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三两事
文摘
情感
2024-05-12 00:35
江苏
大家都知道,生于40年代的那一辈人,是中国最受苦的一代:跑反、饥荒、上山下乡、浩劫等等,社会和人生的诸多巨大变故都遭遇过。关于母亲的一些事情,有的是我亲身经历的,有的是后来听母亲说的,怕时间久远慢慢淡忘模糊,特意记录。啪啪啪,母亲一连串摔砸三个鸡蛋在柜台上,气愤地直哆嗦:“让你说旺鸡蛋、旺鸡蛋,今天让你看看是不是旺鸡蛋!”当戴着金边眼镜、细皮嫩肉的柜员说我母亲的鸡蛋是旺鸡蛋的时候,母亲做出以上举动。小时候,家里穷,经常依赖家里几只老母鸡下的蛋,去供销社小店换一点酱油、盐、火柴、蜡烛之类的生活物资。母亲刚才的举动,不仅让这个精致柜员目瞪口呆,也让旁边的顾客惊讶不已,纷纷说人家不是好鸡蛋吗,不能冤枉人家。浪费三个珍贵的鸡蛋,就是给他一个教训,虽然我们穷,但不要看人低,母亲后来对我说。上世纪80年代,7、8月份的江南,室外温度常常高达40-50℃。那个时候,南京是标标准准的火炉!家里没柴烧,母亲就出去砍柴,即使大中午,太阳最毒辣的时候,也不回去,一心想多砍一些柴火。后来听母亲说,为了怕村上人看见了说自己砍柴不要命,当远远地看见有熟人走过来的时候,自己暂时就躲在树丛里一会儿,等熟人走过去了,再出来砍。小时候农村的田埂、河岸,常常光亮如镜(杂草、杂枝都被村民争着砍掉当柴火了);现在农村的田埂,杂草一人多高,经常寸步难行。那时候,农村家家户户都养猪。到了腊月份,再把猪卖出去换些钱过年。到了卖猪时节,又到了众人夸我母亲的时候:王玉林,你养的猪为什么这么壮实,你是怎么做到的?猪小的时候,我们大家可都是一起买的,种都是一个种,金坛猪,为什么我家养的猪只有三、四百斤一头,而你家年年都是六、七百斤一头?母亲跟我说,他们把猪当猪养,我把猪当作家庭的一员养,动物是通人性的。母亲每天对猪圈干湿分离,猪尿湿了睡觉的干草,母亲都会去换掉。母亲经常像教育孩子一样教育小猪:拉屎撒尿要在这里,睡觉要在那里。母亲说习惯要从小养起。很奇怪,猪就像听懂了我母亲的话,慢慢地自觉遵守睡觉区和撒尿区。所以,我家的猪圈干区(睡觉的草铺)就是干的,撒尿的地方就是撒尿的地方,泾渭分明。夏天的农村晚上,我们走路都会撞到一脸的蚊子,何况猪圈?我母亲就会在猪圈点一盘蚊香,减轻蚊子对猪的叮咬,让它好好睡觉。由于家里经常断粮,自然猪跟着我们也一起断粮,经常饱一顿饥一顿,所以我家的猪不挑食,逮着东西就吃的干干净净,猪槽经常被舔得像镜子一样光亮。我家养的猪都极其听话。记得有一段时间,猪圈铁栅栏门坏了,一直没修,猪圈门就一直这样敞开着。再看看别人家,从来对猪不闻不问,那个猪圈可真是猪圈,夏天蚊子可以把猪吃了;数九寒天,猪睡在湿漉漉的稻草上,被冻得瑟瑟发抖;人家的猪天天吃好的,糠都是精糠,都有些挑食了,经常猪槽里剩余一大半......婚后,在生产队与大家一起挣工分养家:插秧、割稻、种红薯、种油菜、种麦子、挑河挑湖会战......这种农活强度对于20多岁才半路出家的人来说,艰辛程度可想而知。外公一直在乡里供销社商店站柜台(柜台员),知道女儿不谙农活,生活苦。每次母亲上街时,外公就给她买几块烧饼或几根油条,让她吃。可是,一转身,母亲都会原封不动地全部带回来,给我们兄弟俩吃,自己舍不得吃一口。记得小时候,家里经常断炊,于是不得不向邻居借米借油,以解不时之需。等家里有米有油的时候,母亲总是告诉我们归还时,要把米桶堆得冒尖,把油杯里的油满到随时都可能溢出来的样子,要敬帮助你的人一丈!一直到现在,母亲还经常说起,某某谁,在我家最困难的时候,很是慷慨地借米油给我家度过时艰。小时候,有一年过年,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母亲腆着脸去了南京一个亲戚家。这个亲戚非常慷慨,在那时几乎家家经济极其困顿的情况下,依然挤出来几尺布票、十几斤全国粮票以及二十块钱给了我母亲。回家后,那几尺布立刻成为我们兄弟俩过年的新衣(那时候只有过年才做新衣服),十几斤粮票、二十块钱,支撑了一个家庭的过年门面!母亲60多岁后跟着我们一起生活,这时候吃住穿都不用她操心了。记得有一次,父母晚上在生产队加班“打稻”(就是集体生产队脱稻粒)。我们兄弟俩在家里闲来无事,想炒点瓜子吃,那时候小孩的嘴特别馋。于是从家里橱柜里翻出一些葵花子,我负责烧柴火,哥哥负责在锅里炒。为了销毁“罪证”,我们把锅洗干净,打开窗户散散瓜子味。把吃剩下来了一些葵花子平分,一人一塑料袋,放在各自衣服内衬口袋里。我们严肃约定,晚上睡觉不准起来偷对方的瓜子,还拉勾起誓---谁偷就是小狗。父母在生产队加班很晚,第二天我们还要上学,就自行早早地睡了。第二天,醒来,哥哥一摸口袋,瓜子不见了,立即小声质问我:“是不是你拿了我的瓜子?”我说:“我没有!”可是,我一摸口袋,我的瓜子也不见了,于是厉声问哥哥:“你是不是拿了我的瓜子,贼喊捉贼!”他反问我:“你是不是贼喊捉贼?”母亲一直看在眼里,问我们在讨论什么,我们俩异口同声:“没什么!”母亲突然笑了起来:“你们是不是在找这个?”她两手举着两袋瓜子。她说:“我昨晚给你们盖被子的时候,发现你们衣服哗啦哗啦的,一掏才发现你们俩偷炒瓜子吃了。我特意藏起来,就看你们俩早上起来“狗咬狗”!炒就炒了,还收起来,以后,吃就正大光明地吃。”实际上,我们知道,那时候炒瓜子吃,只有家里来了客人或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可以的事。母亲晚年气管炎严重,这与她四十多岁时,经常自己拖板车拉货有关。由于家庭经济困顿,1984年,家里开了一个小店,算是补贴补贴家用。开小店,就要进货,那时候父亲已经在社办厂上班,我们兄弟俩上小学或初中,进货的重任就落在母亲身上。一麻袋盐,100斤,一麻袋白绵糖100斤,一桶酱油50斤,还有啤酒、白酒、汽水等等,往往一板车有3、4百斤货物,都要她从7华里的乡里拉回来。那时候的道路都是石子路,坑坑洼洼,上坡、下坡,不管是炎炎烈日,尤其是三九寒天,哈着大嘴喘着粗气。母亲经常说可能是那个时候冻坏了肺气管,落下了气管炎的病根子。一日,外公准备好当天去乡供销社的进货款,放在桌子上就忙其他事情了。等母亲喂完猪,取钱上街进货时,发现桌上包里的钱没了!母亲问:“爸爸,你准备的进货款放在哪里了?”外公答:“我刚才就放在桌上的包里了,都点好了。”母亲说:“可是包里并没有钱呀!”外公想:坏了,刚才有一个上门推销茶叶的贩子来过,是不是他们拿走了。外公说:“今天推销茶叶的叔侄俩,离开得有些异常,往常都要坐下来喝一会儿茶、聊一会儿天才走的。今天走得比较安静,连招呼都没打!”母亲一听,这一段时间没来旁人,钱一定是他们拿走了!于是立即追了出去。这时候离茶叶贩子离开我家已经有10多分钟了!母亲问邻居:“你有没有看见两个茶叶贩子往哪里走了?”邻居说:“往村后走了,今天茶贩子有点奇怪,以前都是边吆喝边走,今天走得比较急,也不吆喝了!”到了村后,农村的道路你是知道的,田野连着村庄,村庄连着田野,各种小路,岔口错综复杂。我们家乡又是丘陵地貌,地势起伏不平,小树林密布。母亲快速自我判断,像是有人指挥一样,随机选择小路,一路狂追。母亲逢山过山,逢田过田,逢河过桥,追出去6-7里路,还是看不见他们人影,难道方向错了?母亲判断,茶贩子偷了钱,一定不会逗留,不会进村叫卖,一定赶快跑路,村外田野道路一定是他们逃跑的路线。母亲又狂追快赶了5~6里路,问在田野里干农活的一个村民:“你有没有看见2个一老一少挑茶叶担子的人经过?”碰巧的是,这位村民说:“看见过,可是他们已经走过去半个多小时了。”母亲一听,非常激动,起码现在方向是对的,于是又加快了脚步,此时她已经胀红了脸,气喘嘘嘘。那可又是千万条方向的小路呀!母亲又追了7~8里路,已经快到了距离家乡20多里路的陶吴凤凰山了。令人惊奇地是,此时母亲远远看见几百米开外,那两个挑担子赶路的身影,走路速度非常快!此时,母亲实在追赶不上了,就大喊:“卖茶叶的,卖茶叶的,停下来等等!”田里许多干农活的村民一听,对卖茶叶的说:“卖茶叶的,等等,后面有人叫你!”这时候,卖茶叶的走也不妥,不走也不妥,只好尴尬地等我母亲走过来。在走过来的这200米过程中,母亲后来对我说,她的大脑一直在飞快地思考:追是追上了,马上该怎么办呢?如果他们不承认偷钱怎么办?母亲走到年纪大的茶贩子近前,柔声说到:“这件事情不怪你,是小孩子见财起意。你们不是有意的。只要把钱给我就行了!”那个茶贩子恶狠狠地说:“我们没有拿你家钱,你再瞎说,我打你!”母亲思维又快速地旋转,心想:他既然说地这样理直气壮,钱一定不在他身上!此时母亲有如神助般地大声说:“你们俩把钱藏在田里了,你们自己乖乖地交出来,如果我发动村民找出来,你们俩是要坐牢判刑的。自己交出来,我不找你们麻烦!”听罢,这叔侄俩扑通一声跪下,叔叔哀求道:“我们错了,孩子小,不懂事,饶了我们吧!”哪知,还真被我母亲猜中了,叔侄俩以为藏钱的时候被我母亲发现了。母亲一听,欣喜若狂,不管怎样,钱肯定是找回来了!母亲说:“你们把钱从田里找出来给我!”叔侄俩从田里远远的一块大土圪垯下翻出一沓钱,交给我母亲!然后说:“放我们走吧!”我母亲点了点,183块钱,由于我母亲跑出来追得仓促,出门前并未问外公有多少货款?于是我母亲对他们说:“我不知我丢了多少货款,你们跟我回去和我父亲对一下账,如果数额正确,我不为难你们,立即放你们走人,不报警。如果你们不跟我走,我就扭送你们到派出所!”旁边一些看热闹的附近村民嚷到:“送他们去派出所!”叔侄俩偷窃事实明确,一个劲地央求我母亲:“我们可以跟你回去,但得保证回村后不要让人打我们!”母亲后来跟我说,在返程中,就他们三个人,她很害怕他们在路上会加害于她,然后逃跑!我母亲警告说:“很多村民刚才都见证了,都认识你们,如果你们有异想,你们也跑不了!”就这样,又往回走了二十多里路,终于回到家,母亲立即瘫软下来。今天走了太多的路。母亲跟外公一对账,183元完全正确。那时候183元,可是一笔不菲的金额了!此时邻居们都嚷嚷:“把他们身上的钱没收,把茶叶没收,不能太便宜了!”那天,我放学回家,发现家里坐了一屋子的人,看见母亲满脸通红,还气喘嘘嘘地坐在椅子上。这时候小偷已经放走了。后来母亲年纪大了,还时常说起。每次说起时,母亲都神采飞舞,胜利自豪之情不胜言表!现在想想,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追出去20多里路,万千条小路,走岔一个路口就全白费。就相当于现在,你从南京的中央门一直追到中华门,途中经过许府巷、玄武门、湖南路、鼓楼、珠江路、新街口、三元巷、三山街、夫子庙等若干个大小岔口,最大的难度还是你事先并不知道小偷是往中华门跑。假如小偷跑向汉中门、草场门、中山门、水西门、集庆门、清凉门、太平门中的任何一个方向,你该如何?另外母亲追赶两个壮男汉,手上也没有确凿的真凭实据,荒郊野外,人单又力薄,实际上情境是非常堪忧的。每天晚上,20:30,中央四套的《海峡两岸》,是近10几年来,母亲雷打不动的收看节目。对台湾的政治人物、政治事件,母亲如数家珍,什么马英九,什么蔡英文,什么太阳花......这个人台独,那个人对大陆友好,等等,甚至比我都熟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