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 陵 镇
第 二 章
(六)
郑怀义一去不复返,个中原委当然只有孙氏一人清楚。当郑怀义提出要去探监的时候,她压根没想到那仅仅是一个远离难堪境遇的借口。她低着头,不敢正视儿子。但她感觉得到儿子怒火中烧的神情和咄咄逼人的目光。她答应让儿子外出散散心,其实并不完全是为儿子着想。她更多的考虑是为了自己。她想,儿子周游一圈回来便已时过境迁渐渐地淡薄了那不愉快的记忆,否则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如何相处?幸好儿子还替她这个做母亲的留了几分脸面,既没有数落她什么,也没有向郑怀文透露只言片语。然而谁敢保证万一哪天遇到不顺心的事儿子不来个歇斯底里大发作?在被儿子撞见那尴尬的一幕后,她曾无数次地想到过死。倘若那辰光便硬着头皮闯进鬼门关的话,不仅没有任何人会怀疑到她的苟且勾当,相反还会为她竖一座贞洁牌坊哩。人们一准认为那是因为郑德宝的殉难令她痛不欲生。她绝对相信从此以后那段粉色往事会由于自己的入土而深埋在怀义的心底。
然而她下不了这个决心。她舍不下这个青山绿水的世界。从某种程度讲,郑德宝之死并没有给她带来痛彻心脾的哀伤,反而使她多少有那么一点解脱羁绊的感觉。
怀义走了,三年五载怕是不会回头。作为母亲,她有一种深深的自责,但作为一个女人,倒是眼不见心不烦。
在那以后的几天,她渴望再见到殷敬宙。她认为殷家人非来吊唁不可。事实是,殷家人来是来了,不过只是殷桂龙一个人。
殷敬宙出走的消息传来那天,正是郑德宝过三七的日子。当时,她正在给亡夫烧锞子。骤闻此讯,她的头顿时轰地炸了一声,眼前金蛇飞舞,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失神地蹲在地上,只感到心里堵了块石头似的喘不过气来。以至衣裳下摆被锞子的火引燃都浑然不觉。若不是郑怀文眼尖手快,她非被灼伤不可。
打那以后,她日渐消瘦,一阵轻风便能像吹起一片枯叶那样将她推倒。郑怀文甚至跪在地上苦苦求她去看医生,然而她总是以沉默来回应。从此她似乎就没有开口说过话,孙儿女们也不再亲近这个冷若冰霜的奶奶。不仅不亲近,甚至害怕看见她那骨瘦如柴的身影。
郑德宝尽七之后,她开始吃长斋。整日价除了诵经拜佛便一动不动地坐着。原先她那圆圆的脸变得狭长,从突出的颧骨向下犹如刀削一般,因此下巴颏就现出倒三角形状。花白的头发也不再用刨花水梳理,乱草般蜷伏在头颅上。陷在眼窝里的眼珠活像两颗凝固的玻璃球。郑怀文每天再忙都要抽空在母亲面前坐上一会,尽管无声无息地坐着,但这是做儿子的一片孝心。他常常愁肠百结地想:“这就是我的娘亲么?这就是那个曾经活力四射的女人么?”
这天,郑怀文照例又坐到母亲面前。时间在沉默中悄悄流逝。就在他起身欲离去时,孙氏忽然嘟嚷了句什么。起先郑怀文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但是他分明看见母亲的嘴唇轻轻翕动着。他急忙走近几步,惊奇地发现母亲那两颗凝固的玻璃球有了一点点生气,他把耳朵贴到母亲的嘴边,听了好一阵才依稀明白了母亲的意思——派他去宝华山请一盏千佛灯。
在郑怀文的记忆中,这是母亲近半年来破天荒头一回开口说话。他的鼻子一酸,差点潸然落泪。翌日天刚破晓,他便披着熹微的晨光上了路。
宝华山,因盛夏季节漫山遍野开满黄花而又名花山。关于宝华山,《句容县志》是这么记载的:“华山峰峦起伏,为县外护,中结寺基,翠微环拥,绀宇窝藏,俨如花之含萼,莲之有房。梁武帝曾问:‘华山何如蒋山高’<蒋山即今南京紫金山——自注>即此。”
这里所谓的“中结寺基”,指的便是“护国圣化隆昌寺”。习惯上人们说“上宝华山”,不仅仅只是游山玩水的意思,大多是冲隆昌寺而来。
隆昌寺的名气源自它的开山之祖宝志和尚,亦即那个落拓不羁的济公活佛的原型。隆昌寺的鼎盛时期有殿宇九百九十九间半,可供万人食宿。隆昌寺属佛教律宗,有“天下律宗第一”的美誉。
郑怀文是安步当车向宝华山进发的。对于母亲长斋绣佛的做法他并不反对。上了岁数的人有个精神寄托也好。但是消遣时日的办法多的是,爹在世的辰光便以含饴弄孙为乐。郑怀文始终弄不懂母亲咋会整个脱胎换骨变得面目全非的。看得出,母亲有心事,甚至可以说有十分沉重的心事。然而郑怀文只局限在爹的暴亡和怀义的不归两个方面去揣摩。但愿母亲康健如初,郑怀文心里真诚地祈祷着。而今他才领悟到他的那个身体残疾的爹内在的刚强。他期盼着母亲痊愈。这样,家庭的内务定然有条不紊。后顾无虞他就能够全身心地投入以力挽郑家的颓势。
太阳高挂在晴朗的天空。阳光透过苦槠、青刚栎、紫楠的叶缝顽强地洒向山间的林荫小道。然而宝华山雾气轻轻一托便把那黄灿灿的光芒阻隔在半空中。乳白色的岚气从山体深处、从丛林里冉冉升起。郑怀文在雾海中沉浮着。他不时伸手去拨动眼前浓密的雾帘,仿佛那成片成团的雾气挡住道似的。白茫茫的雾岚时浓时淡,变幻莫测,浓时如絮,淡时如烟。雾气里百鸟啼鸣,松涛幽咽,溪水潺潺。走在晓岚霭气中的郑怀文不由自语道,如此人间仙境,难怪乾隆皇帝前后六次临幸宝华山哩。
走出雾气笼罩的郑怀文想起很久以前陪同父亲登宝华山的情景。作为一个残疾人,郑德宝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登上宝华山。他来的目的不是求签拜佛,而是了却一个心愿。当年湘军和太平军在南京、句容一线拉锯的时候,有人就曾建议在宝华山构筑起永久性的工事。这话给郑德宝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因为这位吉字营哨官正雄心勃勃地企图往上爬。后来,他不幸成了战争的牺牲品,然而一睹宝华山雄伟气势的文字却烙在了脑海深处——“东凌铁瓮,西控金陵,南负句曲,北俯大江”——这是何等的壮观雄奇!郑怀文至今记得父亲站在宝华山顶的拜经台上,东眺镇江,西望南京,南顾句容,看长江滚滚从脚下流过时那不能自已的情景。
逝者如斯夫,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今非昔比啊,郑怀文暗叹道,此番奉母命而来,全然没了前次的心境和气象。想着想着,情绪越来越灰暗。郑怀文决定速战速决,请完千佛灯立即打道回府。
说来蹊跷,正当郑怀文迈开大步在山道上往回急躜时,他怎么也想不到会遇上邱云龙和小翠。即使事先约好,也难有如此的巧合。这可是名符其实的狭路相逢。旧恨新仇刹那间涌上郑怀文心头。是的,倘若没有邱云龙买地这根导火线,后面的事永远不会发生。父亲不会遭人暗算,三弟怀智决不至身陷囹圄,五弟怀义也不可能流落他乡,母亲更不会疾病缠身与鬼为邻。郑怀文怒发上冲冠,纵然将邱云龙碎尸万段也难消他心头之恨。
邱云龙和小翠原是乘轿子上山的。在山脚下还特地花钱请了个当地人做向导。到了半山腰,邱云龙接受了向导的建议改而弃轿步行,以便饱览宝华山“二龙四池七台九洞十二泉”之胜景。这向导不仅谙熟宝华风光,而且还是个文墨之人,说出话来一套一套的,让人听得津津有味。在他眼里,宝华山简直堪称天上人间。什么集“山麓之美、峰峦之秀、洞壑之深、烟霞之胜”于一身等等。口吐莲花,辞采华美。在撞到郑怀文之前,那向导正摇头晃脑地用一首诗来诠释宝华山那种“深山藏古寺”的意境:万山堆里看云松,曲庵幽溪复几重;为爱泉声过林去,不知烟寺耳闻钟。邱云龙听得兴起,学着向导的腔调拖长声音念道:“为爱泉声过林去,不知烟寺耳闻钟……”
郑怀文仿佛从天而降兀立在他面前。邱云龙顿时卡了壳。顷刻间他的脸色苍白如纸,裆下有点热乎乎的感觉。
郑怀文乌青黑脸地攥紧双拳步步逼近。那指关节发出的喀吧喀吧的声响在邱云龙听来不啻晴空霹雳的轰鸣。
邱云龙先生想说什么,但是牙齿不听指挥地直咬舌头。邱先生瞥一眼周围的树林,企图瞅空落荒而去,然而两腿灌铅似的怎么也挪不开步子。完了!邱先生绝望地在喉咙里呜哝一声,一屁股软瘫在地上。
郑怀文越走越近,脚步砸得地皮颤抖起来。该死屌朝上,邱云龙闭上眼睛,缩着脑袋,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恍惚中,他的屁股实实在在地挨了一脚。他听到小翠撕心裂肺的尖叫。这时,邱云龙先生根本不在乎肉体的痛苦。他只是感到害怕。这一脚唤醒了他求生的本能。他伸长脖子企图拿出吃奶的力气发出震动大山的吼声。不只是因为切肤的疼痛,他幻想用吼声引来香客或僧众。“救……”话音还没出口,两记有力的耳光便封住了他的嘴。
邱先生不再做徒劳无益的努力,泪水夺眶而出。
然而此后一段时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大山重又恢复了寂静。鸟儿啁啾,泉水叮咚,古木参天,叶稠荫翠,山青如洗,绿草茸茸。刚才发生的一切仿佛是一场噩梦。
在最后的关头郑怀文放下了屠刀。他想起了衰迈的母亲,想起了无助的孩子们,倘若自己再有个万一,郑氏家族便永无出头之日了。
郑怀文气咻咻地赶回郑家边时,太阳已落到银杏和椴树的半腰。一缕缕斜阳辉映着静谧的村庄。归巢鸟雀的叽喳混合着家畜的吠鸣在空气中飘荡,天边的几片浮云懒洋洋地编织着暮霭。郑家边沐浴在奇妙而温馨的气氛中。郑怀文头上蒸腾起阵阵热气,进门便往母亲的佛堂奔去。扑入他眼帘的母亲双臂前伸,软塌塌地趴在桌上。一种不祥之感迎面袭来。他突然止住了脚步,仿佛这一切早在预料之中。稍停片刻他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似乎怕惊醒疲惫的母亲……
孙氏死了,无疾而终。抑郁的眼神中呈现出憧憬和厌世的复杂成分。循着她的目光往前看,是几页手抄的《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发愿偈》。借着夕阳燃烧的余烬,纸上的文字一目了然:
南无大悲观世音 愿我速知一切法
南无大悲观世音 愿我早得智慧眼
南无大悲观世音 愿我速度一切众
南无大悲观世音 愿我早得善方便
南无大悲观世音 愿我速乘般若船
南无大悲观世音 愿我早得越苦海
南无大悲观世音 愿我速得戒定道
南无大悲观世音 愿我早登涅槃山
南无大悲观世音 愿我速会无人舍
南无大悲观世音 愿我早同法性身
我若向刀山 刀山自摧折
我若向火汤 火汤自消灭
我若向地狱 地狱自枯竭
我若向饿鬼 饿鬼自饱满
我若向修罗 恶心自调伏
我若向畜牲 自得大智慧
最后还有一段小字,想必是提醒或注释。其文曰:
“发是愿已。至心称念我之名字。亦应专念我本师阿弥陀如来。然后即当诵此陀罗尼神咒(此陀罗尼神咒即是大悲咒)。一宿诵满五遍。除灭身中百千万亿劫生死重罪。”
郑怀文将母亲没有阖紧的眼皮抹上。他的眼光看一看这神秘奠测的《发愿偈》,最后固定在母亲枯瘦的肢体上。他那古怪的目光里折射出困惑和失望。他不明白母亲的内心深处究竟有什么难以言喻、不能释怀的重负。但有一点他终于感悟到了,那就是念这种经文的人必然有不可告人的隐私,或者说背负着铭心刻骨的罪恶。
然而人死如灯灭,她带走了属于她自己的秘密。
(待续)
作者简介
庐山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15部,中短篇小说散文集3部,诗集1部,拍播电视剧(西津渡》(京江祭》《商神》《神矢》等4部。著有(庐山文集》10卷本,曾获“飞天奖”“骏马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江苏省电视“金凤凰奖”等文艺奖项。
蛇年行大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