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丛汇泉:《歧途》第二十一章 后遗症
文摘
2024-11-23 09:53
江苏
【连载】
第二十一章 后遗症
又熬了一年,窝在心里不能发泄的欲火引爆坏脾气的李军。他无缘无故骂人摔东西,与战友、同事一脸黑云,火气十足。不知内情的老红军和中学校长又火上加油,多次提出他们期盼孙子的合理要求。李军崩溃了,拿出当年在208蛮不讲理的恶习,指责妻子:“没用的混蛋娘们,连自己爷们都搞不硬……”将军的小姐,脾气更坏:“宦官!奸臣!你不中用,与老娘我有什么关系……”羞辱恼怒和自卑迅速控制住李军。他拿机关枪的大手轻易地牢牢抓住妻子的两个胳膊。激怒的军医没有太好的抵抗办法,只能用牙咬。李军不敢下狠手,使了一个小拌,将妻子轻轻摔倒在地,对妻子结实的屁股狠狠踢了两脚。军医从地上爬起,冲进厨房,摸到一个擀面杖,对着李军乱抡乱打。李军一个小闪身,军医没有捕到李军,身子径直倒向客厅饭桌,……就在头撞向桌角的一瞬间,人被李军抱住。李军制服了妻子,眼睛里又露出208的坏笑:“别跟杀过人的魔鬼较劲儿,你还差得远呢!……”自知太弱的军医停止挣扎。她没哭没喊,进洗手间整理一下乱蓬蓬的头发,穿了一件外套出了屋,坐上一号地铁回了娘家。白政委太太曾经是军Q大院数一数二的美女,脾气坏得同样出了名。她把能说会道的白政委调教得老老实实:丈夫对战友文工团和军Q体操队的女孩子们从来不敢多看一眼,属于军Q大院最本份的高级将领。W化大革命,一身清白、人缘很好的白政委没受批判,安全过关,应该归功太太多年的“家教”。这样的好女人当然不可能放过欺负自己女儿的李军。听女儿痛哭流涕的控诉,电话没打,白太太直接来到中学校长家。亲家的到访让老红军家一阵慌乱。老红军中学校长对儿子那边发生的争执一无所知,更没想到儿子的宝贝已两年多不能“耕耘”。这惊人的消息吓得校长楞楞傻傻倒靠在沙发上,惊愕焦虑的眼光寻找老红军。丈夫的大手轻轻放在妻子肩头,两人一时说不出话。见到此景此情,白太太一肚子难听的话收了回去。她理解女婿的苦衷,但更心疼女儿的可怜。年纪轻轻就没了夫妻生活,这三位半衰老人猛然间同时意识到一个灾难:他们的第三代怎么办?老红军、中学校长倒吸一口冷气,李军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呀!……三个人垂头丧气唠唠叨叨很长时间,最终也没有想出一个好办法。大家唉声叹气只产生一个效果:白太太完全消了气。中学校长趁机小心翼翼地说了几句儿媳妇:“我家李军自小就不是个东西,你家三女儿受委屈了。她是学医的,知道这病急不得,一定是逼急了,小两口子才打起来。婆媳隔着心,我说不上话。你多劝劝她,多给点安慰,多给些体贴和温暖。男人不都是这样吗?现在要紧是给他治病。”白太太更加着急上火:“他们才刚刚30岁,这可怎么是个好?……”的确,1982年,W革16年,知青14年。命中注定不得安宁的一代跨进30岁的门槛,旺盛的生命还在继续,早熟的大脑仍存幻想。留在黑龙江的陈小丽熬过30岁,埋葬在心底的两个愿望越来越强烈:她希望有一个可以依赖的男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第二个诉求就是回北京,一定要回到庞大中国的首都。208 知青下乡初期发生过两个女知青与已婚男人的婚外情:一个是关丽,一个是陈小丽。她俩却有着两个完全不同的过程和结局:一对在地窖里被当众抓奸,受侮辱、批判、判刑,生生分离;一对在团部温情的小屋里热火朝天,平平安安。那一对在地窖里的“奸夫”、“破鞋”,经过13年煎熬,相互在心底深处,仍在想念对方,他们渴望死灰复燃。二楞媳妇儿对下乡知青的仇恨超过常人。她那个二楞原本是一个没有文化、虎头虎脑的农村人。见了城里来的姑娘从此昏头昏脑、迷迷糊糊了,居然傻人傻福睡了一个白嫩的北京女孩子。这一下不得了,这个土老冒口味高了,服完刑,一直唉声叹气,对媳妇儿从来不碰、不理。二楞终于熬到头,两个孩子长大找到了工作。不肯放手的媳妇儿无奈撤手。二楞净身出户,耐心等待着陈小丽的自由之身。小丽的分手却拖泥带水,没那么痛快。她有太多的牵挂:继子已经上初中,黑瘦不高,对后妈十分贴心;女儿读一年级,长得像铁匠,墩墩实实,不言不语。小丽常常握住女儿双手,向上用力拉了又拉,企盼女儿也能长成一个细身材。铁匠一天到晚没有两句话,更说不出激情言语。即便是做爱也只是哼哼两声,速战速决,很快就鼾声大起。与热情疯狂的二楞不可同日而语。小丽敬公婆,爱弟妹,里里外外一把好手,早就成了这个家的主心骨、管家婆娘。分手离开,怎样启齿?回北京的强烈愿望逼她太甚。同来的知青都走干净了。她受不了被抛弃被远离的孤独,更害怕女儿成为一个永久的乡下人。小丽开始唠叨不休,她要带女儿回北京。她自己可以做黑龙江人、乡下人、做铁匠的老婆,但女儿必须回去做北京人,在北京受教育和成长。这些不断重复的怨言,刺激着老实的铁匠。铁匠当然希望女儿有一个好的前途,有一个珍贵的北京户口。小丽明确告诉铁匠:只有她的户口回北京,女儿才有可能迁回北京,年龄越小困难越少,否则……结婚仍然是知青不能够返城的严格条件,嫁了当地人最糟,活是黑龙江的人,死也必须做黑龙江的鬼,一点不能通融。为了女儿,铁匠只有放弃媳妇。小丽与铁匠和和气气办了离婚手续,女儿归了小丽。为了报答铁匠的爽快与明理,小丽答应,她会接继子去北京……小丽和女儿走了。憨厚老实、胖墩墩的铁匠继续打他的铁,养他的家禽和肥猪,喝他的小酒。日子倒过着越来越宽松,只是身边又没了婆娘。回到北京的小丽,生活实在尴尬和艰难。拥挤不堪的二爸三妈家无法容纳她。208的北京知青希望为连队最可怜的这一位做些帮助。苦于大家都穷得捉襟见肘,没有实际效果,特别是无法找到一个相对固定的住处。消息传到关丽耳朵,她决定彻底修补自己在那次批判会上对陈小丽的伤害:没经父母允许,关丽在自己房间为小丽母女搭了一个铺。见到小丽那双眼睛,母亲愣了神。父亲也似乎看出了什么蹊跷。饭桌上,母亲盯着小丽看了许久。小丽有点发毛,会不会人家嫌咱娘俩白吃白住呀?饭吃了几口,母亲放下碗筷,急急走进自己房间,关上门,找出一张久远的照片。照片发黄,边角已经起毛。这是关家大嫂28岁那年拍的、有生以来第一张照片。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了又看:怎么会这么像?关丽妈妈迅速返回饭桌。刚刚坐下,又起身去板棚的厨房。取出仅存的三个鸡蛋,打开炉子,放上锅,毫不客气倒下珍贵的花生油。很快,热乎乎的煎蛋端到饭桌上。小丽、小丽的女儿和自己的小丽,一人一个。一向穷日子过得抠抠搜搜的老妈如此大方,关丽有点吃惊。刚刚小心翼翼提个头,陈小丽就习惯地将二爸三妈的身世简单重复一遍。她没有讲细节,也没有加感受。如同许多听这个故事的女人一样,关丽妈妈流泪了。这种场景,陈小丽早已习惯了。老两口回到房间,一起看那张照片。关丽妈妈压抑住惊喜,确切对丈夫说:“就是她,小丽的妹妹、我们的小女儿。” 丈夫点点头:“她俩不太像。江大夫说什么来的?我想想看。”关丽爸爸愣愣神,想起来:“对,江大夫说她俩是两卵双胎。一卵双胎才会一模一样。”妻子靠在丈夫怀里,一同回到那个贫困潦倒的年月-- 关丽母亲从13岁起,三番五次闹嗓子、发高烧。家里穷,没钱治病,喝一碗辣乎乎的姜糖水,盖上被子捂一身大汗,熬上七八天,退了烧、……出嫁前,脸颊上逐渐出现两块红晕,活动量大了,心会慌乱,喘个不停。生大女儿时,喘不过气,用上了氧气。江泉父亲说她得了一个洋名叫风湿性心脏病的怪病。她的心脏完全承受不了分娩这样的力气活,劝告她不能再怀孕。这位非要生儿子的关家大嫂不肯罢休,一次又一次冲击生命红线。没出息,三次怀胎都是女孩。第四次最糟,竟是女双胞胎。勉强挣扎到七个月,心脏再也无力支撑。江大夫当机立断给她做了剖腹产,同时堵塞输卵管,断了她再生的念想。尽管江大夫向她解释,生男生女是男人的事,是精子决定婴儿性别,与女人无关。关丽母亲仍然抱怨自己太笨,切开肚子剖出的又是女孩,还是不足月的一对。大的三斤二两,也许还能活。小的仅二斤八两,可怜巴巴蜷缩在一起,像只小猫。反正穷得要死,送人了事啦……没想到,今天她竟长得这么大、这么水灵,还原了自己。孩子落到如今的地步,与他们当初的决定有关。一个是养,两个也是养,为什么一定将她们生生分开?至少留在家,还会有一个好出身。后妈后爸,在家做牛马,在外做黑五类子女,小女儿好苦啊!两口子唉声叹气,默默叨叨,一夜没睡。最后商定,暂时保密。小丽母女已然住在家中,好好补偿损失就是了。返城大潮已经过去两年,不过知青办公室还存在,仍然有零零散散的知青从各地返回北京。知青们成了办理各种文件的老手。小丽申办困退的条件其实很充足。她三妈和三个妹妹都是房山的农村户口。家中户口本上只有二爸一人。只要二爸肯签字,一切就有希望。关丽母亲言中了。春节初二,山东大汉不请又来了。乡下的小农经济仅仅开放一年多,就蓬蓬勃勃热闹起来。明显是负荆请罪,有力气的山东人扛来一条猪后腿,两只清洗得干干净净的肥鸭,外加三只德州烤鸡,还有一堆前两年城里罕见的花生、瓜子和大枣。气喘吁吁的山东人吃了闭门羹:关丽一家去了外婆那里,日子过好了,家人经常开心聚一聚;陈小丽也回到二爸三妈那里过年。提前回家的大姐在门口看到那个熟悉的军用帆布手提袋,急忙去了公用电话亭。母亲向关丽宣布这个消息,问她怎么办?曾经十分坚定赶走山东人的关丽又犯了老毛病,优柔寡断:“我再同他谈一次?”一直不肯过多干预女儿的母亲终于果断了:“小丽,你去见他,可以。那你们就准备结婚吧!哼,……”关丽不能理解妈妈的语气。她还是那个老调子:“我不会同他结婚,我只是想再劝劝他。”母亲今天显得意外霸道,毫不客气对女儿说:“你已经劝了五年。每一次都回到了原地,你永远是失败者。你不要再绕圈子,见他就是结婚,否则不见。我们听你决定。”关丽还是犹犹豫豫:“这怎么合适?他对我一直很好,来了总应见一面。”关丽清楚自己的弱点,她经不住山东人的软磨硬泡和威胁利诱。她恨自己是一个窝囊废、一个永久的弱者。关丽终于改变了姿态,顺了父母的意,留在外婆家。关丽的父母比山东大汉大八岁,他俩与山东人的坦诚交流更像是在兄弟姐妹之间。如同往常一样,他们为这位前军人做了一顿像样的饭,希望能在和谐气氛中,讨论这个难为情的事儿。吃了很长时间,也说了很多无用的话。母亲还是进入这顿晚饭艰难的主题:“你比我们更了解关丽,她是一个永远没有勇气把话说彻底的人。去年你去卫生部,做了一件谁都不可能原谅的事。你毁掉了她的前途。她才第一次说清楚,明确告诉你,你们的关系结束了。事情已经过去五个多月了。你这次真的不该再来了……”母亲的话斩钉截铁,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见牢牢掌控多年的关丽不肯露面,前军人屡屡见效、软硬兼施的战略,对两位冷冰冰的拦路虎肯定没用。他对两个不情愿做他丈人丈母娘的人憨憨笑了,带着很浓的歉意说:“我这次来是向她道歉,向你们道歉。”母亲的回答仍然平平静静、冷冷清清:“你可以写一封信向她道歉,不必跑这么远的路嘛。”往常,山东人搞定关丽情绪的时间不会超过半天,最多也不会超过一夜功夫。看起来今天两个横刀拦路的哼哈二将真的不好对付。他仍然带着尊重的微笑说:“我应该当面向她道歉。”“刁参谋,不必了。”这次轮到关丽的父亲。男主人表示相当大的容忍和礼貌。他期望事情在风平浪静中得到解决:“小丽,她让我们谢谢你。你应该理解,她不能当面表示谢意。”“叔叔阿姨,”前军人重新使用五六年来的称呼。他压抑住腾腾上升的怒气,希望能说服关丽父母:“我们已经好了12个年头,不能说断就断呀。我要当面向她说清楚,我生命中不能没有她……”父亲尽量平静回答:“家里人都知道,你们的关系去年就结束了。刁参谋,您就不要再勉强,好吗?”前军人的坏脾气再也压制不住。他火了,积累的冤枉和愤怒喷发出来:“我为她毁了自己的家,毁了在军队的前途,一年到头在上海、北京两地跑。我已经完全没有了我自己,只有她,只有她!她不应该这样对我,她不能就这样离开我!……”母亲已经完全不在乎他了。她猛地站起来,心口窝一阵剧痛,老毛病又犯了。她以极大的克制力压制住自己,对发怒的山东人仍然静静说:“刁参谋,请你自制,这是在我们家。我们要脸要面。”山东人噪音更高了:“我不要脸,你女儿更不要脸,她已经跟我睡了 13 年。我要告诉所有的人、所有她要嫁的人……”躲在房间里的大姐再也听不下去,她冲了出来。家里全是女孩,必须保护三个妹妹的老大就必须充当男孩。遇到显示实力的场合,假小子一定会冲锋陷阵。大姐从厨房抽了一把菜刀扑向山东人,同样高声叫骂着:“你个王八蛋。你霸占我妹妹整整十三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他妈的还没完啦!……”山东大汉最不怕的就是别人的疯狂,他冷笑一声,把头凑了上去。父亲拼命拉着大姐举着刀的手,喝声道:“别胡来!”事情突然发展到这种地步,母亲本能冲到女儿和山东大汉之间。话还没有说出口,心里又是一阵剧烈疼痛,眼睛发黑,头一晕,瘫软地上。女儿扔了菜刀,拦腰抱住倒下的母亲,高呼着:“妈妈!妈妈!你怎么了?”山东人腿一软跪了下去,望着关丽母亲大汗淋漓面色惨白的脸,后悔莫及。他今天算是把事情做绝了。已经回来、不便进屋的小丽母女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原来幸运的关丽活得也不尽心意。一行人慌乱地上了路。山东人推着自行车,母亲瘫坐在后座上,紧紧依偎在女儿的肩头,口里吐着白沫,喃喃地说着:“我要死了,我要气死了……”儿子没有得到,心却变得一触即衰。过度激怒的心再次导致严重心衰,嘴唇青紫,呼吸急促,血压低得让医生连连摇头。人很快就昏迷了。关丽母亲对她们母女俩太好,五岁就没有母爱的小丽加入了四姐妹的队伍。在千万声呼唤下,昏迷56个小时的母亲微微睁开了眼睛。无神的双眼慢慢转动,目光越过四个女儿和小丽,停了下来,凝视着房间深处。大家转过头,倔强的母亲在死亡的挣扎中,脑海里始终记着这个山东大汉。关丽含泪抓住母亲的手。母亲用尽所有的力气,吐出几乎听不清楚的四个字:“请他出去……”弥留时刻的眼睛苦苦哀求着那个山东人。山东大汉坚定的心被这哀怜目光慢慢击碎了。苦苦挣扎13年的情感在这最后哀求的目光下崩溃了。他慢慢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关丽,拖着沉重步伐走出了房间。母亲轻轻舒出一口气,眼神又在寻找什么。这一次是小丽。三只几乎一模一样的细手紧紧握在一起。脸颊上无血色的风湿红晕有了一丝光泽。母亲对着关丽依然用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说:“她是你妹妹。”她们原本就是姐妹相称,见不到两个女儿应该有的反应,母亲用尽力气,嗓音那么遥远微弱:“你们是亲姐妹,同胞亲姐妹……”母亲慢慢松开两个女儿的手,合上那双得到安慰和保障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一切的小丽对着女儿的耳朵催促道:莫名其妙的女儿果然像铁匠,慢吞吞吐出两个字:“姥姥……”病房里响起一片“妈妈”的惨叫。小丽没有出声,甚至没有流泪,她已经哭够了。趁着一片忙乱,小丽拉着女儿悄悄离开了病房。一家人回到家,无限痛苦之中发现小丽母女不在身边。关丽房间的折叠床和被褥整理得整整齐齐,小丽的箱子杂物却消失得一干二净,书桌上留下一封信:我们走了。谢谢你和你父母对我们的关心和照顾。我们终身难忘。一定答应我,请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你的红色基因不属于我。尽管遭遇那么多苦难和事件,我的血肉、灵魂和思想依然只属于我的二爸二妈。我只能永远是国民D警察的女儿。31年前,我们俩出生那一天,亲生父母就已经与我断绝了一切关系。好好珍惜父女之情,好好珍爱姐妹之意。我羡慕,我渴望,但不属于我。十倍的凄凉加重整个房间的沉闷。沉默很长时间,关丽宣布:“我尊重她,这是不争的事实。”母亲离世了,山东大汉永远消失了,失而复得的同胞妹妹又得而复失,……关丽刚满31岁,她重新获得了自由身。回到二爸三妈家挤了一夜,第二天小丽在模石口村租了一间五平方米的柴房。此时,她心中那两个愿望更加强烈了。消失15年的小保姆回来了。她已经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小女孩。作为房山公社社员的三妈要在出产丰富的承包地和石景山的家之间来回跑,实在没有时间,也不知道如何过日子。家里自小丽去黑龙江就变得乱七八糟。勤快、利落的小丽只用一天时间就将家完全变了一个样,温暖亲热井井有条。已经退休,腰间盘突出的二爸难得看到窗明几净、规规矩矩的一切。多年来他第一次有了家的感受,深深的皱纹舒展一些。他多少滋生一些对大女儿的怜悯和内疚。为六个女人苦争苦扎了一辈子的二爸就是对小丽有心也无力。他太难了。小丽终于找到一个三妈不在的时候,对二爸吐露自己的心思。二爸愿意帮助小丽。小丽的难点是一次性将自己和女儿的户口全部迁回。在偌大的北京也是一个破天荒的例外。何况她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小老百姓。知青们的关系网说不上话。关丽一家全力出击,熟人中没有一个可以真正帮上忙。小丽只剩下最后一招:磨。已然从16岁磨到31岁,再磨一次不怕丢人。区知青办公室早就没了车水马龙的好日子。每天看报喝茶的公务员们新近却有了一个无声的伴侣:陈小丽每天八点差一刻,就坐在知青办公室门外的长椅上。她身穿一件褪了色的蓝咔叽布上衣,配两只浅灰带花的套袖,两个别针处露出两块深蓝色的补丁。一条浅灰色干净的裤子,配一双便宜的解放牌绿球鞋。脖子上围着一条白底儿、小兰花的头巾。一副知青大田铲地的典型装束。风吹日晒干巴巴的脸上镶嵌着一双热情渴望的眼睛。她微笑着向一个个来上班的工作人员敬以注目礼。准时,八点一刻,一个中年妇女走出办公室,照例问一个同样问题:“你们有什么事?”或者问“你有什么事?” 长椅上站起身常常只是陈小丽一个人。两个人的对话基本是前一天的重复。小丽低声道:“阿姨,对不起,还是我,为了我和女儿的户口。” 中年妇女道:“这里是知青办公室,我们只能办你的户口。”小丽低声哀求道:“到处都问过了。只有知青办才能搭救我们母女。女儿只有七岁,她离不开我。求求您了。”小丽声音更低更颤:“阿姨,我已经32了,还在外面漂泊。您高抬贵手。”中年妇女仍然无奈叹了一口气:“那你就再等等,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小丽于是重新坐回长椅,掏出江泉借给的小说津津有味读了起来。11点50分,她迎出知青办的工作人员;下午一点又将他们目送进了办公室。然后再赶回二爸家吃点剩饭,收拾卫生,准备晚饭。一口气,她在知青办公室门口憋了三个多星期。读了三本书:《简爱》、《安娜·卡列尼娜》、《呼啸山庄》。读得心嘣嘣乱跳,夜里做梦睡不好觉。她和二愣的爱没有这么伟大,没有这么多丰富细腻的情感。仔细想想和回忆细节,那场冒险也同样惊心动魄。知青办公室的人对小丽也有了更深的了解,知道她的两个爸三个妈、二楞、破鞋、批斗、后妈……知青办的人知道悲惨故事太多,大脑多少有点儿麻木。不过小丽的经历太过分,从小到大、没完没了的苦难完完全全集于她一人一身。他(她)们无法做到无动于衷,却都拿不出办法……大学没有抛弃江泉。期待着进入现代化的中国医学界正着手培养新型管理人才。1983 年全国六所重点医学院成立卫生管理专业。第一届招生对象是在职人员。最诱人的条件是三年带薪全脱产。江泉作为全区唯一一个候选人参加这次竞争。大学刚刚有两届毕业生,学历歧视已让江泉感到难过。自己那个伟大的研究生计划最终失败了。他一生的抱负和想入非非变成一个笑话、一个不得不接受的事实。这次考试就是他的最后一搏。能坐上这辆末班车,他仍旧可以想入非非,梦想未来。华北考区是著名的北京医科大学。考试分两大类:文化课和医学基础。文化课考试四门: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和政治。医学基础也是四门:解剖,生理,病理,生化。准备时间只有两个月。这个时候,表姐已转入古城中学医务室做护士。以往表姐主要依赖江泉的关系和影响改变命运。这次江泉却大大得益于表姐学校的老师们。33 岁的他怪怪混在年轻的孩子们中,认认真真听了十几节高考辅导课,并参加两次大学模拟考试。他的模拟成绩让年轻的孩子们羡慕不已。考试如期在炎热的六月中旬举行。出了北医的考场,头脑过度兴奋的江泉走进一家小餐馆,要了一升冰镇啤酒、一盘花生米、一个拍黄瓜。他企图将两个月来硬塞到大脑里的公式、定理、枯燥无味的政治答案通通赶出去,以便让紧张的大脑休息片刻。很晚才回到家的他完全平静下来。他告诉表姐和父母,考试还算顺利,接着借着酒劲和疲劳酣然大睡。考试结果对得起每天只睡三个半小时的江泉。每门课 50分,共有八个老师判卷:七个给了满分,一个给了48分。汇总之后,江泉获得398分。判卷的老师们不敢相信如此的高分,纷纷声明自己绝对没有高抬贵手。江泉的名字很快报给校领导,通知卫生部,传给市卫生局。做过积水潭医院院长的石景山卫生局祝局长名声大噪:他洋洋得意做了一次伯乐。北医D委书记与他同是燕京的老地下D员。他俩在江泉尚没有接到录取通知书前,就为这个黑黑的小医生做了前途安排。这是一个百废待兴的时代。阶级斗争、继续革命、血统论被人们统统扔进了垃圾箱。谋求一件好差事,摆脱贫困,发点小财,折磨和刺激着每一个中国人。208的知青或多或少抓到一些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小马调到国W院政策研究室。每次相亲,他都不由自主想到别人的老婆刘晶。丧失一次又一次好机会,结果还是光棍一个。李军去了军事指挥学院学习。关丽谋到一个出国指标,到英联邦最小的新加坡进修一年英语。陈小丽和女儿成功磨到北京户口。她支了一个油饼火烧早点摊,维持生计。海田和哈尔滨媳妇儿作为最后一对知青离开208,在萨尔图一家加工厂做着有丰富外快的采购工作。盼儿,老右的女儿,16岁考进清华大学少年天才班,选择枯燥无味的物理专业。她在法国的一个姑姑和知青叔叔阿姨分担她的学费。更多的北京知青选择与世无争、平淡安逸的小民生活……曾经的208第一猛男李军在中越战争后,一直被男人的功能苦苦欺负了四年。与媳妇儿动手,夫妻关系变得生冷多了。这对改善李军的病情毫无益处。女军医也努力过,争取表现得温柔一些顺从一些。她的血液中过多继承军人的钢强和母亲冷冰的遗传,表现得总是不到位。江泉的杨老师为李军开了三个疗程的苦药汤,喝下去仍旧一事无成。不知听了谁的鬼话,李军借来一盘陈旧的色情录影带。夫妻两人看得目瞪口呆。忙乎一通,还是毫无用处。李军失眠了,干涩、发黑的眼周烘托着无神的小眼。他的脾气更大了。江泉为他联系到中国这个时代唯一的一位精神分析师。从法国获得博士学位回来三十多年,这位分析师一直躲藏在北医精神病研究所,毫无作为。医学院不敢安排他的精神分析课。理由太简单:我们有的是做政治思想工作的政委、书记,还有战无不胜的M泽东思想,这种“资产阶级”的精神分析哪有生存之地!?1957 年没有戴上右派的帽子已经是他此生之大幸。他的所知所识,埋葬在无人问津的墓地里,渐渐腐败着……W革之后,他宽松一些,但仍然谨小慎微。江泉找到他,他立即声明:这次活动完全是朋友之间交往,不是一次真正的精神分析诊断。江泉只有接受,但他还是好心提醒这位颤颤兢兢的分析师:“您不要太过担心,现在思想非常活跃,人们几乎可以谈论一切主题。中国的春天到了。社会需要您这样的大专家。” 分析师淡淡笑了笑:“我没有你这么乐观。精神的解放和自由,也是思维混乱的开始。”江泉什么也没听懂,仍然相当礼貌点了一下头。大概这就叫精神分析吧。问明李军来访的缘由,分析师请江泉回避,他要与李军单独谈一谈。江泉等了很长时间,直到自己开始烦躁,分析师才把李军重新交给他。分析师一句废话不说,只对江泉吐出四个字:“他会好的。”李军拒绝交代他们交流的内容。也许这是一剂良药,可以明显看出,他的气色好了许多,少了不少忧虑。他眨着兴奋的小眼说:“你的精神分析师真他妈的黄到家,比咱们知青更无耻!……”江泉想知道为什么,又不敢多问,明亮的小黑眼期待的看着李军。后者满足他一点点儿好奇心:“他没完没了问我第一次感受,是否成功,快乐与否。真不要脸……”江泉不假思索问:“是和赵欣在草垛上的那次?”下来。两人都回到十几年前那次批判会。过了好一段时间,李军重新张开嘴巴:“她怎么样?”江泉惋惜地拉长了声:“还是那么傻,白白糟蹋自己,等着那个抛弃她的男人。”李军最讨厌别人非议他这一段恋情。他亮出副师长的腔调:“江哥,你又把我当小孩,干涉我的情感。”江泉毫不顾忌在李军的心上插一刀:“恕我直言。假如我是你,我要娶赵欣。你挑花眼了,李军师长。”李军立即反击:“那你就娶她。” 江泉答:“我有更好的。”李军呲出一嘴白牙,又露出208的坏笑,拖了一个长声:“更好是表姐。”
丛汇泉医生Dr Cyril CONG,法籍。1950年生于北京,就读北京男五中,69年下乡黑龙江,75年学习中医。83年北京医科大学卫生管理专业,做过医院院长,后在中国卫生部负责世界银行项目。39岁赴法,从零开始学习法文,先后获卫生管理硕士和公共卫生博士前学位。91年法国老年研究所副研究员。93年应聘法国卫生部医院和医疗服务总局,主导医疗评价和医院管理研究,是第五代医院的提出者。2018年退休。作者还是一个痴迷的穷游者,新冠世界封闭之前,同妻子一起踏足过近六十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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