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 陵 镇
殷敬宙隔天到郑家来一趟。第一件事当然是给郑德宝请安。接着便代表乃父跟郑德宝分析形势商讨对策。邱云龙跟孔崇之碰头的事,很快有耳目传了过来。虽则无法探知密谈内容,但这一举动引起了郑、殷两家的高度重视。商榷的结果大致有这么两点:一,邱云龙在遭到郑、殷两家的拒绝后,转而向孔崇之购地;二,孔崇之仗恃东晋皇帝那张破纸,企图将郑、殷两家的山地据为己有。
对于前者,两家均持无所谓的态度。土地是你孔姓名下的,别说是卖,即便是送关旁人屌事。至于后者,则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了。因为,倘若山地易姓,那么侍弄多年的熟地必然难保。到头来皇陵镇整个姓了孔,郑、殷两家岂不成了替他孔家卖苦力的雇工?
“你爹的意思呢?”郑德宝很想了一会儿,问道。
殷敬宙正襟危坐,很谦恭的样子。自他担任联络员以来,在郑德宝面前始终以晚辈自居,从无丝毫的张扬。这一点极大地满足了郑德宝的虚荣心。
“家父关照,一切悉听郑老伯的。”殷敬宙不紧不慢地答道,“家父说,郑老伯拿主意决错不了。”
说了等于白说,郑怀智不耐烦地插嘴道:
“这有啥说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
他还想借题发挥讲下去,被郑德宝鼻孔里发出的轻轻一哼给噎了回去。
郑德宝蹙起眉头想开了心思。他相信殷敬宙的话并非托词。既然殷桂龙甘愿依附,郑德宝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来。他甚至有一种获胜的成就感,细细琢磨,竟是当年在战场上用生命和鲜血为代价都不曾实现的追求。郑德宝心里舒坦极了。舒坦的湘军吉字营老哨官暂且抛开往事的回忆,面对现实运筹开来。
孔姓虽号称近两千口子人,但老弱妇幼占了多半。仅以孔姓的力量,那是绝难与郑、殷两家抗衡的。郑德宝最为担心的是孔崇之去县里搬兵。他倒不是怕那些痨病鬼似的兵油子。关键在于,若是跟官府明目张胆地对着干,那就难脱造反之嫌。特别是跟“发匪”出身的原太平军头目绑在一起,问题的性质无疑就起了质的变化。
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呢?郑德宝忧心忡忡地冥思苦想着。当然,最佳方案是把殷桂龙推到前台,哪怕把自己的家丁护院统统交由殷桂龙去指挥,只要郑氏父子隐之于幕后,情况就不一样了。然而的然而——殷桂龙焉不知个中利害关系?就冲他毫不犹豫地同意联手这一点看,其老谋深算可见一斑。诚然,生存因素是第一位的,但他不能不顾虑到自己的“前科”。
郑德宝暗叹一声,眉宇间的疙瘩拧得更紧。脚下是悬岩绝壁,后退半步便将粉身碎骨。性命攸关哩,时至今日还踌躇个啥?唉,郑德宝啊郑德宝,你何尝这般畏首缩尾过?真他妈的江湖跑老了,胆子跑小了!大不了闹到曾大帅面前去,就不信曾大帅能够容忍有那不相干的人骑到自己的老部下脖子上拉屎。哼,何况我郑德宝还有独腿和独眼的本钱哩!
前思后虑,郑德宝壮起了胆子。胆子一大,声音也随之响亮了许多。
“你爹说,一切由我做主是不是?”他强调地说。
殷敬宙望着他,郑重地用力点点头。
“敢不敢跟官兵真刀真枪地面对面交手?”郑德宝的神态越加严肃。
“这一点,家父早有思想准备。”殷敬宙言简意赅,明确地表达了乃父的见地。
郑德宝叫一声“好”,同时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客厅里空气嗡嗡直抖。他的心里有了底,顿时有一种石头落地的轻松感。这时,他益发觉得自己“联殷抗孔”决策的英明。余下的事情便是排兵布阵,以应付可能出现的突发事件。关于这方面,他打算坐下来跟殷桂龙认真讨论一番。打仗的事,他和殷桂龙都是熟马旧路,无须跟那些门外汉的后生们商量,该冲该杀到时候听指挥就是。想想都好笑,原先势不两立的冤家对头如今居然趴到了一条战壕里,莫非果真是天数?
郑德宝走火入魔一般,忽而沉思,忽而自语,忽而又哑然失笑。陪坐一旁的殷敬宙估摸着一时半会儿可能不会有新的话题,遂跟郑怀文打个招呼,借口如厕离开了客厅。
出了院门,殷敬宙寻个背旮旯撒了泡长尿,尔后信步往田野走去。正是小麦抽穗稻秧落谷的季节。黄的是麦子,绿茸茸的是刚覆盖畦子的秧苗,远处洁白如雪的是梨花,间或还有尚未完全凋零的粉红桃花点缀着这黄、绿、白的原野。殷敬宙徜徉在赏心悦目的大自然中。这环境常令人产生一种无端的遐想。自然而然的,孙玉屏的身影便在殷敬宙眼前晃动起来。
初次见到孙玉屏,就是前回殷桂龙应邀前来跟郑德宝晤谈共同对敌的那一回。站在乃父身后的殷敬宙隐隐察觉屏门后面闪动着一双眼睛。因为是两家掌门人的首次面对面接触,加之又是在郑家的深院里,殷敬宙不能不多长一个心眼,生怕出什么意外。屏门后那人仿佛窥见殷敬宙的疑虑似的,慌慌张张往后院碎步而去。从脚步声判断,这是个女人。殷敬宙佯装搔痒,抬手遮住了眼睛,同时朝那背影投去飞快的一瞥。这动作隐秘性极大,客厅里几乎没有任何人留意。巧就巧在那女人竟在此时仓皇地一回首,目光正与殷敬宙相遇。尽管殷敬宙此举乃是出于防范的考虑,但看上去却并不怎么光明正大。而那女人的蓦然回首显见有暗送秋波之嫌。殷敬宙是过来人,岂能不领悟个中三味?他赶紧放下手臂,收回视线,深深地吸一口气,平定着自己的心跳气喘。还好,纠缠在生死存亡之中的人们根本无暇关心这段小插曲。惴惴不安的殷敬宙过了好一阵方才恢复了常态。但是直到两个老人会谈结束,他的精力一直都无法集中起来。
殷敬宙自认为不是好色之徒。正惟其如此,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他的这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从何而来。从背影上推测,那女人大约三十来岁,略有点胖,但颇顺眼,浑身上下散发出成熟女人诱人的韵味。这女人是郑家的什么角色呢?殷敬宙煞是好奇。若说是郑怀文的老婆吧,似又显得年纪大了一点。要不就是佣人什么的。可那装束打扮却又不像。若干天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殷敬宙才从郑怀义的闲聊中无意间得知那女人竟是他的母亲。为此,殷敬宙背着人狠狠地啐了自己一顿。荒唐!混蛋!他反复地责骂自己。混蛋!荒唐!然而,随着他频繁地出入郑家,他终于有了与孙玉屏单独见面的机会。虽则他们不曾说过一句话,而且每次碰面都是不经意间的邂逅,但是那种感觉是奇特的、复杂的,难以用语言表述,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殷敬宙朦胧地意识到似乎有什么故事要发生。就像乌云飘过天空预示着可能会下雨差不多。有一回他跟老婆耕云播雨,他故意合上双眼,他就是要把身下的女人想象成那个“她”。他居然亢奋得吼出声来。事后他不止一次问自己,他跟那个女人之间究竟是存有一段孽缘呢,还是自己根本就已经堕落得不可救药了。
没有结论。孽缘也好,堕落也罢,不过是想入非非而已。眼下的纠纷一结束,郑还是郑,殷还是殷,照旧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就在殷敬宙痴迷徘徊之际,一件改变他命运的事故发生了。“救命啊——!”不远处传来的凄厉的呼救声令人心惊胆战。殷敬宙猛一哆嗦,条件反射般寻声冲了过去。
池塘里漂着一个小女孩,正张开小手一沉一浮地挣扎着。塘边站着郑怀武的女儿兆凰和一个丧魂落魄的使女。凭着对郑家的了解,殷敬宙一下子便联想到落水的肯定是郑怀文的宝贝女儿兆凤。殷敬宙救人的冲动陡地降到了最低点。根深蒂固的历史宿怨倏地涌上心头。善恶有报,这是天意。他没有救人的义务。他完全可以谎称自己不会水。于是他装出一副吓懵了的样子,怔怔地站在塘边一动不动。
连连呛水的兆凤无力地漂浮在水面上,衣衫的浮力勉强托住她那幼小的身躯,生命的本能使她的小脑袋偶尔窜出水面。一个鲜活的生命正在缓缓下沉。
惊心动魄的惨叫声再次冲击着殷敬宙的耳鼓,那个倒霉的佣人不顾一切地扑过来痛哭失声地跪抱着殷敬宙的双腿。这动作来得太突然太猛烈,殷敬宙不禁有些发慌。他忽地意识到佣人抱住的已不是他的腿。在她来说,是救命的稻草,是生的希望。看一眼哀伤无言的佣人和水面上的最后几绺头发,殷敬宙周身一激灵。是啊,怨愤和仇恨是大人的事,小小年纪的郑兆凤何罪之有?何况那无辜的佣人还要遭受池鱼之殃。自己一身系于两条人命哩。殷敬宙感觉到事态的严重,不敢再磨蹭了,衣裳都来不及脱,甩掉脚上的鞋子腾地蹿进水中。
待郑家兄弟闻讯赶来时,躺在殷敬宙怀里的郑兆凤已经缓过神来。郑怀文从殷敬宙手中接过自己的心肝宝贝紧紧拥在胸膛上,生怕得而复失似的。他的眼睛有点发红,仿佛吹进了沙尘一般。良久,他嗫嚅着嘴唇,想说什么可最终却没说出来,这情景被郑怀义收在眼里,心头不禁一热。他看得出来,大哥是想说“谢啦,兄弟”。
双方就这么面面相觑地僵持着。还是殷敬宙率先手打破这尴尬的局面。他指指佣人对郑怀文说:
“不怪她,孩子不小心滑进水塘的。”
郑怀文“嗯嗯”应着,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突然他像发现什么似的呵斥手下道:
“还不赶紧伺候殷二少爷换衣服!一群饭桶。”
酽酒也似的阳光洒满大地。淡金色的麦浪沙沙地起伏着,翠绿的秧苗低声吟唱,婀娜的梨树像披着白纱裙裾的仙女在翩翩起舞。郑氏兄弟等一干人簇拥着殷敬宙往郑家大院走去,原野上留下一片欢声笑语。
郑德宝倚门而立,浑浊的老泪在眼眶中打着转转。
盛宴已经摆下,湘军吉字营的老哨官上首就座,亲自作陪。不宁惟是,孙氏也破例出现在酒桌上。当然,这一切均无可挑剔。作为长房长孙女的郑兆凤逢凶化吉,理应热热闹闹庆贺一番。
开席。郑德宝夫妇举杯。老哨官动情地祝酒说:
“殷二少爷,大恩不言谢。来,干了这一杯!”
殷敬宙是头一回跟孙氏这般相对。他从对方眸子里读出了闪动着的羞涩。他的心里有点怯怯的。但是女人的眼眶恰似一口井,殷敬宙一不留神便掉了进去。开杯畅饮吧,郑怀文敬了一杯又一杯。他一把拽过那倒霉的佣人塞到殷敬宙面前,大舌头嚷道:
“二少爷,你救了她的命……把她送给你……帮你焐……焐被窝……”
殷敬宙躲闪着、避让着,还求助般地望望郑德宝又看看孙氏。他再次品尝了那口井泛动的涟漪。那酒啊,不饮自醉哩。
孙氏红着脸,胸脯大起大落,仿佛因孙女的得救而引起的激动随时都将喷薄而出。没有任何人会怀疑这种情绪。人们无不为做奶奶的孙氏那慈爱的胸怀所感动。就连醋海行舟的郑德宝都抑制不住兴奋地建议老伴主动敬殷敬宙一杯。
“二少爷,谢谢……谢谢你……”那神情,那语调,像是醉了,“请,二少……爷……”
“请。”
日落西山。一醉方休。到最后,半醒的只剩下孙玉屏、郑怀义和殷敬宙三人。
殷敬宙坚执地要回到殷家去。郑怀义母子不便强留,一左一右搀扶着殷敬宙往门外走。郑怀义架着殷敬宙,把母亲想象成妻子殷敬平。殊不知,孙玉屏也小鹿撞怀似的,她心里正鼓动着一股热流。她用手托住殷敬宙的胳肢窝,半边身子贴在了男人身上。小儿子怀义对殷敬宙的友善和亲近使她感到欣慰。借着跨门槛的机会,她偷偷瞥了怀义一眼。她对儿子这种近乎巴结的做派感到困惑不已。难道怀义察觉了什么?孙玉屏兀地一惊。
(待续)
作者简介
庐山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15部,中短篇小说散文集3部,诗集1部,拍播电视剧(西津渡》(京江祭》《商神》《神矢》等4部。著有(庐山文集》10卷本,曾获“飞天奖”“骏马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江苏省电视“金凤凰奖”等文艺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