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村:大院 莜面 糕

文摘   2025-01-25 00:01   江苏  



大院 莜面 糕

作者:五村  


         


对于六十年代的事,除了我们这一代,或许不会有谁再来述说了。就如同早年间老辈人讲那些城墙根儿下的那些事一样,迟早都会被时代淹没。


六十年代,是一个极其难以细数的年代。它不像四十年代那样的朴实,也缺少了五十年代的那火热。外表看着日新月异,实质却是明显的力不从心,是个发生了许多要说,却又说不出来;想干,又不知从何下手;一个即充满着期盼,又很无奈的年代。在那个动荡与希望,压抑与冲动并存的年代,无论是才有学识的,还是只识片言只字,都会有着难以磨灭的感受。


那一代的父辈们,是最勤奋,最忍耐的一代人。他们从不会有什么奢望,心中永远装着的是奉献,明白“既然是和尚,就该好好地撞鈡。”的道理。他们总是被一夜间,就能走进最美好的日子所陶醉。总是希望一觉醒来,日子就会楼高三丈,有电灯有电话,有土豆有牛肉。可那美妙,总像是被什么横亘着,很近,又很遥远;看得见,又摸不着;有点糊里巴涂的,又有点急不可耐。久而久之,那热情,那希望便被怎么都不见起色的日子拖累的淡了下来,淡的没有了一丝的光彩,淡的有些遥不可及了。


而我们,总是仰着头看着父辈们,父辈们的辛劳,让我们早早体会到生活的不易。在我们眼中,父辈们是高山大海,是撼不动的大树,鱼儿游得再远,终究还是要回到港湾,鸟儿飞得再欢实,也难离大树的庇护。


可父辈们,却很少关注鸟儿的存在,他们总是早早离家,很晚很晚回来。盛夏,他们肌肤是被晒得黑黑的,寒冬里,他们的眉梢肩头会结上冰霜。他们很少有快乐的时候,眼中总是充满着忧虑。而母亲就不同了,虽然也睁眼忙到掌灯,似乎看不出有什么忧愁。她们的那双有些糙的手,除了浆洗缝补,便是变着法儿的让杂粮变得好吃有味,让家中变得井然有序。


一个地域有没有底蕴,除了人文,更多是看有没有那些前廊后檐,画栋雕梁的老旧宅子——就像晋商,徽商那些叹为观止的老房,大院。尽管那地方远离繁华之地,但一样的会变得家喻户晓。与之相似的,还有像京城那些达官人家的四合院。那些藏于闹市的四合院,是极有味道的。几棵枣子树,两架葡萄枝,白日蝉鸣叫,夜里听蛐蛐,寂寥中透着那么一股子的恬静。天一黑,街门一关,和禅院就没什么两样了。


而我住在一个没有任何人文底蕴的小城。是一个地处塞北,一个在荒芜平地上拔地而起的一座新城。它没有一处老的宅子,连土地爷住地方都是新修的。人们各自为政的盖起了许多模样相似的大院,大的百户,小的也几十。那大院,若那靠近学校,就叫某某学校大院;靠近企业,就叫某某企业大院;靠近商店,就叫某某商店大院。谁也不靠,便按顺序二十八,三十六的排序着。


我就住在这样一个有着百十户人家的大杂院。

大院中,住满了举家来自天南地北的建设者,有炼钢的,教书的,售货的,纺纱的,也有收废品和跑堂的。地域一杂,口音跟着就杂了,有操软软味道的江南人,也有直梆梆,硬撅撅的西北人东北人。相互间的对话,常常是要靠猜测才弄的明白。偶尔的,免不了会把一句毫不相干的话听的拧巴了,尴尬中引出了让人难以掩饰的笑声。


院子足够大,却四处漏着风。那些漏风的豁口,无论多晚,多早,总会有人在走动。多大的雨,多大的雪,也总会有谁咳嗽,跺脚。那脚步声,咳嗽声让院子老是泛着活气儿。住的久了,前屋后宅熟络似姐妹,顺便捎一瓶醋,借几斤面,成了是手边的事儿。张家搭个灶,李家上个瓦,吱一声,大人去不了,一准儿也要让孩子去。若遇到女人生孩子,老人上医院,更是前后招呼,生怕有个闪失。家里有事,不用托付,孩子准饿不着......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隔壁,什么时候提起来,心里依然暖暖的。


夏秋的傍晚,是院子里最热闹的时候。忙碌了一天的人们,等来了最为消闲的时光。呼呼嗒嗒的风箱声,哗哗啦啦的接水声,孩子在大人的呵斥中呜呜哇哇的哭闹声,和不知何处传出呯呯嘭嘭的声响,让寂静了一整天院子瞬间变得如同集市。


有人把桌子摆在了门前,在阴凉下摆弄着那一壶酽茶。有人则歪里歪斜地摇着蒲扇,边听着戏匣子,边哼唧着。


男人们像八天没见,有一搭,无一搭扯着厂子的活计,说那活儿多么的难干,说加一个班该给几个保健票?说那保健票都是些什么菜品......


而闲的筋疼的女人们,则埋怨每天跟驴一样的转磨,转完炕台转灶台,转的腰酸胳膊疼,说要不是那挣钱的回来,真懒得动!在那不满中,有谁带着些娇媚地数落着,说谁挣钱,谁就是大爷。说是大爷,你就得伺候......


一只逡巡的猫出现在房顶,有孩子便嚷着,快些,快些,那老猫又来了,又来叼鸽子了......女主人匆忙中抓起笤帚扔了出去,嘴里诅咒着,灰个泡——让你再来,让你再来.......弄这么些没用的东西干甚?一天到晚咕咕咕......白天咕咕,晚上还咕咕,咕咕的让猫都思谋上了......


不知什么人把什么东西放错了位置,有谁便抱怨道,咋把这东西能撂这儿?......撂这儿,能行吗?这不挡路?......咋不撂在你先人的牌位那儿,那儿宽的很......


院子的深处,有人扯着嗓子在喊着孩子的乳名。随后,那呼喊像受了传染,便那“大石头,小英子”的喊声便跟着也此起彼伏......


天不完全黑透,那声响很难会停的下来。


而冬天的大院,从早到晚却显得异常的宁静。若是落了雪,更是寂静的无声无息。那凛冽的冬日,似乎把人们吓住了,少有谁再会弄出些不相干的声音。天寒地冻,让人们处处皆是些轻声细语。四处游荡着的西北风,让家家户户都挂上了厚厚的棉门帘。即便如此,那清早的玻璃窗上,依旧会留下那难以描绘的冰花。屋顶烟囱飘出的蓝白蓝白的烟雾,还没来得及升腾,便被干冷干冷的风吹散了。


那些曾经的喧闹,连同那些杂乱无章的声响,不知被什么驱赶到了偃旗息鼓。偶然几声鸡的啼鸣,也显得那么短促且僵硬,像骤然间被什么勒住了似得。


人们蜷缩在火炕上,或打盹,或闲聊,扯着些不咸不淡,不疼不痒的话题,以挨过一个漫漫的冬日。


大院的日子就是在这高一声,低一语的嘈杂声下,在春去秋来,柴米油盐的碰撞中黑了白,白了黑的轮回着......而那些碰撞中,最为一言难尽的,不是那寒冷,不是那喧闹,恰恰是那柴米油盐中的一日三餐。那是多少人至死都难以忘却的。


一个物质极度匮乏,一个缺衣少食,一个买什么都得要票,干什么都得排队的年月,那按比例供应的那柴米油盐,不得不让人们开始掰着指头计算那日子了。人们不得不将那粗粮,杂粮在锅中翻过来,翻过去,想着能不能把一斤弄成二斤;不得不开始在杂粮中掺入花花绿绿的菜,让那饽饽变得奇形怪状,看起来更有食欲;不得不开始数着米粒煮饭,用各种各样的米来熬那很稠很稠的粥,以保证足够的数量......实在无奈时,会将那三顿,改为两顿。


吃的游戏,在人们在碗中兜起了圈子,却如何也转不出那碗口。无论你是来自哪里,即便下过南洋,走过江北,那剌嗓子的玉米面,高粱米不会因此而变得更顺滑。那些支撑你活着的能量物质,也不会因为你的烦躁而变得充足起来,就像窗外的天,习不习惯,都要顺从那刮风,那下雨,那日出而作,那日落而息。


人们开始把所有的智慧,都用在了灶台之上了。蒸的不行,就煮。煮的太软,就烙。烙的太硬,就磨成粉弄成糊,再摊着吃。拿糕,搅团,漏鱼儿,摊花儿,水围城......费尽心机弄了个遍,到头来依旧难以满足肚子的需求。


住在房后的顾家,早年间在沪是理发师,是个精细的人,从来都是小碗小蝶的。但现实让他很快适应了那海碗进,海碗出的吃相。他学会了所有的吃法,他做大锅菜享誉全院。而尝过的人,都说那味道有些怪。


前院胡大夫,是主刀。仰仗着名门望族,拯救过许多患者。为了吃的更精细,将过期的酵母片加入到玉米面中,那玉米面发糕暄腾的像面包。


而隔壁钢厂的韩师傅,是后山人。最拿手的,是搓莜面。那搓出来的莜面,又细又长,推出的窝窝,又圆又挺。人看上去有些木讷,实质透着精明与内秀。


人,之所以能生存,很多时是得益于相互间的模仿。看别人吃什么,怎么吃,吃的滋不滋润,那食欲的本性便会促使你去做,去尝。做过了,吃过了,吧唧吧唧嘴,觉着还不错,由此便欣然接受了。


那莜面便是其一。那是一种与小麦近亲的谷物,却有着不一样的味道。尽管如此,在那些花里胡哨的杂粮比拼中,它还是最讨人喜欢的美食了。那家若每日都有一餐,那行走起来,绝不亚于品第的贵族!


但我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喜欢吃那让人看了没有一点食欲的玩意儿——若不是久居于此,我断言你是不会喜欢上的——但当地人却偏爱有之。那是因为,那莜面是极耐饿的食物。那句“三十里的莜面,四十里的糕,十里的荞面饿断腰”的俗语,没有一丝的夸张。那是地地道道下苦人的饭。

其实,那莜面是再好做不过了。用滚开的水将面烫熟,趁着那热劲儿揉亮,揉光,再塞入饸饹床子压成细细的面条,上笼急火猛蒸便行了。


当然,这多是些懒人,或孩子多的人家才这样做,图的是省事。而大多,则是女人们将那手指肚大小的面团置于面案上,均匀地搓成细细的条,这样搓出来的,吃起来劲道,滑爽;或是在一块极光滑的石板上,用掌心将面团轻轻一推,手指向上一挑,便卷出一个很薄的卷儿,如同蜂巢那般规整地码在笼中,还没吃便食欲大增。


莜面无论怎样做,都是要用浇头的。殷实的人家,会用羊肉,蒸茄子,蒸柿子做拌料,滋味浓重。平常人家,多是用土豆,萝卜什么的时令蔬菜,味道平平。而最简便的,则是舀一盆那腌菜的老盐汤,戗些花椒油,弄些香菜碎,那是生生穷苦人的味道。


但无论是荤,还是素,是殷实,还是平常,吃起来多少的会带着一些果腹的野性。


家口多的人家,常常用一斤细粮换回二斤的莜面,再趁着黑去不远处的菜店弄回些杂菜,细细地收拾后或炖或炒的弄些说不上的汤头,昏暗下的一家人倒也吃的津津有味。


日子,像驴叫那般的寡淡而空洞。


大院中的人们在这空洞中,汤汤水水,稀稀稠稠中一天又一天流逝了。


院子里,总是弥漫着一股子菜叶子的味道。那个年月,就是那个味道。一个习以为常的味道。因此,街坊们也少有聊吃,聊喝的。唯有进了腊月,眼瞅着那年一点点的临近,那个话题才会从人们舌根下被激发了出来,才会想到那久违了的煎鱼炖肉的味道。


小年一过,人们便将那些囤积了许久的年货一一找了出来,开始谋划那酝酿了许久的年夜饭。


沪杭的,是如何也要做一道汤团的,即便食材差了点儿。还要做一道糖醋鱼,哪怕是小一点的鱼。只有如此,才不失为来自水乡。而东北,西北的老客们,则必定要弄些白肉酸菜,凉粉辣子,那是骨子里的味道。少了那味道,似乎就是忘掉了祖宗。


而住了几辈子的当地户,则一定是要吃糕的。那是几辈子传下来的。他们说,过年不吃糕,一年搬三遭!


我不知道那鱼是不是会扎嘴?也不知道那白肉是不是酸爽?但我知道,那糕很香甜。


那糕,是用黄米制作的。它没有南方的糕那样软糯和有韧性,但甜香,味醇,有嚼劲;能让甜口的人喜欢,也能让咸口的接受。即便你不是这里的人,一旦尝过了,那味道会深深地留在记忆里。


但凡好吃的,能记得住的,往往都是费时费力的。做黄米糕,亦是如此。做黄米糕,最为费时费力的是要将那黄米转换成面。而那转换过程,却是用了最为原始,最笨的法子——是用如同药店中捣药的那铁臼,一锤一锤捣出来。而那铁臼,大小似腌菜的小坛子。而那捣米的锤,重的如同铅球。每捣一下,脚下就会发出沉闷的声响;每捣一下,腰背便会跟着抽搐。老人们说,只有这样捣出来的糕,吃起来才是软筋软筋的。


与江南的年糕,糍粑一样,那黄米也是要浸泡的。那浸泡过的米,何时可以捣,全靠指尖与米的触碰。泡过了,捣起了是一塌糊涂;泡的不够火候,则是米粒四散。只有恰到好处,才既不黏,也不散。粉好的米,要边捣边箩,边箩边捣,慢工细活后的那面才会软绵细润。


箩好的糕面,要存到很冷的屋外,静静地等待一年中最有味道那一日。


到了那一日,将糕面慢慢兑入适当的水,均匀揉搓后便可上笼蒸。那蒸,也是极有讲究的,糕面揉搓的大小,灶火的强弱,都决定糕的口感。火大了,稀松,揉不在一起;火小了,嚼起来僵硬。


糕一出锅,便要趁着那热劲儿反复地用力搋,直搋的那糕紧实,亮亮光光为止。再将那煮好的豆馅包入糕中,一个个在油中刺刺啦啦炸成黄橙橙,油汪汪,方才大功告成。


我家每年是必定要捣糕面的。母亲觉着,一家八九口人过年吃不上糕,在街坊面前会很丢面子。因而,总是在离年很远时,便托乡下的亲戚留下些上好的黄米,再与那铁臼的主家定下一个最合适的日子,便静静地候着。


到了那日,母亲会提前把米洗好,晾好,细细地听着邻居的捣糕声响。那声响一停,便立刻把那铁家伙抬回来,一再叮嘱着,捣起来是不能停的。说停的久了,粉过的米会脱水,会坏掉,那就很晦气了。


从落日起,那捣锤便开始不停息地响着。每一下都会发出沉闷的回声。而母亲,则不停手地晃动着手中那箩,那如雪一般的糕面从箩底撒落......箩面声,捣锤声一直响到夜深......


那一夜,会腰酸胳膊痛,会辗转反侧。


临近年根的冬夜,总有似睡非睡的感觉。朦胧间,远远传来爆竹砰乓的爆裂声。那爆裂声,是断断续续的;几声过后,又是几声。在还有些黑暗的清晨,那爆裂声带出了很大的回响。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回响,一种带着空灵的回声,一种让人期待的回声,一种一年中最有韵味的回响。


当那回响密集到震耳欲聋时,那炸糕的香甜也会飘满了整个院子......


除夕夜,已悄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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