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皇陵镇(第一章/15)

文摘   生活   2025-01-19 19:32   江苏  
【长篇连载

皇 陵 镇

文/庐山  
第一章
(十五)

当一个人明明知道事情迟早必然会不可避免地发生的时候,等待的过程是备受煎熬的。如同关押在牢房里的死囚,虽然他对空气和阳光有着无限的留恋,然而对他来说那无疑是镜花水月的一种虚幻。在这种情况下,他十二分矛盾地希望早日离开这个世界。死,只是一种解脱。

殷桂龙和郑德宝现时就是这种心情,他们不是死囚,他们抗争的是生的权利。然而他们面对的是官府,而且是为孔崇之这种人撑腰的官府。对此,郑德宝很是想不通。不是么?倘若没有当年湘军弟兄的前赴后继,清朝的龙廷没准早被那个装神弄鬼的洪秀全坐了。当年湘军弟兄在前方卖命,你孔崇之却摇着羽扇隔岸观火。江山保住了,你狗日又大言不惭地下山来摘桃子。不错,你狗日是曾经给弟兄们提供过给养,但也正是那当口你狗日发了昧心财。还有,“发匪”那边你狗日也不照样卖粮卖草大发横财?又吃粽子又划龙船,好事都给你狗日占尽了。

郑德宝破口大骂,额上青筋条条绽出蚯蚓般不停地蠕动着。

自打殷敬宙救了兆凤,就连郑怀文在内对殷家的态度都缓和了许多。当然,老爷子是在气头上,这才“发匪”长“发  匪”短的,并不是针对殷家有感而发。但是万一传到殷家人耳朵里,人家不犯嘀咕才怪哩。何况如今两家人为了一个共同的  目标拧到了一起,没准还要血往一处流哩。每当这个时候,怀文或者怀义弟兄俩都会瞅个空档提醒老爷子殷敬宙快到了。于是郑德宝的炮膛里活像塞进个哑弹,顿时气鼓鼓地绷紧嘴唇不再做声。

殷桂龙对孔崇之不是没看法,但是他不涉及到哪个具体的人。他的想法很直接:不把这大清朝翻个个,日子照旧没法安身过。譬如眼前跟郑德宝的合作,在他看来不过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权宜之计。为了这次合作,他曾两次进入密室做过祈祷,盼望杨氏的英魂为他指点迷津。

有必要说说殷桂龙的密室。密室不大,东西向格局,宽四尺、长约丈余。东墙上悬挂两幅画像,上方是杨秀清,下方是杨十八。画像两侧是太平天国的杏黄旗。画像下部靠墙摆一张条案,条案上供着杨秀清和杨十八的牌位,太平天国东王九千岁和太平天国冬官又正丞相两行楷书赫然在目。余下的几面墙上布满浓墨重彩的壁画。详细描述了太平天国从广西揭竿而起到定都南京的若干重大战役。密室正中的地上摆一个蒲团,供殷桂龙叩拜、打坐用。密室是殷桂龙心中的圣殿。每隔几天他就会在趁人不备之时悄悄进去亲自打扫一番。凡遇重大变故,殷桂龙便会蜇居于此聆听天籁。或许是心诚则灵,也可能是废寝忘食的缘故,每每企求,他的眼前都会出现幻觉,而这类幻像便是昭示。譬如将殷敬宇送出这封闭的皇陵镇,他的脑海里映现出的是一个孤独的夜行人。再如敬宙和敬平兄妹前次遇险,他看到了刑场和刽子手。至于这次跟郑德宝的联手,殷桂龙连想都没想便一日答应下来。无论如何,生存才是最重要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关键是殷、郑两家的这次合作路怎么走,能走多远。殷桂龙这就不得不求教于东王九千岁杨秀清和冬官又正丞相杨十八了。为此,他曾两次进入密室。第一次三天,第二次更是长达五天。昏昏沉沉之中,他两次都清晰地看到壁画上的人物呼之欲出,重要的是他还明白无误地听到了“杀妖”的呐喊。

殷桂龙百思不得其解。这就是他连续两次进入密室的原因。

太平天国视清朝官吏兵弁为妖。杀妖就是杀敌。杀敌就是杀妖。孔崇之投靠官府。官府是妖,孔崇之也是妖。然而湘军吉字营老哨官则是货真价实的妖。杀掉官府和孔崇之后,郑德宝这个妖如何处置?殷桂龙的困惑正在于此。无奈之中,他来到白姑娘的坟前。残阳如血,荒草凄凄。他试图跟长眠地下的白姑娘交流,但是熟睡中的白姑娘没有回应。当殷敬宙救起落水的兆凤受到郑家的款待后,殷桂龙的心思有所松动。不是么,妖也可以变成人哩。他揶揄地想着。唉,走一步算一步吧,等事情过去,顶多维持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局面罢了。

就在郑、殷两家的掌门人患得患失之际,暴风雨降临了。事情发生在孔崇之将小翠送给邱云龙三天之后的一个清晨。这天,早起的女人们刚刚刷完马桶,弥散在空气中的淡淡的臭气尚未消失殆尽的时候,衙役那哐哐的锣声便震响在皇陵镇上空。整个镇子都被惊动了,男男女女挤满了镇街。人们交头接耳打探着,战事?土匪?还是囚徒游街?估摸着孔氏族人亦已倾巢而出,孔崇之先生这才命手下将收购山地的告示沿街张贴出去。孔崇之先生就是要在夏日的清晨将族人统统集中到一起。他之所以没有让衙役们吆喝告示的内容也是这个意思。他要检验一下自己的号召力,同时也验证一下族人的应变能力。他的手下已大量掺杂进议论纷纷的人群中。他要把族人的情绪都煽动起来,他要使族中男女老幼每一个人都认识到这是一次“收复失地”的正义之举。

安睡华阳客栈沉浸在温柔富贵之乡中的邱云龙先生也被锣声从美梦中唤醒。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匪警”。及至从窗缝中看到两里长的镇街上人头攒动的场面,他才长吁了一口气。但是他直觉到肯定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而且这事必然与自己有关联。

事实很快证明了邱云龙先生的直觉没有欺骗他,他甚至为孔崇之这种戏剧性的策划所折服。他由衷地对小翠赞叹道:艺术,简直是艺术,孔先生如果去国外深造一番,肯定能成为大艺术家!遗憾的是小翠扑闪着长睫毛冲他一个劲发愣。她不明白艺术是什么东西,她只知道把孔先生的赏赐作为私房钱存起来,然后跟着邱先生过衣食无忧的日子。

皇陵镇上的锣声一响,早已等候在郑家边和殷家坳附近的衙役们仿佛听到进军号一般,纷纷响应起来。瞬时间,锣声包围了这片土地。声震九霄的锣声淹没了衙役们的嘶喊。面对这铺天盖地的喧嚣,殷桂龙和郑德宝这两个老兵处之泰然。

衙役们登堂入室大摇大摆地进入郑德宝和殷桂龙的宅院,分别向两位老人送达了钤有县府大印的告示。两位老人在这一问题上表现出惊人的一致:一是不卑不亢地打发了衙役,二是认真研读了告示,三是打发各自的儿子前往对方商定晤面的时辰。

两个时辰后,殷桂龙坐到了郑家客厅里。

公告规定三天后的巳正时刻在孔崇之家办理卖地手续,每亩地作价大洋六块,当场画押付款。

殷桂龙和郑德宝还有三天的时间作准备。对两个老兵来说,三天绰绰有余。

地是坚决不卖的。这是基本出发点。换言之,冲突已是大势所趋。眼下的燃眉之急是分析形势,调兵遣将‘,部署兵力。

形势分析:孔崇之的靠山是官府,倘若三天后不按公告行事,官府势必抓人,反抗是必然的。于是矛盾的性质就演变为造反。孔崇之则坐收渔人之利。

郑德宝说:“如果咱们撇开官府,只把矛头指向孔崇之那个狗日的,官府会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殷桂龙答:“不会。既然出了告示,说明官府已收了好处。有令不行,那告示不成了擦屁股纸?

郑德宝又说:“咱们比姓孔的出更多的钱,官府会不会收回成命?

殷桂龙又答:“不会。因为咱们根本不清楚这笔交易的内幕。重要的是,你姓郑,我姓殷,而不是姓孔。”

殷桂龙这时已深刻认识到郑德宝的顾虑所在。然而他在密室中得到的是“杀妖”的谶语。他已经铁了心干到底。当然,倘若没有郑德宝这块湘军招牌,他将会另谋良策的。殷桂龙意识到,必须把郑德宝拉到自己船上来,同舟才能共济。想了想,他跟郑德宝算了一笔账:

“据我得到的消息,邱云龙出价每亩地十一块大洋。林木作价还不在其内。官府的告示言明每亩六块。你算算,三千亩地差价是多少?你我能出得起这一大笔钱去收买官府么?

郑德宝默然。

在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思考后,他突然问殷桂龙道:

“你那里有多少人?

“留几个人看家护院,百八十个壮丁不成问题。”

“城里有多少官兵?”郑德宝说,“要确数。”

“连狱卒在内,满打满算不超过六十。”

“你估计能派多少到镇上来?

“三四十个吧。”殷桂龙想了想,又说:“顶多五十。县上多少要留几个充充门面。”

“那咱们干脆把县城端了,要闹索性闹大点。”郑德宝意气用事地喊起来,“曾大帅面前我去负荆请罪!

殷桂龙心头一热,制止道:

“没那个必要,咱们只是讨一条活路而已。”受郑德宝豪气的影响,补上一句又道:“要端就把孔崇之的老巢端了。”

“我看这主意行,就这么定了。”郑德宝冷静了一些,旋而又不无多虑地说:“官兵手里都有洋枪,万一狗急跳墙开枪怎么办?

殷桂龙胸有成竹,宽解道:

“三天后巳正时分,正是镇街上交易的时候。你我两家前去画押,必又引来一批看热闹的闲人。你想他开枪不怕误伤了人?借他一个胆子那帮家伙也不敢。”

说得也是。郑德宝笑了,独眼里迸射出一束赞许的光芒。然而在镇街上不开枪并不代表这群被喂饱了的狗腿子不追杀过来。出了镇街就是开阔地,那可是用兵之大忌。

毕竟是出生入死的过来人,殷桂龙对郑德宝的顾忌心领神会。他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建议道:

“镇街外面当设一支伏兵接应。但是平地上不宜打持久战。郑家边才是要冲之地,必得重兵把守。”

“这是兵家的常识,我已经想过了。”郑德宝说,“而今之计,只在于人马如何安排。”话很平淡,但殷桂龙亦已听出弦外之音。郑德宝在试探他,在考验他哩。此时此刻,最要紧的是打消郑德宝的后顾之忧。否则,一旦交火后果不堪设想。

“镇街外由敬宙带人守着,不惜一切代价保证咱们两家人丁安全撤出来——”

“不。有难同当,别让你家二少爷一个人顶着。”郑德宝打断殷桂龙的话头,“叫怀智帮扶他一把。”

殷桂龙摸不清郑德宝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一时难以应和。是担心敬宙独木难支呢还是怕敬宙耍奸巧?但这一道防线的布置举足轻重,无论郑德宝出于何种想法都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在此之前两姓之间乃水火不能相容。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以及对郑德宝的高度信任,殷桂龙毅然决然地大声说道:

“这样吧,敬宙、敬太弟兄俩连同殷家数十口壮丁,悉由你统一调配指挥。我这把老骨头就留在山上,捎带着观察城里的动静。倘若县城方向前来增援,是小股呢,就由我来收拾,若是大队人马我就派人及时给你这边报个信。”

见郑德宝意欲表白什么,殷桂龙笑了笑,抢先结论说:

“别争了。你我而今是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蹦不了我也跑不了你。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把人马召拢起来,以防意外。”

话音未落,郑德宝便隔着桌子抓住了殷桂龙的手。这是两只握刀弄枪的手,两只开荒种地的手,瘦骨嶙嶙,青筋暴绽,历经了人世间的沧桑。半个世纪以来,这两只手第一次握到了一起。郑德宝炯然有神地盯着殷桂龙,突然无缘无故地想道:难怪“发匪”当年势不可挡哩……

(待续)


作者简介

 

      庐山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15部,中短篇小说散文集3部,诗集1部,拍播电视剧(西津渡》(京江祭》《商神》《神矢》等4部。著有(庐山文集》10卷本,曾获“飞天奖”“骏马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江苏省电视“金凤凰奖”等文艺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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