你想想《乱世佳人》里斯嘉丽她们穿的、戴的，还有周边的那些南方绅士们用的，他们家里摆的，所有的东西全都是法国货。这对法国人，尤其是对那些专门生产奢侈品的巴黎的手工业者意味着什么呢？就是每到秋冬两季，他们的金主就来了——当然金主不只是这些美国的种植园主，还包括那些英国的阔佬、俄国的王子，还有德国的银行家。所有这些人全聚集在巴黎，这对这些手工业者意味就意味着秋冬两季有活干，有生意。那等到春天，美国的种植园主要坐船回美国了；到了夏天，英国的贵族、俄国的这些亲王，甚至法国自己的有钱人都要去度假了，他们都要去地中海，去意大利或者到德国的巴登-巴登。

程衍樑

泡温泉。

高林

对，巴登-巴登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温泉疗养圣地。它之所以能成为温泉疗养圣地，也是因为它在铁路边上。本亚明曾经说过巴黎是19世纪之都，那巴登-巴登就是19世纪的夏都，就是一到夏天所有的有钱人全到巴登-巴登去了。那当有钱人全都去德国的时候，这就意味着（巴黎这些手工业者）没生意、没活干。怎么办呢？对他们来说，春天的唯一选择就是把秋冬两季没卖出去的东西全都打折贱卖，尽可能的弄点钱维持过春天。

为什么1865年诞生的大型百货公司叫巴黎春天？就是因为春天是打折季，春天是赔本贱卖的季节。那个时代巴黎的大百货公司走的就是便宜大甩卖的路线，而且还服务好，他们最早提出了7天无条件退货，甚至是十几天无条件退货，这个问题我们以后是要专门去谈的，大家付费以后就能听到。

那你想想看，如果春天他们把所有的东西全卖了，夏天怎么办呢？夏天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借钱，如果有东西就抵押，如果没东西就得借高利贷了。春夏两季对巴黎的相当一部分人，就是这些从事奢侈品生产的这些手工业者来说，是一个勉强糊口甚至无以为继的过程。他们要千方百计、竭尽全力才能撑到这些阔佬富哥们又回来的秋天。那如果春夏两季出现点让整个社会都不满意的事情，那意味着什么呢？那就是革命。你想想看，近代巴黎的革命几乎全在春夏两季。1830年是七月革命，这就不用说了。1848年是二月起义，但它后边还有一个八月起义。还有就是1871年巴黎公社，它是五月流血周。也就是说巴黎历史上最重要的几次革命全都发生在春秋两季，这就是全球市场对欧洲大陆的影响。

程衍樑

你这从季节，从全球贸易产业分工的角度来分析这一套，我只能拍手。高林史学名不虚传。

“只传染穷人，不传染上层阶级”的霍乱

高林

伦敦的供水方式是自来水……那些喝不起好的自来水，只能喝非常廉价的，也就是说水源很糟糕的自来水的人，还有那些根本就喝不起自来水，只能靠打井喝地下水的人，他们就经常被霍乱所传染。所以巴黎人觉得，霍乱这个东西不坑有钱人，只去祸害那些穷人。

但巴黎它没有自来水，所有的巴黎人基本上喝的全都是塞纳河还有复辟时期所挖的那条运河的水。那你怎么能觉得霍乱在巴黎也不坑有钱人呢？基于这样一种错误的观念，霍乱出现在巴黎的时候，其实巴黎上流社会是不以为然的，毕竟当时是狂欢节嘛……整个巴黎上流社会真的是马照跑、舞照跳，什么都没停。

但是很快大家就发现霍乱好像跟自己想的不一样。在很短的时间里，巴黎有接近两万人感染，而且其中的绝大多数都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死了。这种事情出现在下层阶级的时候，贵族们可以装看不见，可是很多人在贵族的舞会上突然就倒下了，甚至没来得及送回家就死了，甚至就死在舞会的现场了。还有些人说，我身体不太舒服，你们去参加舞会吧，我在家休息一下，可是当他的亲人回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死在床上了。这是一个何其可怕的局面？而且当整个巴黎从上到下不分阶层，都陷入到一种恐慌状态的时候，在巴黎这样一个革命老区意味着什么？雨果的《悲惨世界》，不管我们看小说还是电影、音乐剧，有一个情节都是绕不过去的，就是一场革命。

霍乱是1832年的春天，也就是复活节的前夕，狂欢节期间发生的。这场革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1832年的6月，也就是巴黎的春末夏初。也就是说巴黎爆发霍乱以后没多久就引发了一场剧烈的革命。

那这场革命是怎么爆发的呢？在《悲惨世界》音乐剧的场面里是一辆巨大的灵车在广场上面行驶，两边围观的巴黎市民全都愤怒地攥紧双拳，就在这个时候，几个年轻人跳到灵车上面，一边挥舞红旗，一边唱了那首歌，然后巴黎就被点燃了。

这灵车里装的人叫拉马克将军，他是巴黎著名的共和派或者说人民的代表，巴黎市民觉得拉马克将军是少数能为他们说话的一员。拉马克将军就是霍乱死的。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把雨果所描述的这场革命还原到它的历史背景当中去，我们就会发现它其实是霍乱带给巴黎的普遍恐慌的一部分。

我们前面说了，春天本来就是巴黎的手工业者打折贱卖，或者当东西换点钱以维持生活的一个时期，那在这个时期里巴黎又发生了霍乱，下层阶级发现我们大量死去的时候，你们上层阶级居然马照跑舞照跳，到了春末夏初的时候，大家发现唯一能替自己说话的拉马克将军居然也死了。当他们给拉马克将军送葬的时候，会是一个什么心情？这个时候如果真的有几个年轻人跳到灵车上面挥舞红旗，那巴黎当然就整个爆发了呀。

当嗜酒如命的欧洲人开始喝咖啡

高林‍‍

巴尔扎克不是说你要交稿的话你就喝咖啡吗？我们这个时代有多少人在从事这种文化创意产业？其实所有工作都可以概括为你接到一个主题、项目，或者委托，然后到那天要给他交稿，交方案，跑到一帮人面前去讲PPT，对吧？

19世纪的巴黎是体力劳动占上风，所以巴黎人（在巴黎围城期间）就算没吃的，他也有酒（编：酒作为消除一天疲劳的妙方，已经成为了巴黎工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此巴黎存有大量的酒，详细内容请听本期播客）。可是我们这个时代一种新的形态出现了，就是所谓的文化创意产业，或者用更老的词就是知识密集型产业。这种东西替代了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所以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开始喝咖啡。但是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劳动密集型产业转向知识密集型产业，还要发展高端服务业和第三产业这两个选择是谁首先提出来的呢？还是拿破仑三世。

……从这个角度你就能明白19世纪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当技术改变社会带来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而且这种新的生活方式给社会带来好的或者坏的双重影响——因为这种东西也带来很多坏的东西，比如说贫富差距，比如说阶级矛盾，甚至于宗教冲突……

总之这些东西最初浮出水面的时候，或者说最初展示自己的力量的时候，其实都是在19世纪的巴黎。而所有这些在19世纪的欧洲首先发生，困扰着欧洲人的东西，其实在我们周围也依然存在。比如说城市化，还有城市化所带来的身份转变，就我的父亲还是一个农民的时候，怎么我突然就得在城市里面做工了呢？或者说我的曾祖父是一个农民，我的祖父是一个城里的工人，我的父亲是城里的一个有技术的工匠，而我怎么就突然人五人六地跑到市议会里，甚至于跑到市政府里去了？维也纳的那位著名的市长卡尔·吕格尔，就是希特勒的楷模，他就完成了这样几代人的这种身份跃迁。

从“佐罗”转变为“蒸汽朋克”只用了十五年

高林‍‍

奥匈帝国的弗朗茨·约瑟夫皇帝，他1830年出生，活到1916年，活了 80 多岁，对我们今天的人来说其实也不能算特别长寿。但是在那个时代，如果有人在19世纪和20世纪之间活了80多岁意味着什么？就是当他出生的时候，他周边的那片土地——德意志那个地方既没有什么铁路，也没有什么火车，甚至很多地方连路灯都没有。维也纳人为了表达他们的感恩之心，为了表达他们对皇帝的效忠之情，会在自己的窗口放一个蜡烛。怎么能看到家家户户都摆了蜡烛呢？因为没有路灯，摆上蜡烛以后，从霍夫堡宫就能看到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烛光。

可是到他死的时候，1916年，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欧洲？到处是火车，到处是汽车；然后路灯，先是油灯，然后是煤气灯，最后是电灯。到1916年世界大战都爆发了，也就是说对于像弗朗斯约瑟夫这种在年轻时代还在骑马的人，他看到的是一场用飞机、用坦克、用装甲车的战争，甚至连巨大的飞艇都已经出现了。那你想19世纪对一个人的生活，它的改变有多剧烈，有多快？那当一个社会中所有人都体会到这种特别快的变化的时候，他的心态会是什么样的？他们的精神状态是什么样的？当他们畅想未来的时候，又会怎么想？其实这也是19世纪的一个重要的主题，这也是吸引我们的地方。

这些19世纪的人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快速变化里边，他们关心这种变化会把自己带向何方。站在一个2023年的人的角度上去看，我们其实是非常清楚这种变化会把他们带向何方的。这些19世纪的人，这些在1900年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就举杯庆祝20世纪到来的人，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是世界大战，而且不是一次世界大战，是两次，还有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那些民族主义、种族灭绝、大规模的掠夺和屠杀。这些事情为什么都会在20世纪发生？为什么在这么一群充满着理想精神，认为未来幸福可期的人的面前，等待着他们的是这样的东西？从这个角度去观察19世纪，你还会发现其实所有这些东西在19世纪里面都已经慢慢地浮出水面，或者说将要浮出水面了。也就是说当所有这些高歌猛进的人畅想未来的时候，其实一个特别黑暗、特别可怕的东西已经在他们的背后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