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丛汇泉:《歧途》第十九章 地震棚(下)

文摘   2024-11-19 10:55   江苏  

【连载】

第十九章 地震棚

(下)

1979年2月,D小平访问美国回来又做了一件大事:出兵教训越南。李军谢绝父亲老战友调他去司令部的安排。他,李军怎么可能临阵逃脱!老红军儿子的冲锋陷阵让他的团队士气高昂,拼杀最为惨烈。李军两次受伤,最糟糕的是在猫耳洞烂泥塘里泡了12天,睾丸出了一个脓疱,破裂后又加重感染。撤出越南,日渐腐烂的睾丸折磨得李军越来越痛苦,每一次排尿都要高声惨叫。

疲惫不堪的李军回到B京,住进301总院。江泉立即赶去探视。被战争、亚热带气候和疾病折磨的李军整整瘦了一圈。见到江泉,李军又露出208的坏笑,他自我开心:

“老天真不地道,专门与我的命根子作对。江哥,你们两代医家,救救老弟,别让老弟断了后……”

江泉看了一眼在躺椅上瞌睡的李军媳妇,嘴对准李军的右耳嘟囔几句。李军眼睛立即现出一丝光泽,这束光狠狠抓住江泉黑黑鬼密的小眼,楞了好一会儿,才会心笑出声,且笑声越来越大,惊醒了他的媳妇儿。这个还算俊俏的军医媳妇儿十分诧异,问江泉:“他天天不是喊叫就是骂街,你怎么搞的,让他笑了!?”

江泉故弄玄虚:“208 知青的秘密,我们有的是乐呵,以后讲给你听。”

想着已经有过一个儿子的往事,李军又是一阵不怀好意的笑,一阵酸苦的笑。这一下睾丸不满意了……他的笑瞬间变调为难为情地嚎叫:“杜冷丁,我要杜冷丁!……” 李军惨白的脸上泌出密集的冷汗。医生跑来,又用了当天第二只杜冷丁。江泉给李军媳妇儿使个眼神,两人来到走廊上。江泉担心这样频繁使用杜冷丁会成瘾,止疼效果会越来越差。军医媳妇儿告诉他,医院请来了协和留美的皮肤科和泌尿科的专家。特殊的环境,罕见的部位,教科书少见的疾病,让专家们头疼。大家一直讨论不出一个像样的治疗方案。李军只能在痛苦中继续煎熬,不得不靠杜冷丁过日子。江泉建议用中药内服外敷,夸赞门头沟中医院他的老师是神医。李军媳妇儿去院方协商,得到了批准。

就在李军痛苦煎熬,天天骂人的时候,他收到一封意外的信。赵欣不顾一切写下了插入心脏的短短几句:

“你急死我了。我控制不住自己,只能给你写信。告诉我,我可以为你做什么?老天不讲理,是我应该受伤,是我应该受罪。我可以去照顾你,我可以为你献出一切!李军,给我一次机会吧!”

从来不会哭的李军坚毅的小眼流出一颗晶莹发亮的泪珠。他急忙找来笔,写了几个字,不满意撕掉,写了一句又撕掉。整整一个晚上他找不到一句掏心窝子的话。

军用吉普车接来杨院长,给李军把了脉。老师开了一副清下焦湿热的方子,只口服,外敷仍用西医方法。六剂草药喝下,李军的疼痛轻了许多。杨老师又来两次,调整了处方。20多剂苦苦的中药下肚,睾丸不再流黄水,伤口渐渐合拢。神奇的中医,伟大的传统医学!杨老师真神奇!江泉、301 医院、军医媳妇惊喜万分。李军有救啦!

李军的病痛让江泉的研究生梦多少降了点温。年底,江泉的蜗居生活熬到尽头,地震棚全部拆除。八角村卫生所的孙大夫收留他。孙大夫的东厢房16平方米,简单,宽敞,比起地震棚应该算作宫殿。江泉一家三口安顿其中,阔绰有余。

1979 年元月,老天又给了江泉一个白日做梦的机会:卫校举办为期一年半的医学基础和内科提高班,这次课程为江泉补习了研究生考试中基础课的缺失部分。

学过几天英语的人都感到十分的诧异:江泉不是疯子就是痴狂,专业研究生英语考试,至少要有三到五年的英语底子;英语大字不识的江泉一年后就准备应试。父母都觉得儿子有点不正常。江泉的逻辑思维确实有点怪。一般哲理,先有因才有果,先把条件准备好才可能预定实现的目标。恰恰相反,江泉先定目标,而且是超大目标,再准备条件。他还是一个自大狂,逢人便说,他不先上大学,直接考研究生,笑倒不少人的胃口。

一片荒凉的大学,百废待兴。各专业学科整整十年青黄不接。一颗稍有特色的杂草,也许碰巧就有了生机。那个永不服输的心,一旦碰到机遇,便要不顾一切,或许真能创造奇迹。江泉企图抓住这次生机,拼死一搏。一旦七七届毕业生到时问世,他这样的杂牌军只能淘汰出局。

江泉打听清楚英语考试内容,语法和翻译一个医学短文,各占五十分。短文是一篇专业英文文章。允许带字典。江泉扬帆起航。他四下托人,总算找到一套四册的谢大任医学英语。这是当年北京医学院五年大学教学的英语课程。学习它至少需要三年的高中英语基础。他于是拜关丽为师。一个星期就把这位女老师辞掉。按关丽的学习进度,真真要熬到李林的38岁,才可能赴考!

江泉决定自学。既然是翻译一个短文,他索性直接进入谢大任的第三册书。他用了整整 5 天时间才把只有一页纸的消化系统搞明白。查了所有的生字,罗列成一串,也只能一知半解其义。再反向学习以语法为主的谢大任一册二册。将语法加载在成串的医学单词之间,渐渐明白文章的中心内容。积累了问题就去请教关丽,一个月下来攻下六课书。江泉茅塞顿开。用他急来抱佛脚的歪招,先难后易,以理解医学文章为主体,辅以枯燥的语法。既可以短时间记忆应付考试的专业词汇,又可以在阅读文章的快感中掌握语法原则。江泉艰难不堪、又津津有味啃上医学哑巴英语。野心太大,需要学习的课程超多,他每天只能睡三个半小时……

英语老师关丽磨磨唧唧过着她的老日子。在卫生部翻译一些世界卫生组织的简讯,偶然有一两个外国人来访,她也能说几句英语。她与那个山东大汉不结婚不分手,时打时闹,时好时坏又混了三年。每当大汉回到山东县城,关丽如释重负,见朋友,逛公园,活得轻松愉快。大汉每两个月来北京一次,直接住在关丽的家,又开始维持几天吵闹与爱的恶性循环。关丽父母已经完全没有办法。比起返城知青为活下去的辛酸和奔波,关丽的情感危机入不了主流,算不上什么大事,几乎得不到同情。也有人公开看热闹,你在三团过得太自在,去团部,上大学,现在该到了你享受痛苦的时候了…… 刘晶要顺利得多。在强势父母的高压管控下,离开了小马。1979 年春节嫁给了父母介绍的一个工人阶级。这个B京锅炉厂的四级钳工大刘晶六岁。此人算是这个时代的黄金男人,出身贫农,个人成分工人,有房一间半,父母在乡下。几乎没有知青参加他们的婚礼。江泉和铁忠是例外。他们当然明白,对208的秘密缄口不言。

新婚第一夜,准备的白绸巾没见一滴血。刘晶被工人阶级臭打一顿。发飙的丈夫疯咬她丰硕的乳房,撕掐她洁白的臀部,在刘晶肚子狠狠踹了几脚。为的是不让外人,特别是岳父母看出痕迹。

性格暴烈的刘晶,当然不能忍受。她狠狠给了工人阶级一个大嘴巴,披上红棉衣,夺门而出,逃了出去。寒风凛冽,她恍恍惚惚又好像回到大草原,迷迷糊糊向着老朱家的方向走去。到处都变得那样陌生,不见了大宿舍,不见了208的知青食堂,不见了恶臭的猪舍……在黑夜里,她不知走了多长的时间仍然没有找到老朱的家。

她渐渐回到了现实。她不敢回娘家,不能让父母再受侮辱。她只有漫无目的地走呀走。她不想死,分手的时候,她对朱永富说过:“我们今后要好好活着,为了我们一生的这次相爱,也是为了我们的儿子。”

返城是她的选择,北京是她的家乡。她心甘情愿要活在这座城市中。她必须忍受一切,接受一切。刘晶的眼泪越流越少,她又勇敢摸回工人阶级的家。那个当了32年的光棍也在找媳妇儿。他生怕打跑媳妇儿,又要过难熬的日子。盛怒之后,刘晶难得这样平静对工人阶级说:

“的确,我不是大姑娘,我跟别人睡过。你32岁才结婚也算不上好男人。我要在B京有个家,你要在B京找个媳妇儿,我们凑合着过,过不下去就分手。我警告你,我是黑龙江回来的知青,杀过猪,宰过羊。你再动手,我敢一口咬死你……”

刘晶举起拳头,杏仁眼射出愤怒明亮的两道光束,眼光自然落在工人阶级的蒜头鼻子上。咬住大鼻头的那一幕一闪而过,刘晶露出骄傲残忍的冷笑。不知内幕、有点心惊的工人阶级老实下来了。

1980 年五月,江泉参加W革后的第二次研究生考试。七月初,他惊讶收到口试通知书。这张纸上明明白白写着,他通过了肝炎临床、医学基础课和医学英语的研究生考试。一直关注他的李林来了电话,约他紧急去见北医肝病教授,他的这位老师也是他的朋友、研究生导师。

这是一次艰难又短暂的会谈。留美的老教授已经 70。头发苍白,病病殃殃。W革照例住过牛棚去过干校,一生积累的著作草稿,W革初期被红卫兵焚烧遗尽。老人家等待多年的研究生授课终于有了眉目。北医研究生院例外给了这位退休老人一个名额,帮老人整理一生的经验。

经过考试程序的层层过滤,老人最终留下两个入选人。另一位是姓章的女医生,65 届老大学生,远在新疆石河子医院。老教授坦诚告诉江泉,这位女医生的笔试成绩不如他。老人很悲凉地谈到了章医生的身世。章医生的父亲是他留学美国的同学,北大一个教授的女儿。他的同学W革初期自杀,他夫人也在1978年病逝。病逝之前,拜托老教授将他们唯一的女儿、35岁尚末成婚的章医生招回B京。这样的故事,江泉看多了,也听多了。尽管多,江泉每次仍旧情感如初,感动万分。他当即明白老人的心意,安慰他:“当然是她,是章医生。您老不必过虑,百分之百应该是她。”

老教授抓起江泉黑黑的手,老泪汪汪。老人一定要留两人吃饭,李林、江泉当然不能打扰。已经有点颤颤巍巍的老人送两人到电梯口:“江医生,今天就算口试。我选了章医生,实在对不住你了。”

做了善事,喜欢激动的江泉眼睛酸酸的。回到家自然闷闷不乐,把桌上一堆读了又读的书,通通推到地上。他只简单告诉表姐,没考上。别人的痛苦,让他难过。但自己又怎么对得起这一年多的艰辛,这少睡的觉,这拼命压进脑细胞的3,500个英文单词;这一堆又一堆的公式和定理,还有天书般的生理生化病理……江泉心灰意懒,灌下半瓶二锅头,倒头呼呼大睡,一连睡了两天两夜,吓坏了表姐。

余下来的日子,最难对付的是回答别人的讯问。他平静回答如下;“口试只有两个人。另一个是65届北医毕业生。杂牌军败给正规军,顺理成章。”

李林主任没有闲着,到处炫耀自己这个学生。聪明好学,肯吃苦,一年就记住了三千五百个英语单词。人性还难得的纯朴、极富同情心,把自己的前途白白让给悲惨的章医生。石景山医学界的圈子不大,不久人们就知道了真相。父母谢谢儿子的选择,表姐为表弟骄傲。同行们也多多少少对这个黑黑的知青小大夫有了一点好感和尊敬。卫生局觉得人才可用,将他调到卫生局心血管疾病防治办公室,负责全区 20多万人口防治的组织、管理工作。 

作者简介

   

丛汇泉医生Dr Cyril CONG,法籍。1950年生于北京,就读北京男五中,69年下乡黑龙江,75年学习中医。83年北京医科大学卫生管理专业,做过医院院长,后在中国卫生部负责世界银行项目。39岁赴法,从零开始学习法文,先后获卫生管理硕士和公共卫生博士前学位。91年法国老年研究所副研究员。93年应聘法国卫生部医院和医疗服务总局,主导医疗评价和医院管理研究,是第五代医院的提出者。2018年退休。

作者还是一个痴迷的穷游者,新冠世界封闭之前,同妻子一起踏足过近六十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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