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 陵 镇
邱云龙尽自己之所知,向孔崇之讲述了“革命”和“革命党”。孔崇之先生顿生“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的沧桑感。
邱云龙先生是从中日甲午海战讲起的,《马关条约》的签订,大清朝割地赔款丧尽了国威。接着讲了康有为发起的“公车上书”和光绪皇帝的“戊戌变法”以及变法失败后以谭嗣同为首的“戊戌六君子”被押赴刑场。
几年前发生的这些事,孔崇之从南来北往的生意人口中也略有所闻。但那一鳞半爪的话语串联不起故事,不似邱云龙说的那么生动引人。
“袁世凯是个奸雄”。孔崇之先生评判说,“先是对光绪帝感恩戴德,后又投靠慈禧老佛爷。否则光绪帝不致遭软禁六君子也不会身首异处。”
邱云龙调侃道:“老佛爷尸骨未寒哩,崇之先生不怕她老人家显灵?”
孔崇之的脸兀地一红,邱云龙知道是触动了他那根君臣父子的道德思想的弦,哈哈一笑岔开了话题。
如今的世道是群雄四起。邱云龙说。势头最猛的莫过于孙中山领导的“中国同盟会”了,硬是要把小皇帝溥仪拉下马哩。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合众政府——这不就是造反么?这样的话孙中山也敢说?”孔崇之先生不无紧张地反问道,声音中带着几分失望和茫然。因为邱云龙说得很清楚,孙中山所谓“三民主义”的“民生”就是要“平均地权”,把土地收归国有。
邱云龙见孔崇之已入彀中,拧紧发条似的逼着对方往前走。仿佛透露什么秘密一般,他贴着孔崇之的耳朵说:
“崇之先生,光敢说算啥?孙中山先生的伟大之处在于他不光是敢说,重要的是敢干。”
于是,孔崇之先生从客商们那里听到的小股叛匪作乱的传闻在邱云龙这里得到了证实。所不同的是,邱云龙称之为“起义”,而且来势凶猛如火如荼——
1906年12月的萍(乡)浏(阳)醴(陵)起义;
1907年5月的广东潮州黄岗起义;同年6月的惠州七女湖起义及9月的广西钦州、廉州、防城起义;12月的镇南关起义;
1908年3月的钦州笃山起义;4月的云南河口起义;
“崇之先生有所不知,云龙此次从南洋假道广州前往先生这块风水宝地时,就亲睹亲闻了一次轰轰烈烈的战斗哩。那可是雷霆万钧,气吞山河啊!”
邱云龙的叙述把孔崇之带进了硝烟弥漫的广州起义的战场和血雨腥风的黄花岗墓地。他被那慑人心魄的场景震憾了,陷入到虚幻的沉默之中。他想,短短几年光大规模起义便有这么多次,看来孙中山和他的革命党是铁了心了。孔崇之先生对改朝换代持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从某种程度讲,换换也好。几乎没有一个开国之君不给平民百姓以可触可摸的实惠。何况大清国是异族坐江山,从感情上孔崇之先生更愿意接受汉人掌权。然而孔崇之先生对孙中山的革命党所谓的“平均地权”的口号则甚是抵触。失去了土地无异于女人一丝不挂,后果不堪想象。
“依你看,邱先生,这革命党能成事么?”
孔崇之目不转睛地盯着邱云龙,问卦似的希望从算命先生那里讨得一个好的口彩。然而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究竟希望听到的是革命党取清廷而代之还是大清将革命党镇压下去。
孔崇之的心思自然瞒不过邱云龙的眼睛。邱云龙佯做颇难断语的样子。沉吟片刻,模棱两可地答道:
“这……事关重大,云龙不敢妄语。不过,从两次鸦片战争到八国联军到甲午海战,加上太平天国和义和拳的推波助澜,大清朝亦已显出衰败气象。好比一棵大树,根深叶茂之时是难以撼动的,而如果长期处于外力的暴虐之下,本身已摇摇欲坠,将其推倒或者连根拔起,想来不必费太大的周折,事半功倍亦未可知哩。”
孔崇之不以为然:
“古人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况大清近三百年江山乎?孙中山固为一代豪杰,只恐怕也难如其愿。”
“崇之先生此言不无道理。话说回来,即使孙中山达不到目标,谁能保证后继者不出个陈中山、赵中山?”邱云龙就是要把孔崇之扰得六神无主七上八下,以达到买地的目的。“再看洋人,人家早就民主了,共和了,君主立宪了。”邱云龙意味深长地一笑。
说到外国,孔崇之先生两眼一抹黑,什么“民主共和”、“君主立宪”更是一窍不通。孔崇之先生乱了方寸,心里掂掇道:看来这地是非卖不可了。既然迟早都可能不再姓孔,还不如赶早不赶晚哩。
孔崇之和邱云龙在“革命”的大旗下走到一起来了。
这时,邱云龙先生很策略地告诉孔崇之先生,前不久他曾分别拜会过殷桂龙和郑德宝。邱先生还着重强调了殷、郑二人对此次征地的态度。
孔崇之没想到这后生会背后做手脚,和蔼的笑容立即从他脸上消失了,唇边的蝶翼也显得生硬起来。
“你去找过他们?为什么要去找那两个家伙?你们都讲了些什么?”
人一急,说话就不那么温文尔雅了。
邱云龙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目光中流露出孩童般的纯真。他讷讷地问:
“有什么不妥吗?崇之先生。”
有什么不妥?——这本该是我们孔家的事,你越俎代庖逞的哪门子能?再说,你这么一搅和能不打草惊蛇么?
“我在问你话哩,邱云龙先生。”孔崇之的回答冷若冰霜,眼珠子滴溜溜直转。
邱云龙其实早已想好了答案,他只是要诱使孔崇之自己说出来。见孔崇之动了真格的,遂显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表白道:
“崇之先生且莫动怒。云龙可能考虑得太过简单了。云龙之意,既然先生当年是奉旨侨居皇陵镇,这里的山林土地自然非孔姓莫属。云龙不过是代表先生你通知殷郑两家而已。”
这还差不多,孔崇之愠色稍霁。退一万步讲,丑媳妇总归要见公婆的,由他姓邱的做出头鸟可能比孔姓族人出面还好一点,起码回旋的余地要大得多。这么想着,干脆摊牌道出他最为关心的要害问题来。
“他们的态度呢?”声音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一般。
邱云龙双手一摊,一脸的无奈。
“别兜圈子了,邱先生,他们究竟是什么意思?”孔崇之急了,他已经察觉到了不妙。
邱云龙轻叹一声,字斟句酌地说道:
“他们不卖。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皇陵镇姓孔,关他们什么事?”
“人家根本不把皇帝的圣旨放在眼里。”邱云龙故意激他一激,“一千多年都过去了,朝代不知换了多少。眼看大清都快保不住了,谁还去信那晋代的皇帝?”
哪壶不开提哪壶,邱云龙硬是要往孔崇之的痛处戳。
孔崇之脸色苍白,按捺不住地站了起来。但他毕竟是有教养的人,站起身的一刹那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尴尬地冲邱云龙笑笑,四平八稳地踱开了方步。
邱云龙不再言声,局外人似的注视着孔崇之来回走动的脚步。如果孔崇之不开口的话,邱云龙决定就这样一直沉默下去。欲速则不达,他得给对方留下思考决策的空间。
孔崇之则越走越平静,他仿佛从自己的脚步声中找回了自信。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本来嘛,殷桂龙和郑德宝的态度早在意料之中,根本用不着动肝火。但当这担心直白地表露出来时,而且传自一个不相干的外人之口,理所当然地会引起孔崇之的不快。被烦恼纠缠着的孔崇之先生一时拿不出解决问题的现成办法,他只能用踱步的方式来显示自己的处变不惊,显示自己的胜券在握。他认为,殷、郑两家对东晋皇帝的藐视,说到底是对他孔姓祖先的大不敬,引申开来便是对他孔崇之权威的挑战。如今已是箭在弦上,孔崇之决不能示弱。笑话,这偌大的山林怎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转到殷桂龙和郑德宝名下?强盗逻辑!孔崇之痛心疾首地骂道。当然,这也并不奇怪。太平军原本就是盗匪,湘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孔崇之心里埋怨起他那早已过世的双亲来。是的,倘若当初强硬一点,趁殷十八、郑德宝立足未稳便将其驱逐出皇陵镇,哪有今日的遗患?
孔崇之的思路倏地启开了一道缝隙。当初倘若驱逐殷、郑两姓,靠什么?回答是肯定的——实力。孔氏家族人丁兴旺,每户抽一丁便不下数百人。现下则情势迥异。倒不是说孔氏家族今不如昔,实在是殷、郑两家已羽翼渐丰。往低处估,这两家连家丁、护院在内,每家少说也有两百人马。孔氏世代经商,那两家乃土匪强人出身,公然对垒不啻羊入虎口。不借助官府又能依靠谁呢?
不过,息事宁人行不行?换句话说,就是承认土匪们的侵占事实,重新划定“疆界”,从此相安无事。
孔崇之先生的脚步滞重起来。重划疆界便意味着承认侵占的合法性,意味着让步。孔崇之先生用眼角的余光瞄一瞄若有所思的邱云龙,思绪飞快地转动着,他要从这转动的思绪中理出一个头绪来。
邱云龙此来带来的是福音呢?还是灾祸?孔崇之问自己。然而无论是福音还是灾祸,土地的归属问题亦已提上日程,而且迫在眉睫。孔崇之先生所谓的土地是一个大概念,它不仅仅包括那些富饶的山林,同时还包括那些肥沃的良田。孔崇之先生是商人,商人的准则是不做亏本生意。他怎么可能拱手让出山林和良田呢?他记起了邱云龙讲的革命党起义的故事,设若没有《马关条约》、《辛丑条约》的割地赔款,革命党如何有起事的借口?孔先生用商人的眼光分析着革命,同时也用他对革命的一知半解的理解来对照自己。他想,假如重划疆界形成事实——这肯定是殷桂龙和郑德宝求之而不得的——那跟朝廷割地赔款又何异之有?进一步说,难道族人就不会效仿革命党推翻朝廷那样将自己从族长的宝座上掀下来?抑或退上一步,纵然族人因感念先祖的恩德而不至于过激,把你当个傀儡似的供起来,那跟下台又有什么区别?孔崇之先生为自己脑子里曾经闪过的那些没出息的想法而愧疚,而自责。
当孔崇之先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面对着邱云龙的时候仿佛什么事不曾发生过,脸上又恢复了那不懈的笑容,蝴蝶又开始展翅飞舞。孔先生的目光在邱云龙脸上骨碌碌转悠了好久,直到他认为对方有点不自在了,这才突然进入问题的实质:
“邱先生,不知你打算出价多少钱一亩?”
邱云龙不意孔崇之这般地单刀直入,心里略微打了个顿,旋即翘起大拇指,由衷地赞道:
“云龙平生最为欣赏的就是崇之先生这种表里如一的作风。能交上崇之先生这样的朋友,云龙实乃三生有幸。”
孔崇之偏不接这个绣球,脸上依旧是那永远的微笑,但口气却带着明显的公事腔。
“在商言商,古今中外一理。邱先生不要见外才好。”
邱云龙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对金钱的欲望。这也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商人不谈利就像十年寒窗的读书人声称不要功名一样,一听便知是故弄玄虚。
“哪里哪里。”邱云龙一边客套着一边伸出右手掌一正一反翻了个个。“十块大洋。”“十块大洋一亩?” “十块一亩。” 孔崇之心里算着账;姓邱的开口就要三千亩山地,可是殷、郑两家加在一起也不足这个数,剩下的当然得自己凑了。三千亩就是三万块大洋。句容眼下的土地行情,像皇陵镇这种交通便捷的山地,抬价到十二块大洋一亩也不为过。孔崇之先生调动着自己的表情,在保持永远笑容的同时,又通过那神采奕奕的眼睛把友善的笑意传递出去。
“十二块。”孔崇之先生不容置喙地说,“每亩十二块。”
“十块。”邱云龙笑了笑。但却寸土不让。
“那么,这生意没法谈了。”孔崇之直勾勾看定邱云龙,“不过没关系,邱先生,交个朋友嘛,生意不成仁义在。你说呢,邱先生。”
生意场上这种勒马打车的伎俩屡见不鲜。邱云龙也看出对方不过是囤积居奇而已,遂不可置否地莞尔笑道:
“好说好说,常言道,强扭的瓜不甜。你说是不是,崇之先生。”
孔崇之知道碰到了对手。照他的惯常风格,他报出的乃是“一口价”,所谓“行大吃客”就是这个道理。然而此番情势大不一样,既能收回“失地”,又能赚进白花花的大洋,这等美事岂能因自己的一念之差而失之交臂?那岂不愧对子孙抱恨终身?他掂量邱云龙不达目的决不会撒手而归的,但是到了这种针尖对麦芒的关口,自行降价无异于自己扇自己的耳光。孔崇之先生进退维谷,他急欲找到一个下台的阶梯。
邱云龙当然洞悉孔崇之的心理活动。十二块大洋一亩的价钱他并不是不能接受。在他这一方面,封顶价格是十五块。然而商人总是受利益驱动的,就像叫花子求乞多多益善一样,少出就是进账。而且令邱云龙深感不快的是孔崇之那种“坐地虎”般的拿大姿态。不错,行大可以吃客,殊不知客大也吃行哩。话说回来,邱云龙也不想这笔生意泡汤。好吧,即然你瞌睡,我就送个枕头给你。想罢,以退为进道:
“时辰不早了,崇之先生。云龙还要赶到县里去。诚如先生所言,生意不成仁义在嘛。明日我请先生喝茶,不知先生可肯赏脸?”
软硬兼施,进退裕如。言下之意,还有商量余地。孔崇之见好就收,起身拱手道:
“哪能让邱先生破费,崇之理应尽地主之谊才是。”
“崇之先生过谦了。”邱云龙说,“无论谁做东,但能聚在一起畅所欲言也不失为快事。”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然而邱云龙刚回到客栈尚未来得及喘气,孔崇之脚跟脚就派人尾随而来,开宗明义直奔主题:价钱。
邱云龙明白,到这份上再端架子,这笔生意就不好做了。于是主动让步,将价格提高到每亩十一块大洋。
如此一来,两下皆大欢喜。
(待续)
作者简介
庐山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15部,中短篇小说散文集3部,诗集1部,拍播电视剧(西津渡》(京江祭》《商神》《神矢》等4部。著有(庐山文集》10卷本,曾获“飞天奖”“骏马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江苏省电视“金凤凰奖”等文艺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