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Q比高下(赵全国)

文摘   2025-01-27 19:28   江苏  





 我和阿Q比高下

作者:赵全国


其一:



这天又翻开了《阿Q正传》读,没想到读着读着又读出了一点新意。
原先一直觉得我老赵这一辈子活得窝窝囊囊,但只要一想到书里有个本家混得比我更孬,心情便稍舒坦了一些——毕竟,我还不算赵氏门中最没出息的人。这回再读阿Q,却突然获得了一点别样的感悟,于是立刻沮丧起来。众所周知,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是一直被人当笑料看待的,没有一个人瞧得起他,但是我仔细想想,别人我不知道,相比之下,本人真的还不如他呢。我说这话不是矫情,更不是妄自菲薄,而是实情。不信就听我说说理由吧。
阿Q除了头上的“癞”、“光”、“亮”那一节不足为贵,君不见,他身上还有著名的三大“亮点”——这是鲁迅先生在文章里明明白白地写着的:一,“先前阔”;二,“见识高”;三,“真能做”。作者评价说,他“几乎是一个‘完人’了”。逐条检点自己,我竟没有一条比得上他。
先说第一条“先前阔”。他间或瞪着眼睛跟人口角时会说:“我们先前——比你阔多啦!你算什么东西?”虽然连作者也不知阿Q祖上是干什么营生的,但想来阿Q本人应该是明了的。以他底气十足的话来推测,他祖上极有可能是豪富之家,说不定还当过宋朝的大官甚至是皇亲国戚呢!
比起他来,我就相形见绌了。据说我那从来没见过面的祖父是石匠,父亲倒是个经营过一个小小产业的小小资本家,但我记忆中从未有享受过“阔”的感觉,反倒一直觉得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兄弟姐妹多,每逢开学,总见父亲四处去筹钱来给我们缴学杂费。唯一值得我骄傲的是,当时很多同学家里连矿石机也没有,我家却有一只八管的进口收音机,它显得狼狼犺犺,又早老掉了牙,经常出故障。
总体而言,我的“先前”虽不算“阔”,却也不算很“窄”,也就中不溜秋吧。可就是这个中不溜秋,使我在后来的人生道路上受尽了歧视,尝遍了辛酸。
想想总觉得老天太不公平,那“先前阔”的阿Q,在革命潮流汹涌来到时,尚且能雄赳赳地起来一心革人家的命,还做着鸿运梦,美美地想着把有钱人的元宝、洋钱、洋纱衫和秀才娘子的宁式大床都搬到土谷祠来供自己享用;而“先前”并不“阔”的我辈,遇上后来的那场十年的“革命”时却只能恭顺地、战战兢兢地看着一拨拨的“造反派”到家里来“造反”。后来下乡了,也一直把尾巴夹得紧紧地做人。我上哪儿说理去?
作者写阿Q的第二大“亮点”是“见识高”。他对未庄的人都看不起,对待人人敬重的赵太爷和钱太爷及其贵公子,他“在精神上也不表示特别的尊重”。他不但瞧不起乡下人,到城里还瞧不起城里人。无疑,这种睥睨众生的态度其源盖出于他自身的“见识高”。也不奇怪,一般来说,“先前阔”的人,即使后来家道衰败了,他的见识依然是高的。我尤其佩服他的临危不惧,有大将风度,在威武庄严的公堂上居然还能心无旁鹜,饶有兴致地努力把圈画圆。不能笑话他终究把圆圈画成了瓜子形,在那种森严的形势下,叫达·芬奇来画鸡蛋也未必画得很美观的。
与他相比,我只能自惭形秽。因为一向不“阔”,我从小没见识也就顺理成章了。从幼稚园开始我就怕老师。一直到读小学、中学,直至下乡当农民、回城到生产组做工人,只要是有权管我的人,我就不由自主地会对他生出敬意、甚至惧意来。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永远是唯唯诺诺的。我在很长时期内一直认为,上了报刊的话都是真理,成了“本本主义”的忠实信徒。因此信了许多假话,上了不少老当。回顾大半辈子的路程,全不懂审时度势,在人生的每一个十字路口,由于见识的鄙陋,我都作出了错误的选择。这辈子一路踉踉跄跄地走来,最后就成了我现在一副糟老头的寒碜样。
阿Q的前面两个“亮点”或许可以看作是鲁迅对他的调侃,或者是出于他良好的自我感觉,但毫无疑问,“真能做”三字则是他货真价实的闪光点。作者写道,阿Q“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整个一干农活的大行家啊!他还亲耳听得一个老头子的颂扬:“阿Q真能做!”
倘若跟阿Q比干农活,我就更加无地自容了。就说到农村插队吧,虽说我也肯舍力,却是样样农活都比不上人家。扯秧扯不快,栽禾栽不直,割谷割不多,挑担挑不重……实在是一无所能,真羞煞人也。最令我气馁的是栽禾,速度慢,质量孬,总被人在后面追得喘不过气来,后来只能专拣在田边地角栽禾。虽然老表友善,不说什么,但我心里的压力特别沉重。我做梦也常常做到栽禾的情景,几次三番下定决心要做一个秧状元的美梦——落手如飞,一条绿色的毯子在眼前迅速延长,将队里的秧把式们全都盖过了。可惜,毕竟底气不足,美梦难做,即便在梦中也被人追得大汗淋漓。后来,若非插友小杜仗义,把教书的好差事让给了我,让我能在娃娃身上混几个工分,我真不敢想象,我该如何度过这漫长而又艰辛的十年呢?
我这辈子不如阿Q已成定局,也不想跟命运抗争了;这把年纪了,争也没用。现在就定个三辈子的长期规划:这辈子算了,我只希望下辈子能与阿Q齐头并进,到第三辈子发誓也要赶上并超越他。
马瘦毛长,人熊志短,我这人也太没出息了吧?诸位可千万别笑话我哟!

其二:
自打拙文《我和阿Q比高下》上网后,得到了很多批评的反馈意见。诸位的态度都很严肃,又很诚挚。大家几乎众口一致地反对我那样跟阿Q比。实际上是在抬举我,我多方解释,却仍是无效。又思量:虽是批评,却都是善意,我总不能辜负了大家的一片好心吧?于是决心重新敷衍出一篇文章来,竭尽全力,挖空心思也要把他比下去。
打开电脑,瞧着显示屏,正出神地想着如何构思,如何措辞,如何扬长避短,忽然看见屏上闪出一条汉子。此人骨瘦伶仃的,拖着一条黄辫子,头上有几块明显的癞疤。我不由惊叫出声:“啊呀!心里念到曹操,曹操就到!”此人正是阿Q。
但见阿Q双手抱拳打了个恭,笑道:“赵员外一向可清健?哈哈,听说你做了篇文章与我比高下,结果已经甘拜下风了。你很有自知之明,很好很好。却又有一帮不相干的人在一旁挑唆,想把结果翻转过来。我老Q是不怕的,比十次也是一样的结果。你若再想比,只管放马过来,我接招便是了!”


闻听阿Q 如此高傲不逊,我也有些不服气了,说:“比就比,谁怕谁呀?上回我是谦让,又留了余地。当真比起来,我员外还怕了你不成?老规矩,还是比你自鸣得意的‘三点’吧。”
阿Q点头道:“好。第一条,我老Q‘先前阔’。上次你已经认输了,这回你姓赵的又有什么新的说道?”
他“姓赵的”三字倒点醒了我,不妨从中做做文章。我说:“我的近代祖先虽不算阔,但我有位名垂青史的阔祖先,他乃大名鼎鼎的宋太祖赵匡胤是也!除了姓秦的祖先秦始皇(噢哟,不对,秦始皇不姓秦,他姓嬴名政。反正可以欺阿Q没文化),姓刘的祖先是汉高祖,还有姓李、姓朱寥寥的几个姓氏,其他又有几个人的祖先比我更阔呢?”
他顿时哈哈大笑:“我还道你有杀手锏,原来只是根烧火棍。天底下姓赵的可不止你一家,别忘了我阿Q也姓赵,一样是赵皇帝的后人!”
他不知我是故意给他卖了个破绽,果然中计。我得意地说出一番话来:“谁说你也姓赵?鲁迅先生明确写了吗?想当年,你倒是自吹姓赵,结果挨了赵太爷的嘴巴后就老老实实再不敢姓赵了不是?这说明你原本就可能是个冒牌货。像我姓赵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在那难熬的文革十年里,我们承受的压力比你挨一个巴掌的压力大多了。我父亲的名字常被打上×写在勒令书上,在那么严酷的政治氛围里他依然姓赵。有分教:风吹雨打不动摇,坚如磐石还姓赵。哪像你,一个嘴巴就把祖宗的姓给打丢了。也由此可见,你是否真的姓赵还十分可疑呢!”
阿Q无话可说,悻悻地骂了一句:“妈妈的!算你狠。这且不说,你这四眼狗,有我的见识高吗?连大文豪鲁迅先生都这么夸我呢!”
我正色道:“就凭你出言鄙俗,满嘴粗话,还有资格谈‘见识高’吗?你生在小小的未庄,偶然进城一趟,只是浮光掠影、走马观花一番,就敢自诩‘见识高’,这实在是天大的笑话!我出身大上海,又喝了十几年的墨水,学问比你不知大多少倍呢。别着急,我知道你要说城里人不懂乡下事。我可以很自豪地告诉你,我不但懂城市,而且懂农村。全蒙伟大领袖发号召,我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了再教育,我也曾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过十年的。在农村,我曾苦了心志,劳了筋骨,也饿了体肤,虽未见天降大任于我,却也既学‘老农’,又学‘老圃’,比孔夫子和他的学生樊迟强多了。这些年里,我对农村的了解并不比你少,更重要的是还学会了用阶级分析法来观察社会,全队各家各户的阶级成分被我剖析得清清楚楚。在我心里,家家门前就像中药铺里的抽屉似的,上面分门别类地贴着标签。相比之下,你不过是一只孤陋寡闻的井蛙而已。”阿Q听得傻了眼。
我又乘胜追击,继续说:“你的见识究竟高在哪里?就高在敢于偷萝卜吗?这么鼠窃狗盗的事情也做得出来,好意思吗?我插队时境遇窘迫,常常没菜吃,有时只能盐水泡饭,但决不到贫下中农的菜地里偷菜,更不会偷鸡摸狗,还坚持天天读红宝书。我一刻也没忘了唐人王勃的那种高远志向:‘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你比得上吗?至于你对吴妈和小尼姑的性骚扰,我实在不愿写——怕玷污了电脑显示屏的清白!
“还有,你这人一贯胸无大志,嘴上就会不干不净地哼几句《小孤孀上坟》和那句‘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全是些陈词滥调。游街时那句颇有血性的‘手执钢鞭将你打’还终究没唱出来。我却不同,心怀革命,豪情满腔,革命样板戏里的段子唱得精熟。要不我唱几句?‘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还有,‘手捧宝书满心暖,一轮红日照心间……’哪一段不表现出革命到底、志存高远的豪情?你倒是唱几句试试。
“我闲暇时做文章,上互联网,还经常跟一帮来自五湖四海的知青朋友聚会。生活多么丰富多彩,多么有意义!而你的业余生活在干什么?就是与一帮狐朋狗友聚在一起押牌宝,赌得昏天黑地,丢了钱,也不知晓打110报警,半天忽忽不乐,自己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就愉快起来。德行!
“那一天,你和王胡两位坐在日光底下做什么来着?原来是比赛捉虱子。你眼馋王胡捉了‘一个又一个,两个又三个’;你还羡慕他把虱子放在嘴里咬得‘毕毕剥剥’地响。结果由此引发了一场战争,你完败了。呸!无聊又不讲卫生,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你愚昧到这等程度竟还有脸说‘见识高’,真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啊!”
见他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我蓦地想起鲁迅对他恶习的评议:“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王胡固然不是君子,阿Q他又何尝是君子?我不禁警觉起来。没猜错,他一只手猛然从显示屏伸出,见势是想抓我的头发。慌乱中我急忙将头朝后一让。饶是我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他的手指已经掠过头发,只差毫厘。真险!我实在不想陪他玩一出他与小D争斗的闹剧,避开攻击就算了,更没有雅兴把手伸进显示屏去抓他那条脏兮兮的辫子。
他有点气急败坏了,怒道:“这些都不算啥,还是说说‘真能做’吧。这一点,你是无论如何也比不过我的!”
说实话,这正击中了我的软肋。然而形格势禁,至此我哪怕强词夺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我说:“你能割麦算什么功夫?我每年都割稻的。你是在旱地里割麦,我却在水田里割早稻,那水浅的没踝,深的及胫,劳作的难度比割麦强多了。说舂米,又算得什么本领?我们山村建成水电站后就用上了碾米机,一天可碾几千斤稻谷。你一身臭汗又能舂几担米?我虽不在碾坊做事,却也当过几天帮工,碾米的本领也学了一手并了然于心。再说撑船,那么原始的劳动你还好意思提?现在早用上机器开船啦!你还真的别不服气,夸你‘真能做’的除了那老头还有第二个人吗?说你胖,你就喘,真把自己当劳模了。您也不想想,你要是确实‘真能做’,到头来那‘又瘦又乏’的小D又怎能抢了你谋生的饭碗呢?”
发现阿Q头上的癞疤开始有些发红,我还不依不饶:“也许,你有一点做三只手的功夫,可哪里比得上梁山鼓上蚤的身手?墙也不能上,洞也不能进,只能当一个站在洞口接个包袱什么的小角色。‘梁上君子联合会’肯定引你以为耻的……”
清晰地看到阿Q的癞疤变得通红通红,我知道他已是忍无可忍了,必将有所动作。果然,他大喝一声:“你这员外,没有像你这般损人的!想当初我被绑住了手,无奈唱不得‘我手执钢鞭将你打’,现在我的手可是自由的。快快吃我老Q一鞭!”话音未落,只见他高举竹节钢鞭恶狠狠向我打来。幸亏我早有预判,遂迅捷地把光标移到电脑右上角的×部位,一点鼠标,人影瞬间就消失了。我轻蔑地一笑:“哼!跟我斗。”
这一回,我终于比赢了阿Q,我对给我提意见的朋友们也算有了一个交代。若问:你前后两篇文章的观点迥异,到底哪个是你的真心话?我答,东坡先生有诗云:“横看成岭侧成峰”,就随你的眼光吧。
按理说,比赢了阿Q应该有一种高奏凯歌的喜悦,我却没有,反倒觉得自己不幸继承了他精神胜利法的衣钵,特不爽。


作者简介


赵全国,男,上海知青,六七届高中肄业,六八年十一月到江西省新干县插队,10年后病退回沪进生产组。二〇〇〇年下岗,二〇〇八年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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