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 陵 镇
第 二 章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诗经》
(一)
土地之争的结果是四败俱伤。鉴于郑德宝之死孔氏有雇凶杀人之嫌,因此不再追究郑、殷两姓赔偿之责任,但须缉拿郑氏怀智、殷氏敬太到案,消弭影响以儆效尤;句容县令教民无方,致酿祸端,勒令休致。
孔崇之先生当然不服,大呼“莫须有”。理由有二:枪杀郑德宝而遭击毙的两名歹徒非孔氏族人,此其一;其二郑、殷两家世有仇隙,怎见得杀手非殷氏所雇?
新任县令以立论谬误予以驳回。
前述文告本身就是以江苏巡抚的名义下发的,孔崇之先生上诉无门,恹恹地在病榻上蜷缩了三个月,从此落下个心口痛的毛病。
倒是郑、殷两姓不争不辩,文告下达的次日,郑怀智和殷敬太便相偕前往县城投案,基于二人的认罪服法和自首的情节,新任县令因事制宜,从轻判处二人徒刑各十年。
这场昏天黑地的土地之争到最后没有一个真正的赢家。作为始作俑者的孔崇之先生失去了百年老屋失去了金银财宝更失去了他做梦都想收回的被郑、殷两家强占的土地,那可是晋元帝司马睿恩准孔姓侨居的土地啊!然而在某种意义上,郑家和殷家比他更惨。
殷敬宙无意中被郑怀义撞见好事,虽不是捉奸拿双,但太过丢人现眼,自觉无颜在地方立足,终日郁郁寡欢。殷桂龙只当是敬太的下狱令做兄长的忧戚,想必过一段日子就会慢慢适应的。殊料几天后一个风雨如磐的夜晚,殷敬宙竟不辞而别。
殷桂龙没有声张,更没有派人四下寻找。他相信自己的儿子是个有主见的人,儿子既然选择了出走,必定另有缘由,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下狠心抛妻别子的。
郑怀义是在乃父下葬的第二天离开郑家边的。他对大哥怀文说要去县里探监。郑怀文让他“尽七”后再说。当地风俗,长辈去世后要过七个七,也就是说每七天必得祭祀,诸如烧纸钱做法事什么的,如是七七四十九天,重孝期间连串门这类寻常事体都在禁忌之列。郑怀义闻言,一反在长兄面前言听计从的常态,坚持要去看望三哥怀智。郑怀文不便过于阻止,遂请示母亲定夺。孙氏神色黯然,泪水潸然而下。饮泣半晌,有气无力地叹道,去吧,让他出去散散心也好,别把他憋出病来。郑怀义从此一去不复返。郑怀文大动干戈,几欲挖地三尺,孙氏嗟悔不已,每日惟以泪洗面,几天下来便脱了人形。如是折腾半个月,人们渐渐对找到郑怀义失去了信心。
郑家的成年人只剩下郑怀文母子。兆丰、兆年刚牙牙学语,兆凤、兆凰尚在垂髫之年。郑姓全然失去了郑德宝在世时那种霸气。
殷家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老夫妻两个加上殷敬平,连同敬宙的儿子天鹏、敬太的女儿天香,如今又添了敬平那取名天雪的女儿,最大的天鹏才五岁,这日子难熬哩。
动荡后的孔崇之先生在族人心目中威望一落千丈。老一辈人出于对传统的敬畏,见面还扯上几句天气不错的闲话,青壮年对孔崇之先生则明显地不屑起来。一旦有什么企求,人们更多的是直接去祠堂。族长形同虚设,或者说只是一个符号,就像阿猫阿狗可以是一个人的名字一样。孔崇之先生感触最深的是家道中落,中兴乏人。如今,老两口膝下惟有孔华作为依靠。赵氏说,咱们五个女儿哩。常言道,女婿半子,咱们还有好几个儿子哩。孔崇之心里一动,嘴上却说,外姓人,谁知道靠不靠得住,暗地里则细细地琢磨起几个女婿来。
孔崇之先生的噩运倒是给娥儿提供了机会。她认为,当此之时,她有义务,也有责任挺身而出帮扶孔先生一把,潦倒落魄的孔先生也正需要她。厨娘提醒说,你就不怕孔先生把你轰出来?对此娥儿嗤之以鼻。她觉得这种说法见识实在是太短浅了。当然,她有自己的秘密武器,她坚信她的秘密武器对孔先生具有绝对的杀伤力。娥儿怀孕了。对于尚未出生的孩子的父亲,孔崇之先生不能无动于衷。孔家眼下人丁不旺,娥儿知道孔先生心里现在想的是什么。
娥儿肚子里怀的不是孔崇之先生的种。这一点只有娥儿心里有数。除夕的一夜风流后,女人每月如期而至的老朋友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娥儿。娥儿顿感五雷轰顶,意识到大事不好。此事倘若败露,不仅仅是日后在皇陵镇无颜做人,重要的是怕孔先生雷霆一怒将她扫地出门,那样一来娥儿便会陷入那衣食无着的困境。聪明的娥儿立即动手挖下一口陷阱,使尽浑身解数诱惑孔先生往陷阱里跳。娥儿买通小翠作为诱饵,孔先生遂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待酩酊大醉的孔先生南柯梦醒,他发现自己赤条条躺在床上,同时也发现身边躺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孔先生恍然记起了昨晚的美景良辰。当孔先生心花怒放地意欲再行云雨梅开二度的时候,这才看见那裸女不是他朝思暮想的小翠而是被自己冷落多时的娥儿。孔先生被人涮了,而且涮得狼狈不堪。但是孔先生处乱而不惊,举止安详一如平常。孔先生只是在心里犯了嘀咕。昨夜骑在身下的明明是小翠么,怎么会眼一眨老母鸡变鸭呢?孔先生从不怀疑自己的感觉。小翠和娥儿,不一样就是不一样。纵令烂醉如泥,孔先生自信还不至于分不清豆腐和猪肉。关于这一点孔先生可不是一般地自信。话说回来,即使是酒后乱性,孔先生宁可那是小翠而不是娥儿。或者是退一万步,即使是娥儿,那就权当她是小翠罢了。
然而孔先生固然可以自我安慰,可以自欺欺人,娥儿的肚子则货真价实地挺了起来。娥儿去见孔先生的路上,心里有点虚乎乎地。孔先生是精明的生意人,锱铢必较是生意人的本性。娥儿担心孔先生的铁算盘拨拉出自己怀孕的日期。踌躇片刻,娥儿猛地意识到这是行夜路的人被自己的影子吓住了。孔先生纵有测天的本事,哪里算得准她有几个月身孕?娥儿于是理直气壮地去找孔先生,她已经做好背水一战的准备。娥儿摸着肚皮冷静地对自己说,他姓孔的作了孽难道好赖账不成?
但是孔先生的表现令娥儿深受感动。感动的娥儿差点把不住嘴交代出自己做的亏心事。娥儿把嘴唇都咬出血来了,呜呜咽咽抽搐不止。
孔先生说,留下吧,你们娘俩都留下。
老宅一片断垣残壁,娥儿便腆着肚子跟孔先生们住在另一处不算气派但却宽敞的旧屋里。
孔先生满怀希望地祈求娥儿给他生个儿子,所以想都没想便留下了娥儿和她的肚子。因为再怎么说女儿迟早是人家的人。只有儿子是自己的。孔先生渴望在自已有生之年看到人气再一次旺起来。
岁月的河流似乎在皇陵镇静止了下来,人们忙忙碌碌打发着沉闷的日子。没有大喜,同样也不再有大悲。郑家边和殷家坳之间早已断了联络,那场轰轰烈烈的斗争仿佛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孔崇之先生的精力已大不如前,他的眼珠不再终日转个不停,美丽的蝴蝶翅膀也瘪塌塌地贴在了唇边。他把那些需要大笔周转资金或吃力费神的行当都盘了出去,诸如当铺、钱庄什么的,只留下粮行、客栈、茶馆、澡堂、老虎灶等等每天多少能有点进账的生意。孔先生在盘出钱庄、当铺的时候在族人中引起了一点小小的风波,因为他的原则是跟姓孔的一律不打交道,哪怕你出价再高,他宁愿挑外姓人沾光。当然,凡事总有个例外。譬如邱云龙相当属意当铺,充当说客的小翠甚至不惜以委身为代价,不知怎的,孔先生反正是高低不松口。
孔崇之先生越来越怀念他那失踪的儿子孔曲,无数次他都梦见孔曲回到了皇陵镇。而殷桂龙对殷敬宙的思念丝毫不亚于孔崇之,不过他比孔崇之有想头,至少他还有个革命党的儿子出息着哩。只有孙氏对杳无音讯的小儿子怀义绝口不提。在旁人看,这是思子心切。然而孙氏明白,儿子回家之日,就是自己命归黄泉之时。
皇陵镇日渐颓废,失去了昔日的光辉。皇陵镇人被岁月的年轮箍绕得麻木了。到处可以看到懒洋洋的牛,萎头耷脑的鸡和耸着肩胛骨的狗。镇街的上空竟然飘起小孩的尿布和
女人的裤头,沿街的门外排放着臭烘烘的马桶。而这一切,孔崇之先生当政时是决不允许存在的;湘军吉字营老哨官活着时牛们鸡们狗们也不敢稍有放肆;殷桂龙冷眼注视着周围,注视着皇陵镇外面的世界……
四个月后,娥儿为孔崇之先生再添一千金。孔先生的失望可想而知。但孔先生的失望很快消失在空气中。襁褓中的女儿跟孔先生极是投缘。孔先生一逗她小脸笑得像红苹果似的,小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于是孔先生也笑,笑得有些苍凉,但也蕴含着几分慈祥。晚年得女的孔先生给她取名为“明珠”。
明珠过“百露”那天,一个振聋发聩的消息传到了皇陵镇——革命党攻占了南京,孙中山要当大总统了。
岁月的河流解冻了,抖擞着身子往远处流去。
作者简介
庐山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15部,中短篇小说散文集3部,诗集1部,拍播电视剧(西津渡》(京江祭》《商神》《神矢》等4部。著有(庐山文集》10卷本,曾获“飞天奖”“骏马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江苏省电视“金凤凰奖”等文艺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