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 陵 镇

第 二 章 

（二）

殷敬平生产时流血过多，女儿天雪都快满周岁了，她的身体一直都没有复员。一想起生产的事，殷桂龙就汗毛直竖怕得不行。也就是郑德宝遭暗算的那一刻，殷敬平的呼叫声越来越惨烈。紧接着就听房门哐地一声打开，满手鲜血的庞氏惊恐万状地奔了出来。殷桂龙吓了一大跳，抢步上前扶定妻子。庞氏下巴直哆嗦，紧张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时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半抱着妻子进到产房里。床上到处是血，眼前鲜红一片。殷桂龙跺脚痛悔，当初为了家丑不外扬，连个像样的接生婆都没请，这下好，反搭上了女儿性命。他妈的，什么面子里子的，命都没了要面子屁用!男人遇到这种事情只是一味地着急，毕竟生孩子的事对他们是那么地遥远和陌生。有了男人的支撑，着急之后的女人便有了主意。快去煎止血药。女人说。见男人仍在发愣，女人推他一把，提醒说，韭菜水!

殷桂龙如梦初觉，赶紧拎只篮子往菜园跑。

殷敬平怀孕属高度机密。出怀前便居于后院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即使是两个兄长也很少来看她，怕勾起那令人不快的回忆。殷桂龙只得包揽起她的所有琐屑杂事。

割完韭菜回到厨房，殷桂龙先往灶膛里填上一大把树枝点燃，约三小碗醋倒进锅里，接着将韭菜洗净切碎，塞进一只长颈的小口瓶中。这时，醋也烧开了。他把醋灌入瓶子，用抹布包着马不停蹄地赶到后院。

你不得不佩服民间偏方的灵验。殷敬平凑着瓶口嗅了约半个时辰，身下的血竟奇迹般地止住了。

调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静卧病床殷敬平想得最多的是谁造的孽。她怀疑过郑家。但稍后不久郑怀武和郑怀仁兄弟俩的一命归西使她推翻了这种怀疑。令她深感困惑的是匪徒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如果仅仅针对的是郑家，自姑娘的死又作何解释?原先她一直把孔家排除在外，她觉得书香门第出身的孔崇之尚不至歹毒到这种地步。何况孔曲至今都下落不明。但是郑德宝此次为孔崇之雇凶击毙的事实动摇了她对道貌岸然的孔先生的看法。能做一次就能做十次。孔曲失踪不过是幌子罢了。那么，她和敬宙连同自姑娘去年的遭遇难道也是姓孔的雇人所为?纵观这次孔崇之的所作所为，疑点确实越来越大。一种强烈的耻辱感袭上殷敬平心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简直肮脏到极点。曾经有几次她真想亲手掐死那初生的婴儿。然而她始终于心不忍。对这个瘦弱的婴儿有时她还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愧疚感。她想起孩子在肚子里的孕育阶段自己对她的种种折磨，再看看由于自己没有奶水被迫用米汤喂养的婴儿那皮包骨头的样子，心里便不由涌起母性的爱潮。她还会时常久久地端详着婴儿那黄寡寡的小脸，努力地在那眉眼中寻找着什么。她给孩子取名叫天雪，一是期望这个因噩运而诞生的小生命纯洁如雪，二是取窦娥死于六月的鹅毛大雪之中的那份冤枉、委屈。

时光如矢，转眼间天雪已满周岁了。殷桂龙对外宣称这个小生命是在南京领养的朋友的孩子。因为留下天雪是白姑娘的意思，所以殷桂龙十分喜爱这个孩子。只要他手头闲着，总见他抱着天雪四处转悠。这天他又抱着天雪转到白姑娘坟前。这里是他每月必来的地方。他嘴里跟长眠地下的白姑娘絮叨着什么，一面动手拔除坟头的小草。

六月的天已经热了起来。太阳快移到头顶了，估摸着就要开饭了。殷桂龙在衣襟上蹭了蹭沾了点泥巴的手，准备打道回府。肚子里咕咕叫了几声，他感到确实饿了。出了林子，他顺手折了根树枝，枝条上树叶扇子似的张开着。他一手抱着天雪，一手把树枝悬在孩子头上遮挡着近午的阳光。走了一段，他感到两腿乏力，想找个荫凉的地方坐下来歇歇脚。就在这时，他听到背后有人叫“爹”。他四处望望，山道上只有他一个人。奇怪，这人叫谁呢?——管他去，歇一阵再说。

殷桂龙乜眼看着从远处快速走来的一队人马。为首的年轻人扬鞭催马将步行的随从们甩到屁股后头。“爹!”随着一声呼唤，年轻人翻身滚下马背直挺挺站在殷桂龙面前。环顾四周，山道上杳无人迹，殷桂龙心想，这年轻人八成是认错人了。

突然，他的心猛朝上一提。他感到血管里的鲜血仿佛燃烧起来。是敬宇的声音!莫非是敬宇回来了?殷桂龙用力在自己的腿上拧了一把，疼痛告诉他这不是在做梦，千真万确是敬宇回来了。巨大的幸福如泰山压顶，殷桂龙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爹，是我，我是敬宇啊!”年轻人弓下腰，把脸凑到老人的眼皮底下。

“敬宇……你可回来了……”殷桂龙腾出手来摸着儿子的脸颊，禁不住老泪纵横。

“是的，爹。我到县上已经一个多月了。”殷敬宇边说边接过天雪交给身边的随行人员。

“抱抱好，小家伙嫩胳膊嫩腿的，别闪着。”殷桂龙反复交代着，说了一遍又一遍，弄得那随从窘态百出。关照毕，这才扭转脸责怪儿子道：“回来一个多月了到今天才想起回家看看?”

殷敬宇嘿嘿一笑，不作任何分辩。

抱天雪的随从插话道：

“地方上的事千头万绪，亏得殷县长能干，换个旁人恐怕再过一个月都摸不着锅灶哩。”

“县长?敬宇，他说你当县长了?”殷桂龙睁大眼睛瞪着殷敬宇，生怕耳朵出了毛病。见殷敬宇冲他点头，老人竟喜极而泣。“苍天在上，殷家——不，咱们姓杨的总算熬出头了!”

“爹，娘的身体可好?小妹她好么?”殷敬宇搀扶着老人，一个劲打听着家里的情况。

见儿子绝口不提敬宙和敬太的话，殷桂龙看一眼离得颇远的随从们，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反问一句：

“敬宙和敬太的事你都知道了?”

想想这话未免多余，即使敬宇现在不知道，马上一进家门还不一清二楚。儿子回来高兴都来不及，何必扫兴?于是不等殷敬宇回答，急忙改口说道：

“这么说，革命党成事了?”

“是的，宣统皇帝上个月亦已逊位，如今袁世凯是中华民国的大总统。”

“孙中山呢?孙中山不是大总统么?”

“孙中山跟袁世凯有约在先，只要袁世凯逼迫宣统退位，就把大总统的位置让给他。”

“孙中山果然是个人物，浴血奋战十几年如一日，到头来却把江山让给不相干的人，了不起呀!”

“爹，话可不能这么说。倘若袁大总统不出力，小皇帝宣统何至于退得如此爽快?”

宣统的退位，标志着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专制的结束，委实具有划时代意义。但是殷敬宇却向老人隐瞒了袁世凯对昔日主子的“优待”情节。即：保留清朝皇帝的尊号，民国以外国君主之礼相待，每年给皇帝拨付岁费四百万元，在移驾颐和园前仍可暂居故宫等等，大势已去的清王朝在如此的优待条件下，理所当然地选择了退位，虽则是被逼，可总比关押或者软禁强似百倍。革命党人被迷惑了，国人被迷惑了，殷桂龙老人同样被迷惑了。当身着笔挺的深色中山装、足蹬马靴的殷敬宇出现在家中的时候，母亲庞氏兴奋得差点一口气接不上来。她在堂屋的地上转了半天，人们不知道她究竟想做啥，一个个面面相觑。突然，老妇人挣脱殷敬平的手蹒跚着跑出门去，扑通一下朝着西边的宝华山跪了下去。“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老妇人口中念念有词，一边鸡啄米似的磕着头。过了一阵，又掉转身子面朝南面的茅山下跪，口中喃喃有声道：“神仙保佑神仙保佑——”

太平军出身的殷桂龙不信菩萨不信神，惟信天王洪秀全创立的“拜上帝会”，他坚定不移地相信九天之上住着天父耶和华和天兄耶稣。如果摆在往日，他早就会对妻子这种挑战信仰的举动采取措施了。然而今天殷桂龙不仅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而且喜笑颜开仿佛在欣赏乐舒的演出或者是过年时的舞龙灯。

“敬宇，你娘这是乐昏了头。过一会定定神，她保准要问你头上的辫子到哪去了。”殷桂龙用手一抹嘴巴，擦去沾在嘴边的水烟袋的苦水，啐了口唾沫道。

“下一步，每个男人都得剪辫子，”殷敬宇说，“除非你窝在山沟里不出门。舍得不?爹。”

“舍得舍得，怎么会舍不得?”殷桂龙朗声大笑，“皇帝都舍得江山，孙中山都舍得不当大总统，一根辫子又算得了什么?”

说罢跑到房里，出来的时候只见脑袋上披散着一头花白的短发，那神情活像个老顽童。

“爹带了个好头，我这个当县长的得好好谢谢你。”殷敬宇一激动。握住老爹的手摇了又摇，“这事得宣传，得大张旗鼓地宣传。”

殷桂龙不习惯握手，特别是跟儿子握手，弄得身上像有蚂蚁爬似的。他抽回手来，张嘴想笑，但不知怎的，脸上现出的表情却很难看。

“怎么了，爹。”殷敬宇被老人这种大起大落的情绪变化搞得无所适从，“哪儿不舒服?你说话呀，爹。”

殷桂龙无力地坐回到椅子上，深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家人注意到，老人的脸上爬过了两颗浑浊的老泪。还是细心的女儿猜测出老人的心思，她扯一扯大哥的衣角，走到一边悄悄地说：

“触景生情吧，爹肯定是想起了二哥和三哥。如今大哥回来了，爹指望你拿主意哩。”

沉吟一会，殷敬宇说：

“敬宙我可以派人去找，能不能找到那就是另外一说了。尽力而为吧。”

殷敬平用胳膊肘杵杵殷敬宇：

“二哥的踪影杳如黄鹤，倒是三哥关在县城的监狱里。你是县长，不知是否为难。爹的心病就在于此。”

“敬太这边不会有事的，民国政府对这类犯……人一般是过过堂就放人。积案太多了，这可能还需要等上一段时间。”殷敬宇打着哈哈，干巴巴地说道：“敬太的案卷我已经看了。麻烦就在还有个同案犯郑怀智。总不能一把尺子量出两个长短来吧。你们放宽心，怎么处理我有数。”

其实他是刚才回家的路上才听老人说起这段情由的，他压根就不曾看过任何卷宗。就任县长的一个多月应酬都应接不暇，哪有时间坐堂问公事?

然而全家人都兴奋不已，仿佛殷敬太已经在返程的路上一般。毕竟殷家的殷敬宇是县长啊。县长是什么?县长是父母官哩。一笔能写出两个“殷”字来么?殷桂龙用手背拭一拭老泪，心想：算你郑家走运。这不，郑怀智不沾殷家的光能这么快放出来?

（待续）

作者简介

      庐山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15部，中短篇小说散文集3部，诗集1部，拍播电视剧（西津渡》（京江祭》《商神》《神矢》等4部。著有（庐山文集》10卷本，曾获“飞天奖”“骏马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江苏省电视“金凤凰奖”等文艺奖项。 

蛇年行大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