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岁以前,从来没有感受过生离死别。外公走的时候我两岁,那会儿没有离别的概念。除了照片里的外公,剩下的只有家人们嘴里的他,遗憾、怀念和惋惜!但不知道离别是那样的可怕。
真正经历是今年的农历八月初十。初九晚上,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慌乱。明明很困,但是睡不着。脑子里关于爷爷的画面,一幕一幕地过。从小到大,有顺序也有倒叙,有很多要说的话,但是不敢打开备忘录去记下来,好像是在总结爷爷生前的故事,这不是在诅咒嘛,明明爷爷还在。
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惧怕,那种惧怕是前所未有的。总觉着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和爷爷道别。不想回忆,可是闸门打开了,没法停下来,就像眼泪一样。夜里起了几次不记得了,何时睡着的也不记得,只知道外婆喊我起来时说六点快起了。我说再给我十五分钟。
早上在厨房时一直祈祷着家里不要打电话,不要打电话。但吃饭时,父亲的电话还是来了,“你回来吧”,鼻音很重。
舅舅从这边送我,妹妹从家那边骑车接我。路过南留(地名)时,看见有人在地里挖土,已经刨开了很大的坑,心里咯噔一下。妹妹说了句“这人挖土干啥?”我懂她的意思,她也明白我的心思,但是眼泪还是没忍住。
快点再快点,爷爷在等我!
在离家的最后一条大路上,妹妹突然说看见了空中飘着白色的纸片,“是不是不好的预兆?”,“胡说!”在我坚定地否定完她说的话后,一张白色的圆形纸片从我左手边飞过,离地不到两米,紧接着又飞来了两片。那种纸片我只在电视剧里看到过,是发丧时撒的。心里的慌乱再也抑制不住了,“老天爷咋这么讨厌?”我又哭了。
但是老天爷就是什么都知道:晚了就是晚了,我已经告诉你了,是你自己还抱着侥幸心理!
到家的时候,妹妹一眼就看见母亲从大伯家那边往回走,头上已经绑了白布。那天我跑了最短也是最长的路,最快也最慢的路,腿是那样的无力。
冲进门的时候二姑拦住了我,“不准哭,不能出声”,我用胳膊甩掉眼泪,深吸几口气才走了进去。爷爷就躺在那里,脸已经被遮住了,想靠近但我不敢靠近,我怕,是怕没了呼吸的人的那种怕,他是我爷爷,但他也是没了呼吸的人。
对去世的人的恐惧仿佛就是刻在DNA里的,我没法削弱它。
小时候和姐姐睡在一起时,我问她:“以后咱爷咱奶去世了,你会去跟前吗?”我说:“我不会去,因为我害怕死人。”姐姐说我没良心,爷爷奶奶最爱我。紧接着她跟我讲她外婆去世时,她就在跟前跪着,跪了很久,可是她不害怕,因为那是她的亲人。说等到了那一天的时候,我也会不害怕。
可是这天来了,我还是害怕,我还是不敢去靠爷爷很近,只是站在一旁。
见到二妈,她过来搂着我肩膀。昨天中午二妈也是这样搂着我的,可那时爷爷还在,我就站在他跟前。
虽然已经很有心理准备了,但是……
晚上和爸妈坐在一起,我还是没忍住问了他们爷爷去世前时是什么样子的,什么时候走的。母亲说:“人的离开不是电视里演的说走就走的。”父亲说:“大概是九点十五。”我看了眼和妹妹的通话记录,她接到我时已经是九点三十以后了,已经晚了那么久。
那晚,一整夜没有合眼,不是不困,是不敢。眼睛一闭上就是爷爷躺在那里的画面,没有别的,就那一幕。想了别的也没有用,闭上眼,那一幕就又回到眼皮底下。更不敢关灯,四周是黑的,我睁着眼也会是那一幕。
之后的几天陆续有人来吊唁,他们嘴里念叨着,也哭着,我们在一旁跪着磕头,一波又一波。但是姑婆回来那次,全家人哭得停不下来,姑姑伯伯们自己难过着还得安慰姑婆。等到扶走姑婆后,二伯红着眼睛对我和妹妹说“亲人的眼泪是真的,才会有感同身受,让人控制不住……”。他看向爷爷灵位前的照片,又说了句“别哭了,你爷说掉几滴眼泪就可以了。”二伯的眼睛更红了,我和妹妹也扭过脑袋,那一刻,我知道,我们都绷不住了。
爷爷去世这件事家里一直没有告诉弟弟。他周五放假,我要去接他。临走时妹妹还再三问我,想好怎样和弟弟开口了么?明明还没去接呢,就已经被妹妹问哭了。我还怎么在弟弟面前逞坚强?
终于接到了弟弟。
“姐”,“嗯”。
“咱爷?”我没回答。“咱爷?”“你先上车”。
“咱爷咋样到底?”弟弟不上车,就站我跟前问我。
“咱爷走了”,我在拼命压着自己的情绪。
“咋是这个样子”,“啊?咋会是这个样子”,“咋能是这个样子呢?”……
他一直重复着,到坐上车也在重复这句话,声音已经哽咽了。过了十来秒,弟弟开口了,说每天在学校都在提着一颗心,有想过最不好的结果。是啊,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但还是很难接受。
也许这就是亲人之间的心灵感应!我太爷去世的那天上午,二伯和三姑在学校一直心里慌慌……
我之前上学的时候,只要父亲打电话说爷爷精神状态不好,不好好吃饭,我立马回家。心其实已经不止一次走到了最坏的那步。但是好多次,爷爷后来都好好的。这一次还是会好起来!哪怕他已经一个多星期不吃饭;哪怕他已经没力气说话;哪怕长辈们都陆续回家,还是觉着不会这么快。
两年前的冬天,爷爷也是躺在床上六七天不吃饭,后来不是慢慢恢复好了么!
爷爷还没看到我结婚呢么不是!我都能想像到以后带男朋友回家,爷爷会和他讲什么话,他的手是怎样比划的,这些都在我的脑子里。可是看不到了,我也看不到了。
那天下午弟弟哭了很久很久。爷爷走后一滴眼泪都没掉的奶奶,看到弟弟的样子,她也哭了。指着身材高大的弟弟对我和妹妹说:“让你哥别哭了。”
八月十五,阖家团圆的日子,明明月亮是亮的,可是天上的星星却不说话。
灵位前的月饼,爷爷您吃到了吗?
十六的下午,我们一行人穿白戴孝站在村口,一直等待着迎接去墓地、祖坟请祖先的队伍回来时,和苗苗姐眼神撞上的时候,她问我爷爷临走前我有没有见上,那一刻,心如刀绞。
晚上的悼念仪式上,长辈们的悼念词有一半是听不清楚的,都是伴着哽咽声带过。
其实第一次听到悼念词不是这个晚上,是之前的两天。当时大伯拿着他写的祭文和二伯父亲商量着哪里需要修改,我在一旁站着。大伯念了几句声音就已经颤抖了,几个字一哽咽,比在悼念仪式上更招泪,我赶在眼泪掉出来前走出房间,不想听,虽然是关于爷爷,但我听不下去。我选择把自己躲到一边。我走到院子,走进厨房,走过门道,可大伯那带着哭腔的声音还是很清晰,躲不掉。一字一句敲在心上,是扎心,是疼。
“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晚伯伯们、哥哥们、父亲和弟弟,都到伤心处了。我记的最清楚的是二哥的脸,当时我在人群中寻找弟弟,他跟二哥站在一起,即使灯光很暗,但我看得清,二哥的眼比弟弟红很多,他整张脸每抽泣一次就会变“丑”一次。
那晚,全家人都很“丑”。
家里长辈们都说爷爷走的很安详,“你去看,你爷就跟睡着了一样”。七天里,鼓起不止一次勇气靠近,但每次都退回来,只能默默地上根香,磕三个头。
农历八月十七是爷爷下葬的日子,凌晨三点开始入殓。我见了他,最后一面。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了小姑说的那句“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意思。当你知道你再也见不到的时候,你什么怕都没了。
全家人都在和爷爷告别,我却是才见到他就要再也见不到了。那个最爱我、最偏心我、最能听进去我话的人,就要消失在我以后的生活里了,可我还没有记清他最后的样子,只觉得看到的不像我从前的爷爷。
入殓后,爷爷走后奶奶第二次落泪,大哥让我进去看看。一掀开门帘就看她坐在床上探着脑袋往窗外看,时不时身体用力向前倾,见我进来她问我:“见了吗?”,我点了点头。她又转过身去,还是看向窗外。她是怕我们谁错过最后见爷爷的机会。
我抽了两张纸递过去,奶奶没接,用掌心里不到半个手大的纸片擦了擦眼角,“够用”。
我拉来板凳坐在一旁,姐姐也进来了,安慰奶奶让她别难过,她嘴里念叨了很多,只零碎听懂了一部分,最多的就是“我不难过他,我替我自己难过”。
离起丧还有一段时间,大人们忙的还在忙碌着,其他人也都东倒西歪的眯了一会儿。
快到时间了,院子里挤满了人,穿孝衣的,绑麻线的,拥挤中大姑给我们嘴里喂了馒头和饼干,“谁还没吃,不能空着肚子啊。”她又朝里走了去。
踏上送行的路时,天已经麻麻亮了,离我最近的是姐姐们和妹妹,我们走在灵车最前面,每看一眼她们,眼睛都会糊一次又一次。我尤其不敢跟妹妹对视,眼神碰上的时候,她眼泪掉的更凶了。那些时刻的情感共鸣太悲伤了,下一刻就要被压垮,但下一刻还得撑住。
曾经问过爷爷,人死后是怎么埋的?他说了很多但我只听懂了一小部分,直到爷爷下葬时,他讲给我的那些东西才有了画面。我攥着妹妹的手,但是身体的颤抖止不住,我宁愿一辈子都不要懂爷爷讲给我的那些。
最后一块砖封上的时候,心里也竖起了一堵墙,墙后的记忆变了味道。
爷爷留在了他起早贪黑耕种了一辈子,熟悉而亲切的土地里,留在了那些年的秋天为我摘酸枣的地方。现在红红的酸枣挂满枝头,漫山遍野都是。
小道上隐约还能看到他放羊的身影:走路一瘸一拐。累弯的腿,佝偻的腰。细听,还有他给旁人炫耀的声音:“给我孙女、孙子喝羊奶呢。”
跪拜完,墓地前的人慢慢散去,留下几个儿孙慢慢烧一大堆花蜡大斗和花圈。大哥让我们也回家去,“都别难过了”,可是话还没说完,他自己眼里就已经闪泪花了。我眼里他是很坚强的人。
送走亲友,一切都恢复到平日的状态,家空了,心空了,在大伯家是这种感觉,回到家里也是,心里空荡荡的。
晚上吃饭时,大伯说:“还想着等孩子们都不那么忙了,带着小孙女、小孙子回来,一起在家门口拍一张全家福。本来这是去年过年时就要做的,但是亲情中间隔着疫情。”
断掉了能留给我们的最完整的念想.....
诺沫和爷爷(拍摄于2019年12月)
END
作者:诺沫,我弟弟的大女儿,现读研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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