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是中国诗歌题材的总汇,几乎各类题材都有名篇,但如果要问哪一题材是唐诗的代表,那无疑是边塞诗。唐代诗歌以边塞诗最为有名,总体质量上也是边塞诗最高,但学者对唐代边塞诗的评价历来都比较一般,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对唐代边塞诗反映的战争的性质存有疑虑,故不敢多下赞语;二是认为唐代边塞诗中所表现的爱国之情含有忠君、功名思想,故不敢多加肯定。笔者认为,第一,不宜以今天的观点评价历史上的战争和古人的人生观。第二,论诗不是论史,论诗固然会涉及历史,但论诗重要的是品评诗中所表现的人物情怀以及展现的美学场景。诗的品位最重要的是审美。从审美角度看,唐代边塞诗描绘了令人惊叹的战地风光,抒发了人类最深挚的情感。边塞诗并非只出于唐代,但只有唐代边塞诗才有如此宏大的规模、超绝的地位和丰富的形态。可以说,唐诗的主调是边塞之志,唐诗表现的豪情是边塞之情,唐诗的风采在于边塞之美。边塞诗代表性诗人高适、岑参、王昌龄、王子焕、李颀等,均是唐代第一流的诗人。要了解唐代边塞诗中的战争是何性质,还需回溯历史。唐初期至中期的战争主要涉及两个问题:一是突厥问题。唐代建立初期,维护政权稳定是当务之急,唐高祖和唐太宗的主要精力集中于国内事务。此时边患严重,东突厥和西突厥在唐王朝北部与西北部虎视眈眈,西南吐蕃部落也频繁侵扰。东突厥屡屡侵犯,直至长驱直入,直逼长安,对新政权与长安百姓构成严重威胁。唐高祖李渊无力对抗东突厥,只能俯首称臣,不断退让。唐太宗李世民即位后,试图改变这一现状,其策略主要有二:其一,发动战争讨伐突厥。他派遣名将李世、李靖带兵西征东突厥,颉利可汗被俘,东突厥灭亡。相比东突厥,西突厥更加强大,自西向东不断扩张,逐渐占领唐王朝管辖的今新疆大部。唐太宗派凉州都督郭孝恪出征,西突厥兵败,发生内讧,各部遣使入唐,请立可汗,唐王朝取得阶段性胜利。其二,以文化同化突厥人。李世民采纳时任中书令的温彦博将归附突厥各部安置在朔方(今河套地区)的建议,希望以中原文化同化突厥人。唐高宗、武则天时,唐王朝边境再起苍黄。西突厥崛起,多次跨过边界进犯。吐蕃在松赞干布去世后不断侵扰唐王朝,安史之乱时趁机占领陇右、河西大片地区。东突厥残余部落于云中城发展壮大,在唐王朝北部边境开始新一轮的军事侵扰。5世纪末、6世纪初,带有突厥血统的奚族和准蒙古族的契丹人在东北一代崛起。契丹人大贺窟哥被唐太宗封为松漠都督,并赐姓李,其孙大贺阿卜固在位时与奚族一起进犯唐王朝边境。可见,唐王朝边境并未得到长时间的平静。唐王朝发起的战争在当时的语境中是积极的、正义的,其主要目的是保境安民。二是贸易问题。在边患频仍的同时,贸易问题也困扰着唐王朝。除西突厥外,丝绸之路沿线还有诸多西域小国,这些小国虽不能对唐王朝产生大的威胁,但其占据交通要道,阻碍中西贸易,影响对外交流,劫掠过往客商,给唐王朝经济、文化活动带来诸多困扰。对于唐王朝来说,只有将其收归旗下,才能保证丝绸之路的畅通。唐王朝采取武力征服和物质满足的策略,逐一解决了焉耆、龟兹、吐谷浑、高昌等国带来的问题。需要特别提及的是高昌国。高昌地处天山南麓,是古代西域的交通枢纽以及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之一,国土面积较大,军事力量强大,高昌王麹文泰公然劫掠商道。太宗深知高昌的重要性,为彻底解决西北问题,设立安西都护府。唐代文人崇尚军功,主动请缨任职安西都护府的不在少数,也正因如此,留下了诸多描绘边塞生活的壮丽诗篇。总括唐王朝前中期在西北边境的军事活动,可以确定的是,这些军事活动的基本性质是保境安民的正义战争,主要目的是保障丝绸之路畅通,这不仅有利于唐王朝,也有利于西域、中亚诸国诸民族,乃至丝绸之路的远端——欧洲。判断唐代边塞诗中的战争是不是正义战争,一是要历史地看,唐王朝与今天中国的版图不同,应以当时版图为据;二是当时并没有国际法,国家疆界的划分不能以今天的观点来看,应尊重当时国家的利益和人民的选择。除此之外,还要充分认识到,边塞诗是一种艺术形式,所描写的并不完全是史实,其真实性主要在所反映的历史精神上,而不是在具体问题上。诗人写诗的立场与战争的性质并不一定完全一致。唐代边塞诗中的战争有些是真实的,有些只是艺术上的虚构,不应因诗中用了些真实的地名和人名,就根据史实对诗中战争的性质做出判断。总体上看,唐代边塞诗皆充溢着保卫国家的豪情。王昌龄《出塞二首》(其一)云: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不教胡马度阴山”,即阻止突厥入侵中原。高适诗歌同样多次歌颂保境安民的正义战争,其《燕歌行》中有“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句,这里的“汉家”指的是唐王朝,“汉将”指的是唐将。此诗有序云:“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元戎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其中,“张公”即营州都督、河北节度副大使张守珪。诗中之事《旧唐书》有载:“二十六年,守珪裨将赵堪、白真陀罗等假以守珪之命,逼平卢军使乌知义令率骑邀叛奚馀烬于潢水之北,将践其禾稼。知义初犹固辞,真陀罗又诈称诏命以迫之,知义不得已而行。及逢贼,初胜后败,守珪隐其败状而妄奏克获之功。”高适闻听此事,作诗讽刺,诗中表达了对真正的爱国主义精神的赞美。诗云:“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与张守珪的谎报战绩相比,那些浴血奋战的战士才是那个时代最崇高精神的体现。《燕歌行》以讽刺的手法反映了高适对战争正义性的认识,《同李员外贺哥舒大夫破九曲之作》则正面表达了高适对爱国战争的肯定与赞美。诗歌开场即云:“遥传副丞相,昨日破西蕃。”副丞相指唐将哥舒翰,西蕃就是吐蕃。此句简明轻快,胜利的喜悦蕴含其中。回顾唐王朝和吐蕃的关系即可理解为何高适如此欣喜。总体上说,唐王朝对吐蕃的态度是友好、宽容的。太宗时,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和亲;中宗时,金城公主与尺带珠丹和亲。尺带珠丹贪图河西九曲之地,借口以此作为金城公主汤沐之所,向唐王朝索要土地。唐王朝明知吐蕃欺诈之意,还是赐予了这块土地。吐蕃以此为军事基地屯兵并挑衅唐王朝。《旧唐书》载:“先是,吐蕃每至麦熟时,即率部众至积石军获取之,共呼为‘吐蕃麦庄’,前后无敢拒之者。至是,翰使王难得、杨景晖等潜引兵至积石军,设伏以待之。吐蕃以五千骑至,翰于城中率骁勇驰击,杀之略尽,馀或挺走,伏兵邀击,匹马不还。”哥舒翰对吐蕃的反击显然是正义的。高适此诗歌颂哥舒翰“长策一言决,高踪百代存,威棱慑沙漠,忠义感乾坤”,赞美之意溢于言表。两首诗结合,可见高适对战争的基本立场,即赞美和歌颂正义的战争。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高适虽然歌颂正义的战争,但并不意味着他崇尚战争。在《蓟门五首》(其五)中,高适写道:“边城十一月,雨雪乱霏霏。元戎号令严,人马亦轻肥。羌胡无尽日,征战几时归?”胡汉之间的冲突没有解决,战争就不可能停止,战争给人们带来的苦难也就没有尽头。可见,高适是追求和平的。但是,高适并不赞同和亲,在他看来,和亲并不能真正达到“和”与“亲”的效果。高适《塞上》写道:“转斗岂长策,和亲非远图。”高适的认识是深刻的,和亲固然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缓和矛盾,延缓冲突,但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之策。自汉代以来,和亲手段一直是辅助性的,一旦发生实质性的边境冲突,和亲关系很容易破裂。高适希望获得长久的和平,但他又不知和平之路何在,只能在诗中怅然叹道,“倚剑欲谁语?关河空郁纡”。战争的性质有正义与非正义之分。从最基本的正义观看,确定战争性质最重要的是判断战争总体上是否有利于家国的稳定、安宁。为保境安民短时间进入他国领地或暂时收缩战场、放弃部分土地,都不能视作一场战争被判定为非正义性的根据,至少不是充分的根据。另外,在古代中国,国权、国土、国君是一体的,爱国情感中必然包含忠君思想,所以诗中表现的忠君思想只能看作时代的痕迹,并不影响诗歌主题,也不影响对诗歌的价值评判。唐代边塞诗突出反映了边塞诗人的人生观、价值观,其人生观、价值观集中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前面谈的保境安民,二是建功立业。王昌龄《变行路难》写道:向晚横吹悲,风动马嘶合。前驱引旌节,千里阵云匝。单于下阴山,砂砾空飒飒。封侯取一战,岂复念闺阁。王昌龄认为,人生价值的实现,一定是“封侯”高于“闺阁”,也就是说,建功立业高于儿女情长。这种价值观是初唐、盛唐诗人,尤其是边塞诗人的共识。李白《塞下曲六首》(其一)云:“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战士们终日奋战,只为击败敌国,建功立业。李贺的《南园十三首》(其五)更是直接表明志向:“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新唐书》中评价道:“唐承隋乱,宜救之以忠,忠厚则乡党之行修;乡党之行修,则人物之道长;人物之道长,则冠冕之绪崇;冠冕之绪崇,则教化之风美;乃可与古参矣。”虽然文人更多的是参赞军务,很少战场杀敌,但他们杀敌之斗志是昂扬的,建功之心情是迫切的。文人参赞军务是中国军事文化中的重要传统,尤以唐代为盛,主要原因有三:第一,唐代君主以武力立身,崇尚军功,由此自上而下形成了重军功的社会风尚。唐高祖李渊侍隋时就掌管军事,反隋后更是凭借武力征服四海,形成了崇尚武力、轻视文官的思想倾向。“唐高祖时代的中央文官体制比起唐代后来的规模来说是很小的,它在最高层相对地说也是不拘礼仪的,这反映了皇帝本人及其所任命的官吏之间出身大体相仿”,“高祖的很多最高层文武官员都是他的太原军事幕僚中的旧部”。这种重军功的倾向,一直延续到唐中期。唐玄宗李隆基以文采著名,军事才能同样出众。“唐隆政变”中,玄宗表现了杰出的军事素养。《旧唐书》记载:“(玄宗)分遣万骑往玄武门杀羽林将军韦播、高嵩,持首而至,众欢叫大集。攻白兽、玄德等门,斩关而进,左万骑自左入,右万骑自右入,合于凌烟阁前。时太极殿前有宿卫梓宫万骑,闻噪声,皆披甲应之。韦庶人惶惑走入飞骑营,为乱兵所害。于是分遣诛韦氏之党,比明,内外讨捕,皆斩之。”这次政变为玄宗登基奠定了基础。此后平定天下,开启了“开元盛世”。唐代帝王崇尚军功直接影响了文人士子。第二,文人可通过建立军功走向仕途。唐代虽自高祖始就实行科举制,但通过科举取得官职的文人非常少。太宗时期,应试人数仍然不多。入仕可通过权贵推荐,也可靠军功。李白、杜甫就曾干谒权贵。相比而言,通过建立军功走向仕途更为可靠。这就决定了唐代文人多非文气书生,他们喜好武艺、兵法。李白在吹捧权贵韩朝宗的文章《与韩荆州书》中自我介绍:“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高适自称“二十解书剑”,《行路难》(其一)云,“长安少年不少钱,能骑骏马鸣金鞭”。唐代诗人目睹无数布衣寒士因建立军功跻身朝堂,自然也就燃起了依靠自身军事才干建立功业的想法。就文人而言,进入将军幕帐参赞军务是最适合的职业选择。高适《别冯判官》有云:“才子方为客,将军正渴贤。遥知幕府下,书记日翩翩。”《唐才子传》载岑参为杜鸿渐幕府,又载张渭“自矜奇骨,必谈笑封侯。二十四受辟,从戎营朔十载,亭障间稍立功勋”。可见,进入幕府是文人建功立业常见的选择。第三,唐代有文官进入军界的政策。唐代节度使制度始于唐睿宗。《新唐书》载:“景云二年,以贺拔延嗣为凉州都督、河西节度使。自此而后,接乎开元,朔方、陇右、河东、河西诸镇,皆置节度使。”节度使一开始主要负责军事,后来逐渐掌管辖区内军、民、财、政及人员任用,这就为后来的安史之乱、藩镇割据埋下了隐患。关于节度使官制,《旧唐书》载:“节度使:(天宝中,缘边御戎之地,置八节度使。受命之日,赐之旌节,谓之节度使,得以专制军事。行则建节符,树六纛。外任之重,无比焉。至德已后,天下用兵,中原刺史亦循其例,受节度使之号。)节度使一人,副使一人,行军司马一人,判官二人,掌书记一人,参谋,(无员数也。)随军四人。”可见,节度使执掌事务繁多,这就需要除军事才能之外的其他能力,文人因此得以入仕。事实也是如此,除西部各藩镇外,大部分节度使为高级文官。例如朔方节度使王晙文才出众,玄宗在《授王晙朔方节度使制》中赞扬“王晙学综九流,才苞七德,武称敌国,文乃时宗”。只要足够优秀,文人就有得到皇帝重用的机会,这为唐代文人开辟了一条进入权力中心的新路。“许多这类官员虽然身为文官,但可能在武职中几乎度过他整个官宦生涯,而且是与许多将军一样的职业军人”,文人承担军事类职位在唐代并不少见。除担任最高长官外,还有诸多文人作为幕府出现在军队中。岑参任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幕府僚佐,高适则入河西幕府为掌书记,封常清曾升任安西节度使,后入朝,封御史大夫。可见,文人依靠守边征战寻求出路与唐王朝的政策密切相关。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诗人与边塞、战争结下了不解之缘。以高适为例,《旧唐书》评价,“有唐已来,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高适20岁时曾去长安求取功名,“举头望君门,屈指取公卿”,其时宰相李林甫擅权,并不重视高适,仅将其看作一般举子,高适发出“布衣不得干明主”的感慨,最终决定北上蓟门,希望能建立军功。初到蓟门,高适慨然唱道:“黯黯长城外,日没更烟尘,胡骑虽凭陵,汉兵不顾身,古树满空塞,黄云愁杀人。”这次出塞,高适并没有获得什么机遇,也没有遇到赏识他的伯乐,他叹息“勋庸今已矣,不识霍将军”,只得“长剑独归来”。天宝十一年(752),哥舒翰赏识高适,在玄宗前力荐,高适由此获得正式官职。安史之乱时,高适劝玄宗入蜀,得玄宗赞赏:“侍御史高适,立节贞峻,植躬高朗,感激怀经济之略,纷纶赡文雅之才。长策远图,可云大体;谠言义色,实谓忠臣。宜回纠逖之任,俾超讽谕之职。可谏议大夫,赐绯鱼袋。”唐肃宗时,永王李璘抗旨不遵,高适认为永王必败,深得肃宗赏识,随后封为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使。高适在诗中明确表达了其走军功道路建功立业的人生理想: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送李侍御赴安西》)
隐轸戎旅间,功业竞相褒。(《自武威赴临洮谒大夫不及因书即事寄河西陇右幕下诸公》)
最有意思的是高适的《塞下曲》,将军功求取功名与科举求取功名进行了比较:结束浮云骏,翩翩出从戎,且凭天子怒,复倚将军雄。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日轮驻霜戈,月魄悬雕弓。青海阵云匝,黑山兵气冲,战酣太白高,战罢旄头空。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诗歌饱含激情,生动地再现了战场之壮烈美,但这并非源于纯粹的欣赏活动,而是源于诗人对功名的求取之心。在高适看来,选择一条正确的道路是非常重要的,与其皓首穷经,蹉跎一生,不如走向战场,建立军功,成就伟业。诗歌最后两句带有明显的嘲讽意味。由此可见,唐代以军功求前程被视为正确的人生选择。岑参亦如此。岑参天宝三年(744)进士及第,授兵曹参军;天宝八年(749)充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幕府掌书记。岑参两次出塞,在黄沙大漠生活了6年,他同样在诗中表示,通过科举求取功名不如通过军功求取功名: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银山碛西馆》)
怜君白面一书生,读书千卷未成名。(《与独孤渐道别长句兼呈严八侍御》)在《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一诗中,岑参豪迈地表达了自己的人生理想——“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杜甫在《前出塞九首》(其九)中也说:“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诸多评论者认为,为封建统治者卖命是谈不上实现了人生价值的,这种观点长期影响着文艺评论界,直至今天。但是,对于高适、岑参、王昌龄等边塞派诗人来说,驰骋疆场的军旅人生就是壮丽的人生。唐代边塞诗所表现的人生观从总体来说是正面的,应给予充分肯定。边塞何以为美,战争又何以为美,是值得讨论的问题。边塞多高山荒漠,自然条件恶劣,不适合人类生存;战争更加残酷,战士朝不保夕,远离家人和故土。这如何能称之为美?然而,到了诗人笔下,战争内蕴的精神就显现了出来,一种振奋人心的美感也油然而生。高适《燕歌行》写道: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庭飘摇那可度,绝域苍茫无所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由诗可见,高适书写战争有两个特点:其一,既突出战争的激烈、残酷,又表现了战争的威武、雄壮。“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前句可见军队人数众多,表现了雄壮之美,后句可见战场风云变幻,表现了凌厉之美。此特点也见于《同李员外贺哥舒大夫破九曲之作》一诗:作气群山动,扬军大旆翻。奇兵邀转战,连弩绝归奔,泉喷诸戎血,风驱死虏魂。头飞攒万戟,面缚聚辕门,鬼哭黄埃暮,天愁白日昏。石城与岩险,铁骑皆云屯。群山高大、旌旗翻滚、惨烈的厮杀、肃杀的天气,此诗描写战场画面感极强,能迅速将读者引入情景,感受战斗的激烈。其二,重视战场形势的描写,试图揭示战争中隐含的社会问题。《燕歌行》有讽喻意味。战士出生入死,将军却奢靡享乐;战场上不顾生死,心里却无比思念家人;奋勇杀敌是为报效君王,可又有几人能为君王所知。高适的反思是深刻的。《燕歌行》是因时事而作。张守珪假传捷报,后事情败露,《旧唐书》载“上令谒者牛仙童往按之。守珪厚赂仙童,遂附会其事,但归罪于白真陀罗,逼令自缢而死。二十七年,仙童事露伏法,守珪以旧功减罪,左迁括州刺史,到官无几,疽发背而卒”。张守珪之事让出身文人、关心士卒的高适颇为不满。岑参诗书写战争也有极高的造诣:朝登剑阁云随马,夜渡巴江雨洗兵。(《奉和相公发益昌》)
日落辕门鼓角鸣,千群面缚出蕃城。洗兵鱼海云迎阵,秣马龙堆月照营。(《献封大夫破播仙凯歌六章》)
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从岑参诗可以看出,战争之美在于其正义性,在于为正义奋斗时的精神,只有正义的战争才能充满豪气。战士们的视死如归使人顿悟生死,人生境界的提升就发生在这一时刻。生与死在战场上得到强烈对比,这就是战争的美学意义。岑参“写战争不大诅咒战争的残酷,而常赞颂战争的伟大”,主要是因为他写的战争是正义的战争。除了表现战争的壮美外,唐代边塞诗还描绘了边塞自然风光之美。其中,岑参诗最为出色。岑参写边塞风光有两个突出特点:其一,反映现实,又美化现实。岑参诗并不回避边塞极度恶劣的自然条件,他写诗的过人之处在于,可以用最美妙的词句将最恶劣的自然条件描绘出来。如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写雪花:“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风雪极为寒冷,但春风与梨花冲散了这种寒冷,产生了对比。《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则这样写边塞雪月:“天山雪云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北风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能兼汉月照银山,复逐胡风过铁关。”月在自然景物中最为特殊,只要有月的参与,自然景观就增添了美妙与温馨。岑参写月,不只与雪相配,也与沙漠、山岭、城楼相配,诗中创造了一幅幅美丽的景象:山口月欲出,光照关城楼。溪流与松风,静夜相飕飕。(《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
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城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
银山峡口风似箭,铁门关西月如练。(《银山碛西馆》)
凉秋八月萧关道,北风吹断天山草。昆仑山南月欲斜,胡人向月吹胡笳。胡笳怨兮将送君,秦山遥望陇山云。边城夜夜多愁梦,向月胡笳谁喜闻。(《胡笳歌送颜真卿使赴河陇》)月,有动态之美、思乡之美、色彩之美、异域之美。岑参将月之美与边疆战事融为一体,为月的内涵注入了新的元素。其二,创造了诡异奇绝的意境。岑参写景偏重于自然风光的雄奇伟丽,又与写人相结合,烘托出戍边战士的英雄气概,情景交融。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写道: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此诗描写的边塞风光苍莽雄壮,但最终仍落到写人上,景之壮美与人格之壮美相得益彰。又如《送张献心充副使归河西杂句》云:澄湖万顷深见底,清冰一片光照人。云中昨夜使星动,西门驿楼出相送……张掖城头碛云黑,送君一去天外忆。万顷湖水、湖冰清澈、深夜无垠、宇宙洪荒,营造了阴冷而奇幻的送别场景。诗歌景象宏大,送别之意深沉,余味无穷。王之涣的《凉州词》同样传唱千年: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黄河之远,在白云天际;孤城之远,在万仞山中。一句诗,似乎整个大唐疆域尽在其中,宏阔磅礴。唐代边塞诗对边塞风光的描写反映了这样一种审美意识:美不只在杏花、春雨、江南,也在骏马、秋风、塞北;秀丽是美,雄壮也是美;赏心悦目是美,惊心动魄同样是美。战争是可赞美的,当战争奏响的是正义的主旋律时,它就是壮丽的画卷、英雄的诗篇、崇高的乐章。唐代边塞诗就其本质而言,就是这样的画卷、诗篇和乐章。唐代边塞诗不是纪实文学,若仔细考据,确与史实关联,但理解边塞诗不宜以史实视之。总体上说,边塞诗基本属于抒情诗。边塞诗蕴含着丰富的情感,思乡之情、怀友之意、报君之心、爱国之志均在其中。如果要概括边塞诗所反映的核心精神,那就是唐代的时代精神。唐代的时代精神是通过情感显现的,这种情感既表现为个性化的个人情感,也表现为具有时代性的集体情感。
总体上看,唐代边塞诗中蕴含的是崇高的、伟大的家国情感。边塞是建功报国之地,诗人出塞是为了完成帝国使命和君王嘱托,所以有强烈的使命感、荣誉感与责任感,这不仅使诗人可以以旷达的心态面对恶劣的战场环境,也使边塞诗具有了一种崇高、伟大的情感品质。人的情感既可以表现为柔美闲适的个人情感,也可以表现为崇高的家国情感。伟大的、超越个体的家国情感赋予唐代边塞诗也赋予大唐一种崇高之美。唐代边塞诗中的情感大体可分为忧时、思乡、怀友、自许几类,虽总体上均见出悲喜交融的崇高感,但又不可一言以概之。如“忧时”。“忧”,本身就是一种情感状态,这里的“忧”是深沉的、有关怀的、有抱负的。“忧时”总是与抨击时政结合在一起。诗人既要表达,又不能明说,于是,借汉喻唐、借褒为贬、借物喻人、藏而不露、点到为止、时隐时现,就成为诗人“忧时”的基本写作方式。王昌龄《塞下曲四首》(其三):“奉诏甘泉宫,总征天下兵。朝廷备礼出,郡国豫郊迎。纷纷几万人,去者无全生。臣愿节宫厩,分以赐边城。”王昌龄希望宫中将马厩中肥壮的骏马赐予边疆战士,以增强其作战能力,讽刺之意明显。《塞下曲四首》(其四):“边头何惨惨,已葬霍将军。部曲皆相吊,燕南代北闻。功勋多被黜,兵马亦寻分。更遣黄龙戍,唯当哭塞云。”即使主将战死,下属被贬,仍需继续战斗,这就是守边将士的命运,愤懑之意溢于言表。唐代边塞诗不追求描写具体的战争情景,而重在表达情感,其表达的情感复杂婉曲、深挚丰厚,多为愤懑、纠结、无法直言之情。边塞诗中的乡情则要明朗一些,这是唐代边塞诗与前代边塞诗、征戍诗、闺怨诗的不同之处。征戍诗、闺怨诗的主人公反对战争,所以诗中充满了哀怨。唐代边塞诗人出塞是为了保境安民、建功立业、维护正义,这使得他们有一种使命感,同时对故乡表现了浓郁深厚而不哀怨的情感。岑参《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这并不是说诗人没有思乡之情,诗人吟道,“别家赖归梦,山塞多离忧”。尽管如此,有了这样的自觉,思乡之苦就减轻了许多,诗人也在使命意识的作用下获得了超越和升华。孟子说:“充实之谓美。”边塞诗“充实”的是戍边这一行动的伦理意义,因充实而有光辉,因善而美。唐代边塞诗写友情,多在送别时刻,表现了真挚、悲绝、克制的情感。友人前途未卜,此去可能就是生死别离,因此总是满是伤感。诗人送别友人,也给予友人美好祝福和临别叮咛。高适《别董大二首》:“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王昌龄《别陶副使归南海》:“宝刀留赠长相忆,当取戈船万户侯。”岑参《原头送范侍御》:“别君只有相思梦,遮莫千山与万山。”孔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庄子曰: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在中华民族传统人伦观中,朋友是非常重要的,唐代边塞诗表现了深厚的友情。关于交友,唐人也有自己的认识。高适《赠别晋三处士》“知己从来不易知,慕君为人与君好”,这句诗可以说是中华民族交友之道最好的概括。边塞诗人自许、自励,但并无狂妄自大、自以为是之感,根本原因是这种情感具有真实性。骆宾王《从军中行路难》“绛节朱旗分日羽,丹心白刃酬明主。但令一被君王知,谁惮三边征战苦”、杨炯《从军行》“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崔融《塞垣行》“一朝弃笔砚,十年操矛戟。岂要黄河誓,须勒燕山石”、杜甫《昔游》“猛士思灭胡,将帅望三台”,均是诗人真实的自白,盛唐自信的气息拂面而来。当然,在这些豪迈之语中也有诗人的忧思。如王昌龄《从军行二首》(其一):“百战苦风尘,十年履霜露。虽投定远笔,未坐将军树。早知行路难,悔不理章句。”杨炯《战城南》:“塞北途辽远,城南战苦辛。幢旗如鸟翼,甲胄似鱼鳞。冻水寒伤马,悲风愁杀人。寸心明白日,千里暗黄尘。”沈佺期《出塞》:“十年通大漠,万里出长平。寒日生戈剑,阴云摇旆旌。饥乌啼旧垒,疲马恋空城。辛苦皋兰北,胡尘掩汉兵。”杜荀鹤《塞上伤战士》:“战士说辛勤,书生不忍闻。三边远天子,一命信将军。野火烧人骨,阴风卷阵云。其如禁城里,何以重要勋。”岑参晚年总结自己的一生:“早知逢世乱,少小谩读书。悔不学弯弓,向东射狂胡。偶从谏官列,谬向丹墀趋。未能匡吾君,虚作一丈夫。抚剑伤世路,哀歌泣良图。功业今已迟,览镜悲白须。平生抱忠义,不敢私微躯。”这些诗歌体现了诗人对战争的忧思,也表现了唐代边塞诗积极豪迈的基本情绪。唐代边塞诗人还有一种情感状态——达观。边塞地区环境恶劣,战争频繁,唯有达观者才能于绝境中获得生存的力量。边塞诗人之达观精神有两重思想资源:儒家积极入世的精神和道家无为而治的精神。进取者于儒家获得资源,失意者于道家求得安慰。儒道并用,可以此安慰他人,如高适的“穷达自有时,夫子莫下泪”“丈夫穷达未可知,看君不合长数奇”;亦可用于自我安慰,如王昌龄的“人生须达命,有酒且长歌”,王翰的“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边塞诗表现的情感极其丰富,虽有哀怨和感伤,但更多的是豪迈之情,积极奋进,迸发着自我超越的力量。这也折射出唐王朝的时代精神:踩着瓦砾,踏着尸骸,雄强奋发,呼啸前进!岁月无痕,精神长存。唐代边塞诗人对人生的负责态度及其追求正义、向往和平的精神,都是留给今天的精神财富。中华民族热爱和平,但从不惧怕战争。唐代边塞诗中体现的豪情壮志、奋力拼搏的时代精神,已经沉淀为中华民族精神的一部分,激励着各个时代的中国人。原载于《社会科学战线》2024年第8期,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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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编|陈家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