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皇陵镇(第一章/17)

文摘   生活   2025-01-21 20:34   江苏  
【长篇连载

皇 陵 镇

文/庐山  
第一章
(十七)

《抱朴子·畅玄》曰:“乐极则哀集,至盈则必玄。”

《抱朴子·用刑》日:“当杀不杀,大贼乃发。”

这就是说,任何事物一旦到了极点,必然会转向它的反面。殷郑两姓得逞于一时,但是败局已定。

这就是说,该砍头的就必须砍头,妇人之仁将导致盗贼的肆无忌惮。坏事做绝,殷郑两姓死无葬身之地。

掩卷细思,孔崇之先生豁然开悟。当然,从利益的角度出发,孔崇之先生也决不能姑息养奸。

此次暴乱——孔先生坚持这么认为——孔家不仅仅损失了五进房子和大量的金银财宝。而且,有的东西是用金钱无法衡量的,譬如,孔先生的两位千金被人……真不好意思说——奶子被人摸了。再譬如,那百余年树龄的银杏和木香花、那八十高龄的名贵牡丹遭受凌辱等等等等。从内心讲,孔崇之先生恨不能将郑德宝和殷桂龙碎尸万段,食肉寝皮而后快。然而孔崇之先生是明智的,他将因势利导引出最圆满的结果来。

郑德宝和殷桂龙再次接到官府的行文。这回可不是什么官样文章,而是措辞严厉的最后通牒,他们被要求一是如数偿还在暴乱中掠去的财物(附清单。其中专门提及那幅价值连城的《重屏会棋图》);二是赔偿暴乱造成的损失<又是一个天价。因为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均以文物标准衡量>;三是交出暴乱的罪魁祸首殷桂龙和郑德宝。

同样这也是一个限期执行的公文,时限同样是三天。

无疑,上述条款是殷桂龙和郑德宝绝对无法接受的。

首先,他们反复强调这只是一桩民事纠纷,与所谓的“暴乱”不能混为一谈。在这一点上必须取得共识。

言出法随,岂有朝令夕改之理。县太爷自然不肯答应这一要求。倒不是拿了孔崇之的手短,实在是个尊严问题。

事发之后,郑德宝料到难以收场,当晚便派郑怀义兼程赶往南京。他所说的大不了去曾大帅面前负荆请罪的话,只不过打肿脸充胖子而已。事实上,曾国藩连同乃弟曾国荃早已骨头打鼓去世多年。能帮上忙的,是他在吉字营时一个搭档的儿子,现任两江总督属下的三品参将。

这一轮的谈判由郑德宝亲自前往县城,限期未到,谅必官府不致食言将他抓捕下狱。郑德宝之所以抛开殷桂龙,当然不像他口口声声表白的那么仗义。他心里明白,跟姓殷的界线划得越清对自己越有利。县太爷根本不屑跟这个带头闹事的湘军老哨官照面,只支派个刑名师爷出来跟他周旋。两天下来,官府没有丝毫松口的迹象。这一来郑德宝坐不住了。他不敢再无休止地耗下去,他奉陪不起了。万般无奈之中,郑德宝只得吩咐郑怀智备轿启程。他打算顺路弯一弯殷家坳会会殷桂龙。时至今日,不流血看样子是不可能了。正心事重重之际,郑怀义却一头闯了进来,同时还带来了一封总督衙门营务总办给县令的亲笔手书。郑德宝大喜过望,以手加额连呼“天不亡我”。须知,营务总办实际上是替“大帅”行使指挥权的实权人物,品秩不高,三品,但没有人敢不买账。说是手书,其实是便条,十分客气地提请句容县令“酌情办理”。于是县太爷乐得顺水推舟卖个人情。

“暴乱”的罪名既然免了,性质也就发生了变化。郑德宝遂要求放宽处理。理由是事出有因,而且扒房毁屋的绝大多数是外乡人。郑德宝还信誓旦旦地以老命相保,他老郑家的人决没有染指一个铜板。在这里,他再次把盟友殷桂龙卖了。因为他担保的只限于郑家,姓殷的如何如何就不在他书中交代了。

两江总督衙门营务总办的便条不是“尚方宝剑”,郑德宝这回打错了如意算盘。官府的回复是重新颁发了一道公文,除了将“暴乱”改为纠纷之外,不仅三项条款一字不易,此外还增加了事件过程的内容。与此同时,县太爷备下一份厚礼,连同这份公文一起亲自送往南京,免得日后麻烦。

郑德宝被逼上了梁山。

转眼过了三天。县太爷还算很给面子地派人传话道,经调解,孔崇之先生为地方安靖计愿意握手言和。条件是郑殷两家另行择地而居,永远不复回到皇陵镇。否则,望自缚投案,以观后效。

殷桂龙笑了笑,不置可否。

郑德宝暴跳如雷,就差用拐杖把衙役打出门去。

鉴于数十名官兵仍以保卫地方为由驻扎在集镇上,因此,郑家边便成了战斗的前沿。对此,殷桂龙十分抱愧,他所能做的便是将殷敬宙和殷敬太二人打发到最前线去。

殷敬宙说:“爹,把敬太留下吧,眼看这两天小妹就快……你身边总得有个人照应。”

殷桂龙说:“要不是因为这,爹都打算亲自出马了。”

殷敬太说:“万一县里从南京搬来援兵,爹这里力量未免太单薄了。”

殷桂龙说:“如果真有这个万一,那就不光是能否保住殷家坳的问题,恐怕连郑家边也一锅端了。”

“所以说,咱们这次跟官兵交锋,目的不在于杀他多少人。相持个两三天,事情就闹大了,别看这会儿县太爷装模作样的,上头一发话,不屁滚尿流草草收场才怪哩。”

“不赔钱也不抓人了?

“朝廷都怕革命党哩,弄不好第一个就把这个县太爷撤了,不问罪就算他前世烧了高香。”

“姓孔的这回是失火挨板子,晦气到家了。”

兄弟二人得了这番教导,心里踏实了许多,率领数十名弟兄直奔郑家边。

从县上一回来,郑德宝便摆出了背水一战的架势。事到临头他才发现两家人马加在一起真正能上阵打仗的不足百人。有些人别看他膀大腰圆,长得铁塔似的,种田是好手打架也不示弱,可枪声一响准分不清东西南北。好比有的读书人徒有一肚子文章,进得考场就脑壳发昏一样。令郑德宝最是放心不下的是,殷家的人马倘若在这节骨眼上过河拆桥,那他妈的老郑家从此将偃旗息鼓再无出头之日了。郑德宝以己度人,他认为不得不多长一个心眼,老话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有感于此,郑德宝在排兵布阵上煞费了一番苦心。

第一道防线摆在集镇外里把路的山坡上。投入兵力整一百,郑殷两姓各半,配备鸟铳八支洋枪一支,交由郑怀智和殷敬太指挥。

郑德宝如是安排是颇有心计的。首先这道防线是重中之重,诚如他和殷桂龙商定的那样,只要把官兵压在集镇上出不来,不消三天县太爷就会主动出来打圆场的。其次,他不放心将如此重要的位置让殷家人单独把守。但是倘若全由郑家人上去顶着,他又怕万一有个伤亡损失太大。

第二道防线设在郑家边与第一道防线之间,兵力五十,也是双方各半,有鸟铳四支洋枪一支,由郑怀文全权负责。

这道防线的任务名义上是接应,实则是压阵。当年湘军采用过这种阴险残忍的办法,即:凡有溃兵、逃兵,格杀勿论。

最后一道防线就是郑德宝的宅院。他并不担心老营的失守,因为真到了那一步也只好听天由命了。郑德宝把郑怀义和殷敬宙留在自己身边。留郑怀义是出于舐犊之情,而殷敬宙则是人质。

部署停当,郑德宝反而放松下来。他平静地吸着水烟,脸上不带任何表情,他把自己隐藏在袅袅的青烟中,重新梳理一遍思路。过了好久,他让老婆孙氏去把他的千里镜拿来。一杆洋枪和一只千里镜,这是他珍藏多年的战争纪念品。洋枪亦已拉不开枪栓了,惟有这千里镜被他擦拭得蓝光锃亮纤尘不染。郑德宝温情地抚摸着它,就像面对襁褓中的婴儿,那戎马倥偬的一幕幕争先恐后地映现出来。郑德宝突然感到有一股热流从心田里往外渗,这股热流向周身扩散着,融进了血液之中,涌进了眼眶……

战斗打响后,双方很快进入胶着状态。官兵们做梦都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遭到伏击。枪声响过,目睹孔家老宅毁于一旦的官兵们顿时吓破了胆。一想起那声势浩大的场面官兵们便不寒而栗。别说交锋,上千人一人一口唾沫都淹死人哩。数十名官兵就地卧倒,不敢轻举妄动。他们不想跟暴徒们作对,也没那个必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官兵们也不敢擅自退回镇子里去,因为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抓捕郑德宝和殷桂龙。

谢天谢地,暴徒们并没往山下冲,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山上只是偶尔放上几枪,别的没啥动静。官兵们立马明白这是一场游戏,决无人仰马翻之虞,于是派上几名观察哨,其余人索性三三两两四脚朝天晒起太阳来。

用吹胡子瞪眼来形容孔崇之先生这会儿的表情是再贴切不过了。官兵们卧倒的最初一瞬,孔崇之先生不由一阵暗喜。他巴不得死伤几个官兵才好。那样一来,就是不折不扣的造反。一切都将顺理成章地迎刃而解。然而,当送饭的伙计回来一学说,孔先生顿有一种良家妇女被人贩子拐卖进妓院的感觉。孔先生急得没头苍蝇似的在孔氏祠堂里直打转。列祖列宗的指责充斥了这位孔氏第四十代传人的耳朵。无地自容的孔崇之先生必须扭转这被动的局面。

郑德宝指挥若定地坐在自家大门口。老哨官皱巴巴的脸上布满了自得的微笑,就像这初夏季节暖融融的阳光。从旭日东升到夕阳西下,一整天时间郑德宝始终保持着这种姿势,他不时将千里镜套在他的独眼上望着波澜不惊的战场。多么感人的黄昏啊,空寂的原野,灰蒙蒙的村舍,懒洋洋的炊烟……湘军吉字营的老哨官忽然联想起故乡的山水来,眼眶又是一阵发热,模糊了千里镜的镜片……

傍晚时分,孔崇之先生主动鸣金收兵。官兵们受到了孔崇之先生最为热情的款待。大块肉,大碗鱼,大坛酒,外加女人硕大无朋的奶子和屁股。过意不去的官兵们喷着酒气指天誓日,明天不生擒郑德宝和殷桂龙那两个老狗日的就他妈是婊子养的。孔崇之先生善解人意地笑笑,一句责怪的话都没说。

次日一切依旧。日东月西,官兵们郊游也似回到皇陵镇。大块肉,大碗鱼,大坛酒,外加女人硕大无朋的奶子和屁股。过意不去地指天誓日。孔崇之先生亲自把酒布菜惟恐对劳苦功高的兵爷们照顾不周。

第三天战场形势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

松懈了两天的官兵们把对峙当作了例行公事。反正姓孔的是冤大头,兵爷们恨不得这种拉锯的局面旷日持久地延续下去,不吃自不吃,不玩白不玩。乐不思蜀的兵爷们稀稀拉拉地晃出了集镇。朝晖满地,白云悠悠,正是养精蓄锐的时刻。突然山上传来了枪声,爆豆一般。几天来,兵爷们亦已听惯了这种礼节性的枪声,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往心里去。兵爷们若无其事地继续着美酒佳肴和女人的话题。

醉生梦死的兵爷们突然发现身边有几个弟兄倒下了。是的,千真万确地倒下了,流着灰色的脑浆和鲜红的血。子弹在耳边呼啸着掠过,子弹打在泥土上溅起阵阵尘烟,不知是谁悲嚎了一声,兵爷们如梦初觉,齐刷刷抱头趴在地上。

事端是由孔崇之挑起的。头一天兵爷们的劳而无功激发了孔崇之的恶念。在麻醉兵爷们的同时,孔崇之先生的心腹已奔走在去南京的路上。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孔崇之先生决定不惜血本雇几个流氓对郑家边进行偷袭。郑德宝一死殷桂龙便孤掌难鸣,树都倒了何愁猢狲不散?官兵们听到的那一阵枪声便是流氓偷袭引发的交火。

第一声枪响,郑德宝便被击倒在门口的椅子上。殷敬宙飞身扑倒郑怀义,就地一滚开始还击,慢了半拍的郑氏族人被枪声惊醒,照准偷袭者隐身的丛林开了火,一边七手八脚地将郑德宝往院墙里转移。

偷袭者留下两具尸体狼狈逃窜而去。殷敬宙担心有埋伏,不敢贸然追歼,同时又顾忌老营空虚再遭袭击,急忙喝令众人退守到院内。

郑德宝的枪伤是致命的。子弹将他的左胸炸了个洞,鸟铳的霰弹使他的上半身变成了马蜂窝。显然,对方就是冲他来的。一切复归平静,郑怀义和殷敬宙将郑德宝护送回后院的卧室。这时,孙氏发现殷敬宙的胳膊在流血。殷敬宙这才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随之全身浸满寒意,脸色一下子变得纸一样苍白。

殷敬宙成了伤号,理所当然地受到了郑氏母子的照应。

闻讯赶来的郑怀文掀开被子看了看郑德宝的伤势,又用手背试了试鼻息,铁青着脸大口喘着粗气。他想不通人的生命为什么如此地不堪一击。半年前,郑德宝躺在床上苟延残喘,家人甚至都筹备后事了,他却小伙子般生龙活虎地活了下来。郑怀文怒不可遏地诅咒着杀死他父亲的凶手,他发誓要一刀刀凌迟割下那家伙的肉拿去喂狗。

庭院里一棵老树的枯枝发出“咔嚓”的断裂声。郑怀文神经质地猛一抬头,大敌当前,这可不是小儿女作态的时候,他看一眼母亲,意思叫她好生陪着父亲,接着又扫视一眼殷敬宙和郑怀义,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停了片刻,像来时一样大步流星往外走去,那咚咚的脚步声挽歌般在郑德宝的卧室里响了很久,很久……

郑怀文把他的人马全部调往第一道防线,仇恨的子弹骤雨也似向官兵们倾泻而去。

真正的交火拉开了序幕。

郑怀文走后,殷敬宙忽地意识到自己一个外姓人呆在屋里伴着死人有点不伦不类,费力地站起来说道:

“五少爷,我到前面看看,万一出了事谁也担当不起。”

刚迈开脚,脚下便打了个趔趄。郑怀义抢上一步扶住他,眼中充满爱怜地说:

“还是我去吧,你流血太多,必须歇上一阵,前头有大哥和三哥,想必不会有事的。”见殷敬宙乜斜着床上的郑德宝,郑怀义心下明白,建议道:“不如这样,你到我屋里稍事休息,如何?

殷敬宙推托不过,只好随着郑怀义的意思去。

郑怀义搀扶着心上人的哥哥,心头泛起一阵亲情。此刻,万语千言涌上了他的心头,当然都是关于殷敬平的,但思来想去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其实,归根结底只有一句话:敬平现在可好?然而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像沉重的铁门似的堵在了他的嘴边。

“二……少爷,我……”刚开口,郑怀义的脸上便火辣辣地,“我……”

“别难过,咱们给你爹报仇。”郑怀义吞吞吐吐的样子被殷敬宙误会了,他安慰说。

“你爹那边还好吗?”郑怀义终于鼓足勇气,错过此村无此店,不问恐怕就没机会了。“他老人家一个人可应付得过来?敬平……妹妹……能不能帮帮他老人家?

这句话既表示了对老人的关心,又可套出心上人的近况,郑怀义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感。

殷敬宙犹豫一下没有做声。因为就在他动身来郑家边的那天早晨,殷敬平已经临产。没有请接生婆,只有做母亲的守在身边。郑怀义的话他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想了想,撒了个谎搪塞道:

“我爹那边好说,吃紧的主要还是郑家边这里。再说,小妹到上海大哥那里去了,想帮忙也帮不上。”

怪不得一直没有殷敬平的消息哩,几次去连个人影都没见到,原来竟去了上海。郑怀义惘然若失,但又不便深问下去。进到屋里,他默默地伺候着殷敬宙躺下,在床边站了一会,见殷敬宙昏昏欲睡的样子,觉得无话可话,遂慢慢退了出去。待房门掩上,殷敬宙这才睁开双眼。一则他不喜欢唠叨,而且他跟郑怀义也实在没什么话好讲。情势的变化使他很是焦急。他为敬太和弟兄们担心,同时他也牵挂着家里。这么一想,越加烦躁不安,他抬了抬胳膊,还好,没有伤筋动骨。刚才郑家母子俩出于关心,紧张兮兮的,弄得他心理压力颇大,看来也是一场虚惊。

殷敬宙侧耳听听,枪声已渐稀疏。他不知道这究竟预示着什么,他急于想弄清楚事态的发展,于是试着坐了起来。正当他坐在床边用脚找自己的鞋子的时候,孙玉屏竟推门闪了进来。

殷敬宙猛地一怔,顿时痴呆般定在床边动弹不得。他突然感到喉咙发干,嘴唇被粘住似的,刹那间仿佛全身的血一下子涌到了脸上,他的眼睛发涩,脑袋越来越沉,像要爆炸一般。孙玉屏走过来了,越来越近。殷敬宙看到她隆起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那两座大山正朝他倾斜着压了过来。殷敬宙听到了她的心跳,听到了她血液的奔流。“你来……干什么?

殷敬宙好不容易从嘴缝里挤出这么句话来。声音很低,就像害了牙病似的咝咝作响,有一种金属在玻璃上划来划去的感觉,叫人神经怪不舒服的。

孙玉屏抿嘴一笑,眼珠烧得像刚从炉子里夹出的铁球。她用自己肥实的奶子抵住殷敬宙的头,“红糖茶,”她说,哆嗦着手往殷敬宙嘴里灌。也许是太急,也许太紧张,糖水泼洒出来,顺着年轻男人坚实的脖颈直往下流。

孙玉屏这时反倒镇定下来。她飞快地朝窗外看了一眼,灵巧的十指几下就解开了殷敬宙的对襟扣襻。年轻男人那饱绽的胸肌令她眼前发亮,她仿佛经不住诱惑似的眯上眼睛旋即又睁开,探宝般看了又看。她用袖子轻轻擦拭着男人脖颈上的水痕,就像在擦拭一件贵重的瓷器,她的手在往下移动的时候突然改变了主意。

孙玉屏少女也似羞涩地莞尔一笑,两手扳住殷敬宙的肩膀半蹲下来。她把柔软的嘴唇贴在年轻男人汗湿的胸膛上亲吻着,吮吸着,瞬时,殷敬宙全身麻酥酥的。他有些恐慌,努力想挣脱出来。然而他的挣扎恁般地力不从心,女人扳住他肩膀的手竟钳子般有力。理智驱使他的身体扭动着、避让着,一个邪恶的精灵却死劲地把他按定在原地。他最后再徒劳地挣扎了一下便不动了。

那两片热得发烫的嘴唇从他的胸部一寸寸往下移,他没想到如此温柔的嘴唇会恁般有力,就像蚂蟥的吸盘一样。不,还不尽相同。蚂蟥只是盯牢一处吸,这两片嘴唇却是吸牢一处再换一处。女人的头发有一种特殊的气味,他知道那是用刨花泡出来的水抹在头发上散发的气味。这一带的女人都用这种刨花泡水抹头,就像有些城里女人抹头油一样。他奇怪自己以前怎么没注意到老婆头上的这种气味。。女人蚂蟥似的吮吸着,一边翻白着眼睛往上看着他。接着吸盘又向他的小腹移动。他由衷地兴奋起来,这种兴奋感在他的全身弥漫着,辐射到他的隐私处。他绷紧大腿肌肉,企图有效地控制裆下那家伙该死地蠢蠢欲动。然而事与愿违,越是着急那家伙越是得意洋洋。他的喉咙深处发出含糊不清的梦呓。这时,他突然想哭。他被一种绝望的情绪从头到脚包裹起来。

女人并不急于向纵深进展,两手一使劲借助男人肩膀的力量站了起来。她把男人搂在怀里,双眼放出怪异的光芒。看了一会,她把两片被欲火烤焦的嘴唇压在男人苍白的嘴唇上。他听到了女人的叹息,听到了女人痛苦而幸福的喃喃低语。女人的脸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头上热气腾腾,浓烈的刨花水的气味窜进他的鼻息。是的,这一带的女人都用刨花水抹头。母亲也是。母亲那皱纹纵横的面孔出现在他的眼前。纵的皱纹里溢出了爱,横的皱纹里流淌着恨,爱和恨交织成母亲博大的胸怀。他感到无地自容,感到发自内心的愧疚和恐惧。

就在这一刻,他听到有人在敲门。敲得很急,犹如骤雨打新荷,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一般,缠在一起的男女迅速分了开来。

孙玉屏毕竟饱经世故,顺手抢过床头盛糖茶的空碗,装模作样地给伤号喂起水来。她稍稍侧转身子背对着门,同时努努嘴示意束手无策的男人赶紧扣好衣襟。

其实门并没关,只是虚掩着,进来的是郑怀义,后面跟着兆凤和兆凰。显然,他是领两个侄女来找奶奶的。他想回来陪殷敬宙闲聊。他根本用不着敲门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进来,然而他却敲得那么急……

殷敬宙垂下眼睑,他不敢面对郑怀义那怒火喷射的眼睛。不谙世事的兆凤连蹦带跳地跑到殷敬宙身边,这个受伤的叔叔是她的救命恩人哩。望着孩子无邪的眼睛,殷敬宙一阵自责。唉,当初若不救你,你们郑家也不至于如此放心地让我登堂入室啊!悔不该……

孙玉屏和殷敬宙愁眉紧锁,谁都不好意思看对方一眼,他俩惊惶地等着郑怀义雷霆万钧地发作。可是没有,郑怀义只是站了片刻便抽身走了。严格地说,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几乎都没有伫足停留。

(第一章完,待续)

作者简介

 

      庐山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15部,中短篇小说散文集3部,诗集1部,拍播电视剧(西津渡》(京江祭》《商神》《神矢》等4部。著有(庐山文集》10卷本,曾获“飞天奖”“骏马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江苏省电视“金凤凰奖”等文艺奖项。 

 
鼓励原创  欢迎投稿
有容乃大  文责自负
投稿邮箱:
编辑:楚江
邮箱:454661733@qq.com
统稿:成文
邮箱:812905642@qq.com
推广:吕小平

作家文选
为作家搭建平台,为读者提供文章。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