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 陵 镇
第 二 章
(四)
孔崇之先生的威望虽一落千丈,但家业却远未到一蹶不振的地步。外界看来,孔家的损失可谓无比惨重。然而孔先生自己有数,他的损失不过是祖屋和祖屋里的些许浮财而已,就连那张他向邱云龙吹嘘的无价之宝——《垂屏会棋图》——也只是膺品而已。因为殷、郑两家乃至绝大多数乡民们的目的并不是打家劫舍。如果一定要算损失的话,数千亩山地的易姓才是无可挽回的。由此而产生的连锁反应是孔先生再也控制不住皇陵镇那日进斗金的生意了。
第一个插足者是邱云龙。邱先生之留在皇陵镇倒不是由于小翠的缘故。这女人的魅力尚未达到令邱先生流连忘返的地步。邱先生看中的是民国政权下的皇陵镇目前在生意方面的真空状态。于是邱云龙的“云记当铺”、“云记茶号”和“云记钱庄”正式挂牌。
紧跟其后的是殷家坳的老殷家。
殷桂龙原本不想出山。他担心自己一辈子没做过生意,生怕大把的银钱打了水漂漂。
殷敬宇拍着胸脯道:
“老爹,你儿子当的是县长,不是吃干饭的。一分钱都不会让你投的。”
殷桂龙仍不无忧虑,说道:
“人生七十古来稀,爹都这把年纪了。要是敬宙敬太在身边就好。哪怕只有一个也行。”殷敬宇笑道:“爹莫非气糊涂了?现成一个上过洋学堂的帮手,打着灯笼都难找哩。”
“你是说……敬平?”殷桂龙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问道:“母骡子也能上阵打仗?”
“而今是啥年代?现在是民国了。爹那么开通的人怎么过回头了?”
殷桂龙笑笑。想想也是,几年前大清朝当家的时候都能送女儿到县城学堂去读书,现下都改朝换代了反倒缩手缩脚起来,难不成真的老糊涂了?
决定干很容易,而具体干什么却颇费心事。
殷桂龙在女儿敬平的陪同下,专门赶到县衙跟殷敬宇碰了个头。
果然是今非昔比啊!县长同志的令尊和小妹受到了无比热情的接待。有一桩小事直到几年后殷桂龙寿终正寝都念念不能忘怀。那确是一桩小事,只不过鞋子因赶山路沾了点泥巴。就在殷桂龙抬脚踏上县衙门前的第一级台阶的当日,斜刺里突然蹿出一个穿戴颇为体面的中年汉子。只见他单膝着地,用袖子把殷桂龙的鞋子擦了又擦。殷桂龙父女先是吓了一跳,以为撞上个精神病人。定神之后连忙将那汉子拽起来,两只脚都不晓得往哪放了。那人直起身,刀条脸上挂着谄笑,嘴里喋喋不休念叨着“小人有眼无珠,小人冒犯,你老人家宰相肚里能撑船……”弄得殷桂龙父女无所措手足,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此时恰好殷敬宇出来送客,那人如鼠见猫,斜肩弓背夹着尾巴就跑。望着那汉子的背影,殷桂龙问那人是谁。殷敬宇不屑地答说是监狱长。殷桂龙若有所思,心想:若是敬宇早点回来就好了,那样的话一切都不会发生的。
监狱长的低三下四,将殷桂龙的种种犹豫一扫而空。不仅如此,眨眼间他甚至将原先打下腹稿准备跟殷敬宇商量的方案来了个全盘否定。
一行人沿着廊庑向县衙后进殷敬宇的临时住处走去。前不久跟随县长去过殷家坳的公差们一眼便认出了殷老太爷,自然免不了近前寒暄一番。那种热乎劲仿佛殷桂龙成了众人的老爹或是众人的爷爷。殷敬平老是忍不住想笑,可又不好意思笑出来,只是一味地仄歪脑袋抬手捂着嘴。殷桂龙则不得不应付一张张笑脸和连珠炮似的问候。他的眼前忽然闪过了监狱长那张尴尬的笑脸。他觉得把儿子送去参加革命党这着棋不仅走对了,而且走绝了。在笑脸和问候中老人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听过的一个故事。说是春秋战国时期卫国有个叫吕不韦的商人,一次在邯郸邂逅被送到赵国当人质的秦国公子异人。回去后吕不韦问乃父说,耕种庄稼可得几倍利?乃父回答,收成好的话大概有十倍利。吕不韦又问,贩卖贵重珠宝、绸缎之类能得多少利?乃父道,买卖顺利的话可有几十倍乃至几百倍的利,但是个中风险不小。吕不韦再问,若是拥立一个国君那该是多大的利?乃父喟叹道,这可是一本而万利啊!不过这风险可就难以预料了。后来,经过百折不回的努力,异人终于回到秦国并被立为太子,最终继位,成了庄襄王。此时此地为何想起这则吕不韦“奇货可居”的故事,连殷桂龙本人都感到有点莫名其妙。
前呼后拥之下好不容易进入后厅,人们仍围定殷桂龙争先恐后地表白着什么,反倒把县长兄妹晾到了一边。显然,老人极不适应这种场面,笑意凝固在皱巴巴的脸上,他老人家已经招架不住了。直到这时殷敬宇才出面将众人喝退。其实他早就可以摒退左右了,之所以任其自流,既是为了给老父亲一点心理补偿,也是出于自己虚荣心的需要。
“敬宇啊,”后厅只剩下他们一家三日时,殷桂龙如释重负地慨叹道,“你爹年轻的时候耕一亩田地也没这么累哩。”
殷敬宇笑笑,亲自动手替乃父和小妹沏上茶。
“双窨珠兰。”他指着茶碗介绍说,接着又强调道,“正宗安徽歙县产。”
殷桂龙掀开盖子闻了闻,果然香气袭人名不虚传。
珠兰茶是歙县的特产。除了选优质天然茶经过烘炒、筛选、风选、捡茶等茶叶制作的正常加工工序外,关键在一个∥窨”字。一般来说,茶叶分“炒青”、“烘青”、“大方”三大类。加工珠兰香茶用的是“烘青”。所谓“窨”茶,就是把茶叶摊在地板上,再在茶叶上铺一层珠兰花。窨一次约两个时辰,窨两次的则叫“双窨珠兰”。这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可就不那么容易了。首先,窨上等的珠兰茶须得采用中午开花的那种珠兰,无形中这就增加了收购珠兰花的难度。其次,珠兰一年中开花两次。第一次在阴历四月底,几天后的端午左右开第二次花。后一次开花可谓奇香无比。考究就在这第二次上。
“怎么样?”见殷桂龙呷一口茶水后两眼盯着茶碗出神,殷敬宇得意地说道,“我这里给爹备了二斤,闲来无事慢慢享用吧。”
殷桂龙仍不做声,仿佛这珠兰茶勾起了他无尽的心思。殷敬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问道:
“大哥,什么时候让我见见大嫂?是不是很漂亮的。”
殷敬宇收敛笑容,正色道:
“现在,鞑子的朝廷虽然被推翻了,但是百废待举,要做的事还很多。正如孙中山先生说的那样:同志仍需努力。小妹你想,大哥哪得工夫去忙自己的事?”殷敬平不依不饶:
“我就不信大哥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再说,孙中山先生难道就没娶过老婆?”
“不许这么说话。”殷敬宇提高声音呵斥道,脸色微微一红。殷敬平看在眼里,以为自己惹大哥生气了,做了个鬼脸埋下头品起茶来。
客厅里出现了一个短暂的沉默。前面不时传来隐隐约约的争论声,大抵是殷敬宇的部下在处理什么事情吧。
“敬宇,说说你的想法。”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殷桂龙已经有了主意。殷敬宇的脸倏地又是一红,他以为父亲是接着小妹的话茬问他成家的事。抬眼再看,见父亲一脸的严肃,这才记起了今天的主题。他说:
“我这么想,爹。邱云龙开了个茶号和钱庄,孔崇之手里又有客栈、茶馆、粮行乱七糟八什么的。因此,咱们要干就干他们没有的,或者是他们压根就不曾想到过,或者即使想到也得望而却步的事。这就叫拾遗补缺,保证能赚大钱。”
殷桂龙淡淡地问:
“哪种行当是他们不曾想到的,或者想到了又没那个本事干的,说来听昕。”殷敬宇说:“堆栈。” 殷桂龙问:“什么叫堆栈。” 殷敬宇说:“说白了,就是粮库。每年夏秋两熟,咱们大量买进便宜的粮食,青黄不接的辰光再抬价抛出去。”
殷桂龙说:“这不跟粮行差不多嘛。只不过粮行是现买现卖,堆栈是囤积居奇而已。”
“一点不错,就是那么个意思。”
殷桂龙心头一动。他觉得殷敬宇办堆栈这个念头跟自己的谋算有着极其相似的地方。但两者之间究竟如何结合,尚待认真推敲。想了想,殷桂龙暂且搁下这个话题,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道:
“原先我的打算也是干点别人没干的行当,就是你刚才讲的……拾遗补缺什么的。可是敬宇,咱们为啥要跟在人家屁股后头跑呢?”
“爹的意思……?”
不等殷桂龙答话,殷敬平抢口道:
“这不明摆着,偏跟他们对着于,非挤垮他们不可!”
殷敬宇惊愕地望着自己的小妹。若不是亲耳所闻,他真不敢相信恁般杀气腾腾的话出自一个二十岁的小丫头之口。旋而转念又一想,豆蔻年华的小妹以柔弱的身躯居然能承受得起那么大的屈辱和苦难,这番表白委实应在情理之中,自己也是太低估了她。这么想着,殷敬宇竟有点兴奋起来。天不绝殷氏啊!他以手加额舒心地笑了笑。
殷桂龙点点头,赞许地看了看心爱的一对儿女。重要的是,殷敬平的话不但明白无遗地表达了他的思想,而且在这倏忽之间他找到了完善殷敬宇的念头的切入点,他说,这么多年都在忍气吞声地捱着生涯,他说,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为的是谁?他说,殷家人从不缺乏心劲和胆气,为啥要像小媳妇一般地过日子?他说,如今云开了,日散了,这是苍天有眼哩。,殷桂龙苍老的脸上浮动着历史的苍凉,忧郁的语气中透出几分悲壮,令人不能不为之动容。
接下来,父女三人进行了实质性的探讨,从资金筹措到货源组织,从经营风格到手段策略。最后确定,由殷桂龙坐定中军,殷敬平出面主持,殷敬宇作为后台老板,堆栈、茶号、药铺、客栈、饭馆一起上。
说打就动手,翌日清晨,殷氏父女在一队官兵的护送下径直抵达皇陵镇,大张旗鼓地造起了声势。
郑怀文闻讯慌了手脚,急急忙忙插上了一杠子……
新的较量在皇陵镇拉开了序幕。不过,这回多了个邱云龙先生。
(待续)
作者简介
庐山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15部,中短篇小说散文集3部,诗集1部,拍播电视剧(西津渡》(京江祭》《商神》《神矢》等4部。著有(庐山文集》10卷本,曾获“飞天奖”“骏马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江苏省电视“金凤凰奖”等文艺奖项。
蛇年行大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