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 陵 镇
第 三 章
(一)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
融幢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
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
良无磐石固,虚名复何益!
——《古诗十九首》
(一)
近期以来,殷敬宇隔三差五便回到皇陵镇住上几天。而且有事没事便带上勤务兵漫山遍野地转悠。作为一县之长,这举动自然引起了乡亲们的广泛关注。对此,孔氏族人们则尤为敏感。不是吗?想当年邱云龙踏进皇陵镇时也是这么四处乱跑的。后果是以孔崇之先生为首的孔姓从此一蹶不振。
然而殷敬宇与邱云龙不是一个档次,不可相提并论。
问题的严重性和复杂性就在于此。
倘若殷敬宇的思维同样聚焦在山林土地上,那么孔氏族人便惟有任人宰割了。这么一想,他们又觉得对老族长孔崇之先生委实太过分了。无论如何,毕竟孔先生曾经抗争过。直到前不久他们才听到风声,说是孔先生主要是针对郑家和殷家收回原本属于孔姓的土地,而且卖地的钱也将会拿一部分来改善孔姓家园皇陵镇的环境。于是人们纷纷陷入自责之中。尽管他们明白孔先生承诺的付出对他来说只不过九牛一毛而已。但作为养尊处优的族中首领,能如此大度地照顾到宗族的利益,也算是难能可贵了。何况孔先生那数百年历史的老屋被外姓人捣毁的时候,孔姓的子孙们一个个隔岸观火作壁上观哩。
林仲平的到来,使古井无波的孔氏族人们燃起了新的希望。孔崇之先生老矣,但孔华已近弱冠。有孔先生的指点和林仲平的帮衬,很快便会形成气候的。因为,没有了领袖就没有了主心骨,人们需要有精神的寄托。
话说回来,殷敬字眼下的情况林仲平愿意出面交涉吗?即使有这个可能,胳膊又怎能扭得过大腿!
镇街上的风言风语殷敬宇也时有所闻,但都一笑置之照样我行我素。
事实上,别说乡亲们,就连终日如影随形跟着殷敬宇翻山越岭的勤务兵都弄不懂县长大人究竟想干什么。比较一致的看法是县长打算砍去山上的树木扩大种粮面积。理由不外两点:一是他常常会在观察地形之后命勤务兵挖一个深坑并埋上一把麦子。这就叫人不能不联想到殷家的丰储堆栈。
如果仅仅是出于多打粮多储粮赚大钱的目的,毁林子甚至毁宅基那都不干别人的事。可是你到殷姓山林以外的土地上鼓捣个啥呢?这不,殷敬宇现下又盯上了郑家边。
郑怀文闻讯,不假思索地把大湘猪行的业务交给司秤的郑先生,自己则马不停蹄地赶回了郑家边。这是他的父兄用生命、鲜血以及漂泊流浪为代价争来的土地,他甚至清晰地看到留在土地上的斑斑血迹。无论什么人,休想在他一息尚存的时候夺走这片令人肝肠寸断的祖业。为此,他已做好了同归于尽的最坏打算。
白云苍狗。又到了冬天。
郑怀文两手抄在棉袄袖笼里,独自面对空寂的老屋发呆。头顶的椽子间到处都是蛛网,板壁也黑糊糊地失去了原先的光泽,一副颓败的样子。几年前这里曾经有过的辉煌如今已不复存在。仅仅是几年的时光啊!郑怀文还不到四十岁,但他明显感觉到自己已大不如前。时至今日他才真切地体会到父亲当年的不易。不知怎的,近年来他时常梦到三弟怀智和五弟怀义。传闻说,怀智现在混得还不错,手下有二三百号人哩。说是他至今还跟殷家的老三敬太一锅里吃饭,比亲弟兄还亲。他直觉到孔崇之和邱云龙被挤兑得厉害,但殷家却明显的对他网开一面,这里头莫非因为怀智和殷敬太的缘故?如果是,那为什么殷敬宇还整天鬼鬼祟祟地四处乱转呢?
郑怀义感到自己的脑子越来越不够用了。这会儿,他最最迫切的希望是他的两个兄弟能回来,或者回来任何一个也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有时他甚至觉得生命对他已没有多大意义。作为长子,父亲归西后他竟不能守好家业,分崩离析局面的形成他认为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一个人要寻死是很容易的,但要死得轰轰烈烈。哪怕像父亲一样遭人暗算,毕竟是死在战场上。是的,那是一场战争,为了家族的利益,同时也为了荣誉。郑怀文舍得丢性命,却放不下几个小儿女。自己的女儿兆凤才十二岁,以下怀武的女儿兆凰、怀智的儿子兆丰、怀仁的儿子兆年依次各小一岁。虽然他(她)们都由各自的母亲带着,但三个侄辈毕竟没了父亲。特别是兆凰和兆年,她俩的父亲死得那么地不明不自。一想起怀武和怀仁,郑怀文的心便隐隐作痛。歹徒分明是冲他和怀义来的,却让他俩做了替死鬼。唉,既然是拣来的一条命,豁出去算了。郑怀文越想越激愤,起身跑到自己屋里,打开尘封的柜子取出一长一短两支洋枪。关上柜门前他突然犹豫了一会,想了想,复把长枪放回去重又拿出一支猎枪来,心里说,还是这家伙威力大,一扫一片哩。
郑怀文开始认真擦枪。不知是天太冷还是心情紧张的缘故,他的手哆嗦着有点不听使唤。自从三年前的事变后,他连猎都没打过。一摸到枪他便会看到父亲脑浆迸裂的惨相。他发誓不再打打杀杀了,土里刨食也好,做正经生意也罢,他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直到孩子们成家立业就算了却了此生的心愿。
无奈殷家欺人太甚,郑怀文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这么一想,他擦枪的手反倒活便起来。
奇怪的是,自打他回到郑家边,殷敬宇却不露面了。人怕狠的,鬼怕恶的。郑怀文冷笑道,老子的命不值钱,就不信你当县长的敢跟老子玩命?
其实殷敬宇这几天一刻都没闲着。他领着勤务兵踏遍了方圆近百里的大山,将他前阵子埋进土里的麦种依次挖了出来。此刻,他刚离开殷家坳的老屋往郑家边来。
勤务兵说:“大哥,咱们是不是麦种埋得太深了,要不怎么都烂了呢?”
殷敬宇说:“就指望郑家边皇陵附近那一处了。如果那地方种子也是烂的,只好另找出路了。”
勤务兵说:“镇上人风传你想毁林造田哩。”
殷敬宇看他一眼,诡秘地笑了笑:
“皇帝背后还有人骂昏君哩。你能堵住人家的嘴?”他说。
挖出埋在距所谓的“皇陵”旁边地下的麦种时,殷敬宇欣喜若狂。他拨拉着左手掌心的麦粒睁大眼睛细细辨析着。不错,果然无一粒发芽。他拈一粒投进嘴里嚼了嚼,稍有点软,这是深埋地底的缘故。他很满意,半个多月来的辛劳总算没白费。
身居老屋的郑怀文比殷敬宇还有耐心。他不仅把一长一短两支枪擦得锃亮。后来索性取出另外几支枪擦拭起来。自打家破人亡——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他便将所有武器归拢收藏起来。但现在却要违背自己心愿地去使用他们。擦枪时,他的眼前总是晃动着历历往事。平静的心态顿时被自己的本能和人类噬血的潜意识所取代。他有点坐不住了,将所有的枪支都填满弹药。他站在空旷的院子里漫无目的地朝天空扣动了扳机。刹那司山鸣谷应乱云翻飞。
一轮射罢,郑怀文似乎还不过瘾。他觉得应该寻个活物做目标。然而适才的一阵轰响早已吓破了鸟儿们的胆。视野之内连麻雀都不见一只。郑怀文决定试试运气。没准在田野或山坡上能撞到野兔山鸡什么的。他重新装好弹药,将短枪插在腰间,两支长枪手上端一支肩上斜挎一支,那模样活像奔赴前沿一决一死战似的。
然而,他刚将院门启开一道缝隙,便触电般碰上门缩回身来。刚刚那一瞬他一眼就瞥见迎面走来的是殷敬宇和他的两个勤务兵。
郑怀文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了。虽然这一刻在他脑海里不知盘旋了多少日子,但今天毕竟来得太突然了,他的紧张是可以想见的。
郑怀文趴在门缝上窥探着。难道是枪声将他们引了过来?他想。如果是,他们究竟想干什么呢?殷敬宇边走边跟他的勤务兵说着什么,那心平气和的样子一点看不出寻衅的迹象。
然而郑怀文不能不多长个心眼。他必须得做好两手准备。倘若非交火不可的话,他觉得有把握稳操胜券。自己躲在暗处,一枪过去呈扇面状的弹丸势必将那三个人撩倒在地非死即伤。
郑怀文有点后悔自己心血来潮地开枪。这不等于是给对方提了个醒么?他环顾左右,顺手拨开门闩后迅即退到二道门后掩起身子。只要对方破门而入就打他个有来无回。他埋下头强迫自己镇定地再次检查一遍枪支,接着竖起耳朵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细碎的话语越过墙头簖续地飘进院里。一股莫名的兴奋使郑怀文激动得浑身直抖。突然间,他心里陡生忐忑。他觉得,殷家人固然可恶,但那终究源自于湘军和“长毛”的势不两立,几年前的那次通力合作已足以消弥历史的阴影。何况在生意上殷家把孔崇之和邱云龙整得恁般狼狈,却丝毫不曾为难自己。倘若此番殷敬宇不步步紧逼的话,郑怀文也绝不会狗急跳墙的。他已不再崇尚暴力了。他曾无数次自我盘究过,如果有朝一日非开杀戒不可,那么他首先要叫孔崇之和邱云龙做枪下之鬼。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走到这一步郑怀文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倏然间郑怀文发现了自己的失误。那扇院门原是不该虚掩的,毕竟他并不明了殷敬宇的真实意图。作为父母官,殷敬宇有权跨进治下每户百姓家的门坎。凭空臆测人家不怀好意毫无根据。百密一疏啊,郑怀文喟叹道。幸亏临时想到了这一点,否则后果怎堪设想。情急之中他一跃而起,三步并做两步蹿出二门重又把大门闩死。这下应该是万无一失了,他自言自语着退回到二门索性搬了张凳子坐了下来。他的算盘是,设若殷敬宇心怀叵测,在叫不开门之后必将越墙而入。那样的话,他的开枪便有了合法的依据。想罢了他端起了猎枪,狡黠地等待着那一生死攸关的时刻的到来。
脚步声在门阶上停了下来。敲门声起。“橐,橐橐——”不轻不重,颇有礼貌。
郑怀文暗道,沉住气,别给这小子骗了。
敲门声又起。仍是那种丝毫不带恶意的声音。
姓殷的究竟有何企图呢?郑怀文困惑起来。
“老郑,开门。县长看你来了。”
两个勤务兵轮番叫唤着。
看来躲是没法躲了,何况那也不是郑家人的性格。然而,开门则意味着束手就擒,郑怀文不能不有所顾虑。他转动脑筋思谋着退路——殷敬宇既然主动上门,说明他已设下十面埋伏——插翅也难飞啊。郑怀文困兽犹斗。
“怀文,开门。我是敬宇。殷敬宇。”
郑怀文的热泪涌上了眼眶。这么多年来除了自家兄弟外,他还从未听到过如此热切的呼唤。他是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这才是做人的道理。他把两支长枪先藏到一边,短枪掖到棉袄下面,故意把脚步迈得很响地过去开了门。
殷敬宇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台阶上。勤务兵一边一个立在他身后。郑怀文右手插进棉袄里紧攥着枪柄,左手随时准备关门。
“我知道你在里面,晒太阳容易打瞌睡哩。”殷敬宇笑道,停了停,又说,“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站着?也不请客人进去坐坐?”
郑怀文闻言一脸窘相。但他仍未放松警惕性,拿眼看了看两个勤务兵。
殷敬宇心领神会地笑了,吩咐勤务兵门外守候,尔后反客为主地进门向客厅走去。没等得及郑怀文让座,殷敬宇已经一屁股落到满是灰尘的太师椅上。郑怀文嗫嚅着想说几句歉意的话,想了想却没说出口来。
殷敬宇看在眼里,并不计较,代他说道:
“这地方长远不住人了,咱们也别客套,你也坐下来,怀文。咱们好好说说话。”
郑怀文松弛下来,抽出攥枪的右手,顺从地坐在殷敬宇的对面,主客关系整个倒了个个儿。
“本来我是想在镇上去你府上看看的。”殷敬宇友好地说,“你也知道,那块地方人多嘴杂,我怕生出什么是非来。前几天听说你回到了郑家边,所以今天顺道就过来了。”
原来自己早被监视了,还一直蒙在鼓里哩。郑怀文心头一阵发寒,暗自骂道,你他妈的自以为聪明哩,纯粹笨蛋一个。
“不敢劳动县长大驾,寒舍已非昔日可比。其实县长你只消传个话,郑怀文纵然吃了豹子胆,也不敢不到县长你面前去听候训示。”
这几句话使殷敬宇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摇摇头,推心置腹地说道:
“怀文,就冲怀智和我是革命同志这一层关系,我也早该找机会跟你叙叙了。何况怀智与我家老三敬太不仅是同志,还是患难与共的兄弟哩。”
郑怀文听得心里热乎乎的,他不无受宠若惊地紧接着殷敬宇的话音表态道:
“县长,有你这片心我就知足了。日后县长有什么吩咐尽管言语一声。”
殷敬宇正色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
郑怀文略一愣怔,大声说:
“君子一言,驷马一鞭。”
“那好。”殷敬宇说,“你今后别县长长县长短的,叫我敬宇或者喊大哥都成。”
“这……”郑怀文鼻子发酸,喉咙口像堵了团棉花似的。“这……我……”
“就这么说定了。”殷敬宇一锤定音,接着赶紧切入正题:“怀文,你有没有听说过我打算毁林造田的事?嗯?”
事关存亡,郑怀文那颗刚刚放下的心倏地一下又被提了起来。他佯装擤鼻涕,避开了殷敬宇投来的目光。难怪这家伙恁亲热,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哩。
殷敬宇明知郑怀文在想什么,这回却故意不开口。他只是拿眼盯着对方,施加着无形的心理压力。
磨蹭了一会儿,郑怀文瞥见殷敬宇仍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这才口辞含混地点了点头。
其实乡亲们都猜错了。殷敬宇轻轻一句话又让郑怀文吃了一惊。
咱们这个镇子叫皇陵镇不是?殷敬宇自问自答道。为什么?因为明朝朱皇帝的先祖埋在这里。具体地说,埋在郑家边。前一阵子我踏遍了皇陵镇周边的山山岭岭,在我自认为风水宝地之处掘地三尺埋下了麦种,岂料过段日子挖出来不是霉烂便是发芽,惟独你郑家边的皇陵周围种籽埋下去咋样挖出来还咋样,这就不能不令人叫绝了。照理说,殷家坳地势较高,种籽不该变质的,奇就奇在这里。古人独具慧眼,叫你不服不行啊。
原来如此!——郑怀文悬着的心复又怦然落下。但他仍不明白殷敬宇这番高谈阔论的目的是什么。不过有一点很清楚,殷敬宇的所作所为对自己已不构成威胁。也许人家就是冲着怀智的面来唠唠闲话,根本不带有任何企图。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我想把这皇陵镇重新修葺一番,你觉得怎样,怀文?”
殷敬宇终于摊牌了。
原来如此!——这当然是一桩义举。但不等郑怀文表态,殷敬宇接着道:
“皇陵镇正处在你郑家的范围,所以得先征得你的同意。这么好的风水,没准大家都沾光哩。”
郑怀文立马就感动了。县长都如此尊重自己,还有什么话可说?而且,他还听出那“沾光”的含义。试想,外姓人都动脑筋沾光,首先得益的还不是老郑家?
“行,县长——”郑怀文怀着歉意道。然而刚开口便被殷敬宇打断了。
“叫敬宇,别口口声声喊县长。”
“是。敬……宇县长,听你的。”
两人都笑起来。空气似乎也暖和了许多。
(待续)
作者简介
庐山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15部,中短篇小说散文集3部,诗集1部,拍播电视剧(西津渡》(京江祭》《商神》《神矢》等4部。著有(庐山文集》10卷本,曾获“飞天奖”“骏马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江苏省电视“金凤凰奖”等文艺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