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乔生|我的老资产父亲

文摘   2025-02-04 19:04   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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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之前,我写不少文章都写到母亲,却很少提起父亲,因为我觉得父亲很难写。在我看来,母亲的性格清晰、明确,而父亲则复杂、晦涩得多;母亲倔强、果决,在蒙难的路上,她忍受着皮鞭和铁链的抽打,却不躲避,如果前方五十米处是她的目标,头上淌着血,嘴里噙着青丝,哪怕一只眼睛被打瞎,哪怕只剩一口气,她还是要爬到50米外去。

而父亲则不同,他同样处于斗争的旋涡,灾祸像一个时而诡秘、时而狂怒的阴谋家,频频向他招手,只要稍一疏忽,他就可能坠入无边的深渊。可以说,老爸天性谨慎,此后变得尤其小心,每走一步,都犹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为了不被时代的狂流吞没,他不得不学会见风使舵。如果一个外人有足够的耐心和细心,洞悉了他变化的整个过程,一定会无比惊诧和感慨:这前前后后,是同一个人吗?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和父亲之间,很少有坦诚的对话,他多次说过一段话,“我赚钞票给你们吃饱了,吃好了,三年灾害期间,到黑市上花大铜钿去买鱼买肉,也要让你们吃饱,就是为了让你们以后写我大字报。”这段怨气十足的话清晰地表明了父子之间曾经的关系。坦白地说,那时我不可能想到日后会有兴趣去嚼父亲的陈芝麻烂谷子。而他们更是觉得自己那些灰色的往事,太不符合新时代,早该扔进垃圾箱。

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也随着我的成熟,父亲在我脑子中的形象越来越清晰,像晨曦照在从暗色中徐徐显出形状的荷叶上,发出晃眼的光泽。我明白,看懂了父亲,不仅是看懂“一个人”,而是看懂了一大批人,即上海的老资产。好似你拿一把放大镜,带一个听诊器,去叩问已经长眠于地下的他们,那他们就会从地底下摇摇晃晃爬起,抖抖衣衫,走到热闹非常的马路上去。你会惊喜地发现,他们曲折苦涩的经历,他们每个人色彩斑斓的个性,就像尘封的木乃伊,蕴含着丰厚的历史价值和深刻的现实意义。

现在这些老资产几乎全都去世了,但某种意义上他们依然活着,他们不甘的亡灵,依然精彩地活在我们当下的生活中。

他们企盼我们的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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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我讲那段故事,是他离世前不久,那时候我们的关系已经趋向缓和,亲情终于战胜了阶级理论。这个故事是他一生创业的转折点,属于他的高光时刻。

二战结束后,父亲来到台湾,那时宝岛百业萧条,生意十分难做。他静下心来,仔细观察,发现岛内棉花稀缺,所有的棉布都涨了两三倍。同时得到一条消息,日本的棉布严重过剩。

父亲的脑子中亮过一道闪电,商机?他踌蹰再三,下了决心,把所有的财产都押上去,连母亲手指上的钻戒都抵押给当铺,还向银行借了钱,随后向航运局租了一艘一千多吨的货轮,驰往日本。母亲把亮闪闪的钻戒放入父亲宽厚的手掌中,担心地问,你有把握吗?父亲点头,又茫然地摇头,接着更坚决地点头。

我看见父亲从历史深处的迷雾中走出来,他剃着寸头,独自站在船头,船舱里空无一物,但在他眼中却是满满实实的,装着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天空乌云密布,天光黯淡,太阳失辉,疑似即将到来的战争风云。台湾的天气就是这样,一场台风刚过,另一场更大的台风就要袭来。 

岸边,母亲牵着两个幼子,她心里难受,不时向父亲招手,她举起孩子的小手,让他们一起招,两个孩子边招手边喊:“爸爸,早点回来呀!”父亲眼睛湿了,心里发酸,大声说,“你们回去吧,我很快就会回来!”

途中货船被台风追上,父亲倒在舱底呻吟,胃里的东西都吐光了,还在吐酸水。有人提议,到舟山港避一避吧。他挣扎着抬起半个身子,说,不行,时间要紧!

这个故事一直在我心里折腾,这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这是父亲人生的一场豪赌,为此,他押上了这个世界上他拥有的一切。我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他赌输了,我们家会陷入什么境地?那时的通信不像现在,要是消息有误,日本不是棉布过剩,也和台湾一样,价格昂贵,或者费尽周折运到台湾,宝岛已经不缺棉布了,一整船棉布都押在手上,会有多惨?


现在我的笔跨过二十年,来到1966年,外面红旗招展,锣鼓喧天, 喊声阵阵。

父亲躲在他的卧室里,关紧房门,面对一堆黄金和珠宝首饰,他心惊肉跳。这个时候,私藏黄金是非常危险的,按照时兴的理论,新中国流通的是人民币,一个资本家家中藏有黄金,就是不相信人民币能永远坐天下,和变天账差不多。

父亲知道必须争分夺秒,抓紧卖掉,但一次不能卖太多,会被人盯上。他取出三分之一,包好了,匆匆赶到中国银行。早排起长龙了,父亲知道排队的人都和他性质相同,大家面面相觑,眼光落在地下。这时的父亲已没有当年租货轮时的意气风发了,早已变得乖顺。他找好自己的位子,排在一个胖胖的穿黑绸衣的老女人身后,他发现队伍中有几张熟面孔,只当没有看见。

登记户口簿、秤金子、填表格、签字、押手印,一道一道手续,每个人都要耗费二十分钟。时间无比漫长,父亲不停地喘气,身子颤抖,他一再告诫自己镇静。前面那个穿黑绸衣的女人气喘得更粗,像在拉风箱,忽然倒地下,父亲惊叫一声,张着两手,想扶又不敢扶,队伍里发出骚动。有工作人员走来,把老女人扶起,扶到墙边,在长椅上坐下。老女人很快醒了,晃晃摇摇走过来,嘴里喊,我是排在这里的。父亲忙让出空位。

总算轮到父亲了,也是一道道手续,等他拿到一叠钞票,已经三个小时过去了。

度过漫漫的一个长夜,早晨醒来,他依然心惊肉跳,还要继续卖。他又取出三分之一黄金,刚要出门,发现户口簿不见了,问女儿,才知道被我拿走了,不好,出大事了!

我要在这里扮一个角色,也是我始料未及的。原来我的名字好好的,却受了弄堂里一个少年伙伴的影响,他绰号叫小牛,大名叫周先根,却自认为没有战斗气派,辜负了红色时代,就拿了户口簿到派出所去改,还唆使我一道去改名。我犹豫不决,但经不起他的怂恿,就把户口簿偷出来了。

派出所的柜台上装着铁栅栏,他先把户口簿递进去,说改成“周剑”,民警问了他几声,改好了。从此,他就以周剑的名字混迹江湖。轮到我,我说我改成“沈战”,民警却冷冰冰说,不可以。也不讲理由,就把户口簿丢出来了。所以,半个多世纪过去,我还是叫沈乔生,只不过私下把“侨”字的单人旁拿掉。

当时我在派出所门口呆怔半天,没想到却浪费了父亲的宝贵时间。他不时跑到门口张望,看有没有我这个逆子的身影,还叫我的两个妹妹满世界找我。时间在一秒一秒流逝,父亲站起来,坐下去,跑到门外,又紧张地跑回来,活像热锅上的蚂蚁,这个俚语,我小学二年级就接触到,但认识肤浅,真正认识深刻的,就是这一次。

父亲实在等不及了,就赶到湖北路迎春坊,拿了他继母的户口簿,等他惊恐不安地赶到中国银行时,红卫兵也快马赶到,进驻了,黄金交易中止。父亲带去的黄金全部充公,一分钱都没拿到,只拿回一张收条。

父亲回到家中,惊魂甫定,想起家中还有三分之一的黄金,又从椅子上跳起来,还有金色的变天账,这还了得?不能卖了,能藏到哪里去?他忽然想起一个朋友,藤邦吾。

“阿有坏的棕棚藤棚修伐?”老上海一定都听过这吆喝,用上海话吆喝是十分有味道的。我听到这吆喝,就会想起藤邦吾,没有任何理由,他跟棕棚藤棚浑身不搭介,但我就是会想到他,潜意识中,那时候资产阶级都要修理。藤邦吾也是一个资产,却是一个穷资产,在1949年前已经破产,家徒四壁,父亲曾经接济过他,两人有些交情。所以,父亲情急之中想起他。

父亲溜出家门。马路上红旗招展,高音喇叭不停地叫。父亲低了头走,把自己大身子努力缩小。在他的意识中,世界末日不过如此。他敲藤家的门,门开了,他闪进去。

沈兄,有什么事?藤邦吾的眼睛和嘴巴一起说话。

这点黄货在你这里放一放,放一放……父亲把沉甸甸的包裹塞过去,一迭声地说。藤邦吾不是傻人,当即明白,点头说,没有问题,我对啥人都不会讲,一个字都不会讲。

放一放,黄货,放一放。父亲还是两句话。

藤邦吾拿起右手,拍起自己干瘪的胸膛,右手拍过,换左手拍。

父亲叹口气,闪出门去。


父亲棉布生意大获成功,满载的货船驰回来了。一时间,台北、台中、高雄、基隆、台南、各个市内的大大小小商铺都摆满了父亲运来的棉布,白晃晃、亮扎扎,店内顾客盈门。父亲一边指挥伙计干活,一边擦去头上热气腾腾的汗,他感到有些疲惫,在日本进货时,他两天两夜没有好好睡觉。坐下来才一会,又窜起来,体内不断有活力涌现出来。那时他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勇于进取,大概觉得自己像一个凯旋的将军.

那天晚上,大摆宴席,大家轮流向父亲敬酒。他平时喝酒不多,可是那天却来者不拒,结果酩酊大醉,第二天中午还没有醒过来。母亲那时已经开始学西医,抱怨他没有节制。父亲终于完全清醒了,搔搔寸头,说,“以后我不再抽烟、醉酒,最多喝点啤酒,学习做人。”母亲说,这就好。

我想,如果他预先知道了今后的遭遇,还会这样大言不惭地发布宣言吗?


父亲从藤邦吾家中闪出后的第二天,造反派就砸我们家的大门了。

这是第一次抄家,是父亲的商店和母亲在的体校两边联合行动。商店里来的是店员,他们平时和父亲相处得不错,逢年过节父亲还发红包,请他们吃饭,所以面目不恶,甚至可以说是客客气气,不像来抄家,倒像是来家访。而体校来的都是运动员、教练员,说他们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不是没有道理,而此刻他们被邪恶控制,身上有的是无处发泄的暴力。因此,两拨人在一起,好像自然界两条不同颜色的河流流到一起,但泾渭分明。

金银财宝在哪里?交出来!体校的红卫兵吼道。

而店员看我父亲身体发颤,推过一把椅子,叫他坐下说。

没有了,没有了……他嘴唇歙动。

老实交代,不要痴心妄想!

好好想一想,店员采用启发式。

体校的红卫兵对着我8岁的小妹妹,把皮鞭狠狠抽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妹妹哇一声哭开,母亲冲上去,把她抱在怀里。

不老实交代,死路一条!红卫兵继续狂吠。

接下我省去二百字,聪明的读者看到红卫兵直奔藤邦吾的家就明白了。门开了,藤邦吾一看这架势就明白了,红卫兵迎头给他一皮鞭,他转身进屋,搬过梯子,爬上阁楼,摸索一阵,下来时手中提着一个包,体校造反派打开看是黄金,又给他一皮鞭,被店员挡住了。找来一只锣,牵着藤邦吾游街,他边敲边喊,“我有罪,我替人私藏黄金,罪该万死!”

藤邦吾心里却叫着别样的声音,沈老兄,你一再叮嘱我,不能对人讲,却自己先交代了,什么人啊!


          2


现在我想起父亲,经常看见这样一个画面,他穿了件咖啡色的丝棉袄,伸出右手的食指,在空中比划,有时要比划半天。我猜他在空中写字,但没有人知道他写什么,也没有人问,这是一个谜。

父亲的字其实是有功底的,我在北大荒时,他给写过我几封信,他的钢笔字遒劲、恣肆放纵,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现在想起来,大概学过怀素,还有王铎的韵味。但我那时没有读过草书,阅历浅,不觉得他的字好。我们7个兄弟姐妹,也没有一人说父亲的字好,反而说我的字好。他搔搔寸头,宽厚地笑笑。长大后我学了草书,读了古往今来的许多名帖,才知道父亲的字是有法度有根底的,我十分羞愧,实在是井底浅蛙。

那么,他到底空中写什么,或许也想铺开纸墨,正正经经写一些,想想作罢,那是什么年代,赤脚都追不上,还有时间铺开宣纸?有可能他是写思想改造的检讨,先在空中打草稿;也有可能他想写一些与检讨迥然不同的内容,属于他内心的隐秘思想,却不敢落下白纸黑字,所以只能在虚空中挥毫。啊啊,任何一种猜测,都使我无限怅惘。

现在我认真猜想,最大的可能是父亲写检讨,除了写在白纸上,还把检讨写在无形的空气中。曾几何时,写检讨是中国人的必修课,是让灵魂享受煎熬的极佳模式。国家主席都曾经反复写检讨,何况一个资本家。

现在我们知道,剩余价值理论有很大的缺陷,它揭示了劳动者受剥削的奥秘,但是它忽略了当商品无法流通,剩余价值无法兑现时,资本家遭受的损失远超工人;还有,谁是社会上分蛋糕的无形之手,极为重要。当然,这些深奥的理论,当时的父亲不可能懂,他只知道自己有洗刷不净的原罪;大部分人也都不明白,所以,写检讨是资本家的天经地义。

不由记起了蓝印纸,现在年轻人不会见到了,但我小时候一直和它打交道,严格地说,是我的父亲和它一直打交道,但他总要叫我去买,到复兴中路上的复兴书局去买,这样我就和它结上不解之缘。

蓝印纸上的颜料很容易脱落,往往弄得手上都是蓝色,而且它只能复印两份,第三份就看不清楚了,但它刚好符合父亲的需要。他的检讨不是领导做报告,不需要印很多,三份就足够了,一分给党支部书记,一份给公方经理,一份原写的自己留底。所以那时我的理解是,蓝印纸是资本家的专用品。

父亲从台湾归来后,他的商店就在南京路上,在永安公司的西边,隔一条小马路,叫华新公司,蚊哥后改名叫金桥。那时候,上海市长陈毅经常问部下,今天有多少空降兵?我想父亲一定看见过空降兵,天天在南京路上走,不可能不看见。再说,他的妹夫就是畏罪跳黄浦江的,所以,他决心不走绝路,而是坚决跟党走。他虽然内心憋屈,高度紧张,但动作不含糊,他以创业一般的勤奋来写他的检讨。

我有资格替父亲买蓝印纸,应该是空降兵之后六、七年后的事情,也就是说,父亲用蓝印纸的历史一直在延续,他始终在享受高规格的灵魂煎熬。如果一段时间内,我光顾书局十分频繁,那证明父亲正处于享受的巅峰;如果去的次数少了,说明那段时间父亲的灵魂相对风平浪静。

现在回忆起来,复兴书局有个奇怪的规定,一次不让买多,不能整盒买,要拆开了买,一次至多买三纸。所以我十根手指常常是蓝色的,如果我的哪个同学警惕性高一点,还疑心我参加了蓝手党。


         3


我的印象中,父亲的一生,非常迷恋美食。我晓得上海人都讲究吃,吃得文雅精致。但父亲那时的吃很不一样,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力度,而当时食品极度匮乏,想起他寻找美食的神态,就好像看见一头饥肠辘辘的雪狐,眼里闪出幽蓝的光亮,在雪原上到处挖洞抓土泼鼠。

我曾经写过一文,《上海的老资产》,里面写道:


“说实话,那时的资产是倒而不臭,或者说像上海的臭豆腐,闻闻臭,吃起来香。他们变着花样享受。但是,当时的上海滩的享受极为有限,于是他们在狭窄的空间里,使尽全力,最后也只剩一个字:吃。

为了弥补这种巨大的惊恐,取得心理平衡,资产们别无他法,只能用手中仅剩的钱抓紧吃。我的一些少年伙伴,围在一起回忆,都会提到,那年月,父亲们最热衷的事,就是赶来赶去吃饭。他们中间常常传递一些消息,这家店的响油鳝糊呱呱叫,上海滩数它第一家。那家店的清炒虾仁好,食材新鲜,大师傅手艺高。这家店的牛排崭!他们赶过来,赶过去,没有黄包车了,挤公共汽车,外加11路两条腿。

中菜饭店有新雅、梅龙镇、杏花楼、燕云楼、老正兴、扬州饭店、王宝和等;西菜的有红房子、德大、天鹅阁、莱茜等;买奶油蛋糕的有哈尔滨食品厂、上海食品厂、老大房、凯斯林。他们如数家珍,他们是这里的常客。有时还窜到七宝,窜到龙华。那个时候,上海滩上象点样的饭店,时时都印着老资产的脚印。”


我承认,父亲是其中积极的一员,他们交流的心得是,响油鳝糊,关键在响,汤汁浇上去,哗的一声,声音一定要清脆响亮,鳝糊鲜美,但不能有土腥味。龙井虾仁色泽要好,近于透明,茶叶是碧绿的,讲究的是色香味。白斩鸡要酥,但不能烂,要富有咬劲。虽然这样交流,但总体达不到要求,因为那个年代到处都打下短缺、馈乏的烙印。

父亲吃蔬菜喜欢吃时新菜,什么季节什么菜上市,他都清清楚楚,都要想办法吃到,上市第一天比第二天好,第二天比第三天好,一个星期之后就不是时新菜,不好吃了。

对这种食不厌精的做法,很长一段时间我是排斥的。然而当我有了阅历,以一种通达的眼光来看待世事的时候,我的想法就改变了。可以说,父亲们早年奋斗创业的意志有多顽强,那么他中年之后寻觅美食的决心就有多坚决。能量守恒,当金钱无法变成资本的时候,必然要转化成美食。

我不打算再写奢华的享受,只落笔于父亲蒙难后觅食的一件事。


我家被扫地出门时,父亲已经 70岁了。道生里的房子,楼梯狭仄、曲折、幽暗,现在我很难想象父亲走楼梯的情景。我仿佛看见,他在遥远的时空里踏上了道生里的楼梯。他左手小臂上挂了一根拐杖,手里拿了两根油条,他右手抓紧扶梯把手,把庞大的躯体斜过来,因为楼梯板放不下他的脚。右手朝上移一格,脚就往上抬一步,走走歇歇,在转弯角停下来喘气。每每看到这梦幻的场景,我就心潮起伏。

一天,我带着未来的妻子走上道生里的楼梯,当我们走上三楼时,她探头回看,说,真难走。我们走进三楼的后间,看见的情景使她合不上嘴,近80岁的父亲坐在那里,静静地调制自制色拉油。

啊,这是什么?她用夸张的声音问。

用豆油调的,打出一只鸡蛋黄,油一点点加进去,不能心急,每加一次都要调匀,再加,再要调匀,慢慢的就厚了,如果加得快,就会嘎掉。

父亲一边讲,一边示范,十分耐心。很快她就坐下来,接下了未来的公公手中的工作。

这是没有色拉油买的日子里,上海人的办法,父亲精于此道。这是我未来的妻子终生难忘的情景。


         4


我永远记得父亲的背影,每当换季的时候,他就会打开一只只樟木箱,把7个孩子换季的衣服全都找出来,无论是从6月转入夏季,还是从12月转入冬季,莫不如此。

西北风吹来了,梧桐树的叶子瑟瑟落光了,天麻麻亮,我钻在热烘烘的被窝里,惊醒我的是父亲厚实的背影。那时我大概是小学5、6 年级,两个哥哥在复旦大学读书,姐姐在北京解放军艺术学院跳舞蹈。我一人睡在三楼,箱子都摞在斜角那一边。父亲的背影是和迷朦的晨光一起进入我的房间。他虽然身躯壮实,但动作依然灵活,他的背很厚,手臂不是很长,樟木箱是很沉的,他一手抓住一个铜环,腋下扯得很开,一用力搬起来了。我钻在被窝里,看见的是他的背影,只觉得这背影很温暖,很有力量。后来我读到朱自清的散文《背影》,那背影是落寞的,稍有臃肿,而我父亲的背影则要朝气蓬勃得多。

父亲搬动樟木箱,打开来,兜底翻,找出每个孩子们当换的衣服,一件又一件。我们是7个兄弟姐妹,可以想象他的工作量有多大。干不一会,父亲头上就热气腾腾,滚下汗珠,这时如果他发现我已经醒来,就会叫我帮他一起搬。我就爬起来,两只手抓住一个铜环,还会呲出牙齿。

兄弟姐妹们要起床了,该换的绒线衣、毛裤、棉袄,已经放在他们的被子上了,他们边穿衣服边叫,唧唧喳喳,像一窝雏鸟发出悦耳的鸣叫。

父亲80多岁时候,还动手缝被子。那时很少用被套,汰一次被子,都要一针一线缝起来,父亲都是亲力亲为,多少年过去了,妻子始终记着我的老父亲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的情景,她一直当故事讲给朋友听。我还记得他搬过椅子,巍巍颤颤踏上,去弄窗帘,那年他已经 87岁。我连忙扶住他,让他下来,但他还是站在椅子上,坚持把窗帘弄好。我的感觉就像一个年暮的勇士站在山峰上。

我以为,除了暴发户,资本家在他创业的早期一定是勤快的,不勤快就不成其为资本家,不可能发家致富。

他曾经告诉我,在上海南京路的商店里,在台北的商场里,他经常自己上柜台,顾客要看,蓬的一声,八尺的被单全打开,欢喜这花样和颜色吗?不欢喜,没关系,再打开一条,还是不欢喜,蓬一声再打开。当你打开到第8条,第9条,顾客很少不买的。

我父亲48岁时我出生,我的儿子诞生时我36岁,我的父亲已经84岁了。一天,我收到了他从上海寄来的儿子的小衣服,织锦缎的,有墨绿的,有朱红的,非常漂亮,儿子穿了,像个小财主。我和妻子十分高兴,心里充满感恩之情。父亲是做棉布生意的,懂得布料,这都是84岁的父亲到淮海中路一家家商店去寻找,买来的。


         5


有一年我在回黑龙江的火车上,认识了一个解放军干部,他在哈尔滨。我在农场收到他的信,说他要结婚了,都知道上海的衣服好,想买上海衣服,他和未婚妻结婚时穿。

我心里尊重解放军,无法回绝,这个任务只能交给老父亲,请他代劳。那时父亲已经70岁,也和我一样尊重解放军,他一次一次跑淮海中路,按照军人的要求,给他买衣服、皮鞋,还给他的未婚妻买了许多衣服和皮鞋,皮鞋的尺寸一定不能弄错。这时,军人经常写信给父亲,总是千恩万谢,弄得父亲劲头十足。妹妹后来告诉我,大热天父亲也在淮海路上,这家店进,那家店出,回来时面孔通红,都怕他中暑。

后来都买齐了,从邮局里把包裹寄走,同时父亲写出一封信,在信里开出明细账单,每件衣服多少钱,皮鞋多少钱,每角每分都算得清清楚楚,剩下多少钱,全都给他汇回去。

但接下来的,使父亲很不高兴,那军人从此不来信了,父亲还等着他回执呢,衣服有没有收到?余款收到没有?父亲是商人,是上海人,他甘心义务劳动,来去都是清爽的,怎么可以风筝突然断了线呢?

我回上海时,他对我抱怨了几次,我无话可说。

父亲发财后,很多亲戚朋友都来向他借钱。他的至理名言是,对于来借钱的人,如果你不情愿,而面子又拂不过,那就送一半钱他。比方说他借一千,你送他五百。以后不再提起,想都不要想,就当没有这件事。

这无疑闪着智慧的光泽。

他还喜欢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什么事情记下来好。东西用完要放在固定的地方。

这都使我们终身受益。


写到这里,不由把父母亲作个比较。

我们家在蚊哥中被抄两次家,第二次干脆扫地出门。第一次抄家时,父亲刚去银行卖了黄金,得了些钱,领队的一个红卫兵头没有全收走,留下三千块。过了两年,又来抄家了,就有造反派问,三千块钱呢?母亲拍拍肚子说,吃到肚子里去了。造反派勃然大怒,叫起来,老板娘太嚣张了!母亲遭到一顿暴打。

而父亲胆小、谨慎,从来不和人硬上,经常灵活转弯,所以在蚊哥中也没有遭打。他晚年时,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在电视上看足球赛。现在我称之为A B两队,A队1比0 领先,他就开始替A队担忧,嘴里不停念叨,输了,输了,踢不进了。没想到B队奋勇反击,连进两球,以2比1反超。父亲就调过来了,替B队哀叹,完了,完了,5分钟就结束了,返不回来了,完了……

我默默看着父亲,陷入沉思。我不明白,他壮年时租了货轮驰向日本,也是这样犹豫不决,首鼠两端吗?他那种破釜沉舟、坚定沉着的精神到哪去了?我凝视着满头白发的父亲,心里感慨不已。我想,在他漫长的一生,外部世界彻底改变了他。


父亲一生有三次破财大灾。第一次在台湾,1950年,那时很多有钱人都逃往台湾,而父亲却携妻带子,逆向而行,离开宝岛,途经香港回到大陆,他在台北的房子、店铺都委托给了朋友。谁能想到两岸隔绝三十多年,等开通之后,房产都成了他姓资产。第二次大陆公私合营,生产资料全部赎买。第三次最惨烈,一次比一次彻底,我家在蚊哥中被扫地出门,搬进南昌路道生里的亭子间,扔给我们两只竹榻、钢筋锅、面盆、马桶。

父亲发财后,附庸风雅,买了不少名人字画,抄家时抱走一部分,其余的放在弄堂里烧,弄堂里的人都围着看,还用铁钎挑起艳艳的火苗,烧了半天。等我长大也学习书法时,眼前常会出现恐怖的火光和打旋的浓烟。

最近,原来的邻居告诉我,我们在襄阳南路扫地出屋的那片房子要拆迁了,我们家那栋至少补偿2千5百万元人民币。

我微一笑,不作声。大概为了安慰我,她说,“老天也罩着你们,你们家的孩子都很有出息。” 

平时,父亲很少提起他的灾难,偶尔也有只言片语流露。我知道,他心中有着深深的伤痕,这样的大灾大难必然留下血痕。这是一个上海商人在波谲云诡的历史中的待遇,比他惨的有的是,他终还是幸运的。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核算抄家物质时,留下一份清单,上面记载着被抄走的钻戒,红宝石戒、蓝宝石戒、猫眼、翡翠等,折卖价格极其便宜,一枚猫眼不到两元人民币,总共3326.79元。家人复印了好多份,我们每人保存一份,算是对父母过往的纪念。

我的父亲一生无病灾,从来没有生过大病,身体上没有动过一次手术,离世前半个月,还独自吃了一只红烧甲鱼,堪称奇迹。他于90岁过世,真正的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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