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丛汇泉:《歧途》第二十章 重返208(下)

文摘   2024-11-22 09:10   江苏  

【连载】

第二十章 重返208

(下) 

 1978年,208自留地自留猪,又红红火火发展起来。连里集体的猪越养越少,越养越瘦,最后只剩下一个空空的猪圈和老张头的破屋。1979年知青走的走,逃的逃,剩下的也都自己立了门户。老张头知青食堂的饭也吃到了尽头,从此人们再也没有看到他,他消失在自己的破屋里……

1980 年年初,小马听说一些国民D高级D政官员得到安顿的消息,于是给老张头和红色农场(前三团)政治处写了两封信,希望多少改变一下老张头的待遇和生活。年底,208D支部收到农场的决定,书记才十几年第一次走进老张头的棚屋,向他宣布,从81年元月份起,老张头可以每月得到一笔16元钱的退休金。如果他愿意投亲靠友,农场还可以给一笔60元的安家费。

当天夜里,老张头的棚屋着了一场大火。当人们赶到时,火自己灭了,只发现一具烧焦的尸体。那天夜里,大地出奇的静,星空意外的晴,没有一丝微风。大家断定,火一定是他自己点着的……

江泉听到这里,问海田:“老张头埋在什么地方?”海田摇摇头:“不知道,大雪的天儿,不知道扔到什么地方了。”

离开B京时,他与小马通了一个电话。小马十分遗憾,要不是在一个重要研讨会上的发言,他一定同行。他很想念 208,叮嘱江泉一定替他看一看老张头。要是听到的消息可靠的话,这老头儿可能死了。小马央求他:“是活还是死,你都要给他带一瓶二锅头。他在北大读书的时候最喜欢喝。” 江泉将李伶和海田留在外面,只身一人走进老张头的火葬场。顶棚已经完全消失,只有一堵烧黑的墙微微立在这里,告诉人们这里曾经有人住过。江泉用脚踢了踢一地的焦土,试图发现什么,结果扬起一团黑雾。他急急退了出来。

当年的四个黑五类,只剩下富农男。不长记性的富农又做起投机倒把的农作物黑市交易,一家人过得红红火火。

老右的哑女还在,哑女是江泉此行要见的人之一,他带来了最新的高考参考书。

哑女仍然住在机井旁边那一间老房里。人不到四十岁,头发白了一半,见到江泉又笑又哭,手里比划个没完没了。盼儿正好在家。这姑娘高挑窈窕,老右的眼,老右的嘴,老右的坚定和平静。盼儿替哑女回答了所有问题。老右刚刚平反,补发十八个月的工资。哑女感谢知青们的慷慨解囊。这几年,北京的知青们每年都要凑个五六十元,托人带给哑女和盼儿。

江泉一直惦记着老右的遗作。现在到了可以见光见日的时候了。怕被人发现,哑女将那破饼干盒埋在了猪圈北墙角下。

一个只能养一口猪的小猪圈居然有三只六七十斤的长白猪呼呼睡着,养着膘。盼儿告诉叔叔阿姨们,为了她的读书,妈妈这些年至少卖了二十多口肥猪。

盼儿搅了猪的午觉,将它们统统赶出猪圈。江泉换了一双旧球鞋,挽起裤脚,与哑女一起先起猪粪,再向下挖地。足足挖了一米深,才触到那个锈得一塌糊涂的铁饼干盒。小心剥开锈烂的铁皮,漏出己经变成黄色的稿纸。幸运的是还算完整,只是有点潮湿。大家小心翼翼捧着八十九页珍贵的稿件,走进里屋,一张张摊开在炕上。看见了老右刚劲有力的钢笔字,江泉舒了一口气。纯蓝钢笔水色已经退化成了灰土色,《X正主义还是历史的必然》这个曾经让老右和江泉争吵一个星期的标题仍旧历历在目。

想起那位高大的老右,那次陪绑,那个在枪口下倒毙的政Z犯,那包一百个一分钱的硬币,大家的眼睛潮湿了。哑女无声哭了。盼儿紧紧抱住妈妈,不敢哭出声。大家在静默的压抑下沉重望着那一炕带着血、泪和悲伤记忆的稿纸。

好长时间,江泉开了口。他建议,这部极有价值的遗作可以先交给小马,由小马交给中Y档案馆。为了保护好原稿件,需要誊写一份。李伶说她极愿意与盼儿共同承担这份重任。

离开哑女家时,江泉将带来的高考参考书交到盼儿手里,叮嘱她:“第一志愿一定要报清华大学!”盼儿的回答让人又想到顽固不化的老右:“第一、第二、第三志愿,我都选清华。”

当天晚上,盼儿没有陪哑女参加知青聚会,她趴在床上痛哭了一夜。她想念父亲。虽然她并不清楚父亲到底追求的是什么?但她的心已定:她要追随父亲,走上那条生命都可以奉献的道路。

海田杀鸡,大林奉献一只老公鸭,元瑞取出放了半年多的咸猪肘子,江泉带来B京的二锅头。大家照常吃了不少,喝了许多。不断有人来,又不断有人走。208几乎认识的老爷们都来了,听过江泉讲故事的老娘们也来了一些。有人还带来自家的黄豆和豆油。这些都是当年知青返城的抢手货。江泉忙着谢绝:

“B京已经好多了,自由市场上可以买到所有的东西。鸡蛋花生猪肉应有尽有啦。谢谢各位,我就不用带了。”大家问三问四,想知道所有B京知青的现况。江泉说了一遍又一遍。人们喝了一杯又一杯,干了一次又一次。江泉紧紧地抱着自己手里的酒瓶,自己给自己添加。害怕喝醉,他在这只酒瓶里至少加了一半水。朱永富早早就来了,总是想打听刘晶的具体生活,想知道新老公到底如何?江泉有点烦,回答他第三次同样问题时,有些凶恶:

“刘晶像你一样,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过自己的日子,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喝得过多的朱永富又一次坚持己见:“他绝不会比我好,绝不会比我强。绝对不会!”

过了半夜,只剩下知青们。大家开始骂街,又老生常谈那后悔的话:不该结婚,不该生孩子,不该这,不该那;江泉也不断重复他那一套理论:

“别他妈吃后悔药了。如果是那样,你就不是现在的媳妇儿,你也不是现在的老公,更没有你们之间干出的这群崽子。那不会是你们的选择,也不是你们希望的未来,一切都可能更糟更坏。”于是大家又再骂他一次:拿着B京户口不腰疼。

江泉又能说什么呢?这些可怜的知青。在短暂、炙热的爱情之后,就剩下实际生活的苦恼。如果让他们重新开始,他们还会走到一起吗?鬼才会知道。

第二天一早,江泉被已经不习惯的公鸡晨鸣吵醒了。他头疼得要炸开,在横七竖八躺着的知青中间摸到一个缝,轻轻下了炕。

又是一个八月的好天。东方绽出一点亮光,向208荒原洒了一片血,冰凉鲜红。几只狗不友好吠叫起来。江泉不该与狗置气,他现时才是这里的陌生人。江泉来到那口老井,抛下轱辘,吱吱嘎嘎打上一桶水。嘴对着冰凉的水咕嘟咕嘟地喝两口,又憋住气一头扎进水桶,直到打了个冷颤,那么凉那么爽,把一天一夜的烦恼一扫而光。

知道消息的陈小丽来到208。她人略胖了一些,脸色红润精神开朗,说话大声大气,胆小懦弱的受气包形象荡然无存。她为铁匠生了一个小女孩。小丽带给江泉一个惊人的消息,她又见到二楞。她仍然爱着那个让她改变命运的男人,两人希望回B京重新开始生活。她悄悄请江泉帮忙,并保守这个秘密。

江泉简直不敢相信,这个逆来顺受的女人居然有了如此惊人的野心。她所企望的新生活首先要拆毁两个家庭,还要搞到那么多返京的文件和证明。小丽从批斗会的“破鞋”走出来了。她成熟了,勇敢了,有了把握自己幸福的理想和方向。江泉为她高兴,给她竖大拇指。可又谈何易呀!?江泉想到了表姐入京的艰辛和曲折……

要是知道时间这么不够用,他应该请司机傍晚才来接他。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书包里那瓶专门带给老张头的二锅头该如何处理?哪怕是他的尸骨,也应该让他品尝一口。他去了队部,无人知晓;又去了马号,还是朱永富记得清楚,是他和另外一个人将烧焦的尸体,扔到猪舍附近一个废弃的打坯坑里。去年冬天过分寒冷,土冻得太结实,大地如同一块巨大的岩石,他们只能给那具焦尸盖上一层厚厚的雪和杂草。

他们前往,果然在那个废弃坑里找到了他!幸好焦尸不容易腐烂,但已经看不出老张头的面目。江泉小心翼翼在焦尸上撒半瓶二锅头。又找来一张破棉被盖在上面,就在这个打坯坑将老张头入土为安了。一个小小土包挺出地面。江泉撒上去另外半瓶二锅头。酒精散发出浓烈的气味,很快渗进干渴的黑土地。

离开208他与强装笑脸的李伶告别前,求她做一件事:“李伶,你请木匠准备一个结实点的木牌,用最黑最浓的油彩为老张头写几个字吧?!”

李伶不太明白:“写什么?我们不知道他的大名,也没有他的生辰。”

江泉想了想,在一张纸上写下以下几行,问李伶:“你看行吗?”

李伶轻声一字一字读着:“老张头,无儿无女无家,生辰不清,1981 年冬自焚身亡。亡人与知青共享一个地球点十年有余,故立此牌以哀其逝。208知青” 李伶放下手里的纸,眼睛又像当年一样直勾勾地盯着江泉。她说了一句话,让所有送行的知青、老职工愕然;人们在炎热的夏天打了一个冷颤:“等到我死的时候,谁会给我写碑文?”

作者简介

   

丛汇泉医生Dr Cyril CONG,法籍。1950年生于北京,就读北京男五中,69年下乡黑龙江,75年学习中医。83年北京医科大学卫生管理专业,做过医院院长,后在中国卫生部负责世界银行项目。39岁赴法,从零开始学习法文,先后获卫生管理硕士和公共卫生博士前学位。91年法国老年研究所副研究员。93年应聘法国卫生部医院和医疗服务总局,主导医疗评价和医院管理研究,是第五代医院的提出者。2018年退休。

作者还是一个痴迷的穷游者,新冠世界封闭之前,同妻子一起踏足过近六十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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