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丛汇泉:《歧途》第二十章 重返208(中)
文摘
2024-11-21 09:19
江苏
【连载】
第二十章 重返208
(中)
出差开会构成江泉新工作的一部分。旅行见识让人兴奋,五彩缤纷的大千世界竟然削弱江泉考研究生的心劲。其实他看明白了。七七届的大学毕业生将是下一次研究生考试的主体,他这个杂牌军只能另谋出路。“肝病”于是在江泉的心里渐渐冷却。喜心厌旧,搞心血管病,江泉不算太丢人。转眼间又来到八月下旬,第一个返京的江泉,又是最早一个回到208。全国高血压协作会议在哈尔滨最美的季节召开。江泉没有参加会后去兴凯湖的活动,而是央求大庆医院院长送他去208。知青都有同样的毛病:明明你在这里过得不愉快,憋闷,白白耗费六年宝贵时间;明明你知道这里只是一个不为人知、荒凉乏味的小小牧马场,你还是想念她,回忆她;明明你青春的魂被牢牢勾在这里,想跑也跑不了,想忘也忘不掉……人的青少年时代,好坏都会记得清清楚楚。那段生活,到死也不会放过你。何况这里还有一个当年的铁姐妹、亲如手足的李伶;因为北京不能容下残疾之身,她又回到荒原。吉普车又走上了泥泞不堪的土路。出生在萨尔图的司机从来没听说过208。江泉却一直记得明明白白。他指点的前方,告诉司机:“一直向南开。大约十五里,只要见到那些最烂、最破、最荒凉的干打垒土屋,就是我们208啦!” 一口气用了三个最字,引得司机和陪同的医务部主任奇怪打量着他。这么糟糕的地方,这人为啥还会再来?离开整整七年,一切如故。奇怪的是,感受也基本相同,只是少了一些凄凉。草,草,草,到处都是草。荒,荒,荒,前不着店,后不着村的一片荒原。闻到了熟悉的碱草的清香,嗅到了牧马场久违的牲畜的气息……208仍然有知青的足迹。三对混合婚姻的知青,许多年前就在这里成家立业了。除了时光划过的痕迹,他们还是原汁原味。见到不速之客,大家拥抱在一起,快乐,激动,流出了眼泪。司机和主任在一旁微笑。江泉不喜欢不相干的人分享他们的感受,他打发走两位陪同人,约好司机第二天中午来接他。158个知青只剩下6个人:李伶,B京的海田与他哈尔滨的妻子,哈尔滨的大林与他北京的太太。另一个B京小伙子娶了老职工的女儿。他们缺乏远见卓识的婚姻,为三团留下珍贵的扎根人。当初这几位少了些刘晶的胆量,不敢尝试离婚、返城、再复婚的把戏。重谋生路、两地生活、B京户口、孩子的教育……种种担心打消了他们不够坚强的勇气。成功的案例传来时,已经为时太晚,返城的风暴关上了最后的大门。72 家房客的大宿舍一分为三,每家一户,继续维持着知青时代的香火。三个知青小院鸡鸭鹅猪成群,过得实在太火热。这就是江泉曾经周密思考过,准备和表姐过的乡村生活。事过境迁,今天他还是宁愿回去、住在孙大夫的东厢房,那里毕竟是B京。即使海田不带路,他也可以找到去屯西的李伶家。没有子女的两位老人已经66岁,身体还硬朗。他们把这个残疾的知青照顾得不错。加上不运动,李伶脸上放着光彩,身上长了肉。她屋里的炕全拆了,空间扩容许多。木匠师傅为她量身打造一个矮小的书架,一个可以接受轮椅的书桌,一张结实的木床。李伶自己可以在床和轮椅之间进行交换。那个用了七年的画架摆在明亮的窗前。正待完成的一副油画一下子吸引江泉的心。他右手轻轻摸着李伶松软的头发,两人一同在画布前回到了13年前。刺猬头,黑脸堂,明亮惊慌的小眼,老头衫,制服裤,蓝色的回力牌旧球鞋;江泉侧身前倾,正从那只光背的顿河老马上飞起,活灵活现扑向嫩绿的草场……一幅画引发了逝去久远的激情。江泉感慨说:“你画得太逼真了!似乎又有了当时的感受,那一霎那我美极了。就是摔死,我也想再飞一次……”李伶也沉浸在回忆中:“那是下乡的第十六天。你是第一个敢骑马的北京知青。所有人都羡慕你,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你。所有的知青都看见了你飞出去的那一瞬间……这一幅画一直留在我脑海里,久久不忘。”李伶说着抬起头认真看了看江泉下巴上的伤痕。历史已被男人的胡须遮掩得干干净净。两人相对而笑。江泉又去欣赏靠在墙边的七八幅油画和素描,都是208:208的知青, 208的老职工,208的牛马羊,208的草垛,208的荒凉。每一幅画都揪着你的心,都给了你无数的想象和回忆。江泉突然有了一个好主意:“如果你同意,我把这些画带回B京,看看能不能打动一些人的心,卖上几个钱。” 李伶朗朗笑了:“这样的烂画也能卖?”他肯定点了一下头:“试试看,至少我的心被触动了。你知道我们有一千六百万呢!”李伶的画确实搅动他的心。他决定四下走一走,再去欣赏一下李伶画中的208。牧马场一切都保持着旧时的布局。曾经有过二百多号知青和农工的208只剩下三十多户人家,一切似乎都萎缩了。羊群消失了,牛舍少了一栋,但马群还是那么耀眼和光亮。老马顿河早就过世,她的子孙已经做了头领。耕地大部分还原成草场。连改成队,连长指导员变成队长书记。没了知青,他们日子过得平淡无味。当年一呼百应神气十足,而尽冷落成了个无精打采的村官。书记队长见到江泉,大家问长问短,一片欢笑,语气中明显缺少当年的火药味和革命热情。世界在变,人在前行。江泉见到半身不遂的老朱。老朱拉着江泉的手,嘴里乌里乌里的,不知说了什么。呆板的眼睛闪着末日的一线悲哀,已经看不出当年国民党少校的风采。朱永富续了一个农村的媳妇儿,一口气生了两个儿子。一家 5 口人,一份工资,过得紧紧巴巴。江泉悄声问海田和李伶:“刘晶儿子怎么样?”海田领着江泉,推着李伶的轮椅来到他的小学。在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中,海田抓住一个浑身脏兮兮、头发蓬乱、流着鼻涕的小男孩,推给江泉:“朱京,叫叔叔。”刘晶走后,朱永富伤心了很长时间。他为儿子改了名,用了一个刘晶名字的同音字,纪念他这一生一次与北京姑娘的恋情,一次值得骄傲到死的荣耀。江泉来黑龙江之前见到刘晶,刘晶磨磨唧唧很长时间才掏出10块钱,不好意思地对江泉说:她儿子、面前这个小男孩并没有叫叔叔。他眨着刘晶的杏仁眼,怪怪看着江泉问:“你是谁?”“我是你妈妈的朋友。”江泉觉得不妥,补充道,“我是你妈妈和你爸爸的朋友。像你的海田老师和李伶阿姨一样,我也是B京知青。”小男孩肮脏的脸蛋上抹出一缕稚气的笑:“这么说,叔叔是我B京妈妈的朋友了。”三个知青互视一眼,小孩子什么都清楚。江泉点了一下头。小男孩急切追问道:“B京妈妈为什么不来?”除了临走时留下100元钱,五年来,刘晶没有给儿子写过一个字,没有买过任何一件东西,也没要过儿子的一张照片。他被B京的男人和家庭搞得一塌糊涂。她父母至今也不知道,他们还有一个七岁的外孙子。有军师身份的江泉这时也慌了神,不知道对这个七岁的小男孩说什么。他至少不应该把谎话说得太过分。江泉蹲下身,拉住小男孩脏脏的小手,看着孩子脸上充满希望的眼神,不知说什么好:“B京太大,太乱,太忙,妈妈有了时间一定会来看你……”男孩还是那么盼切紧逼:“叔叔带我去看妈妈好吗?”江泉真心希望立即结束与这个孩子的交谈,他不愿意再撒谎,但他又不得不继续:“叔叔太忙,下一次一定。”小男孩收回他的期盼,又恢复呆板和无神。江泉忙加了一句:“好好读书,妈妈喜爱读书好的孩子。”江泉心里像刀绞一样,他真不该自找无趣。逃离了小男孩,江泉塞给海田20元钱:“这是刘晶给他儿子的。”海田急忙摆手:“我可不敢。他那个后妈会吃了我。”江泉求他:“想个办法吧。”被刘晶儿子搅乱心情的三个人来到马号和畜牧。三个人路过废弃的猪舍。老张头烧焦的小窝棚又在江泉心里加了一块重重的石头......小马的出现和友情彻底唤醒老张头活的愿望。他从猪一样的生活中回归了人类。这一段不堪启齿的老少恋使两人都得到心理、生理和情感上的满足。老张头B京大学法律系的底子让小马受益匪浅。他们从这不得已的爱之中,找到了友谊和共同的兴趣。两人相依为命,也算过了四年偷偷摸摸的情侣生活。有人怀疑,没人发现,两人又矢口否认。否则这等罪行,那个时代,乱棒打死都不过分。小马走后,没敢给老张头写信。他怕信落在指导员手里。不久又进了监狱,对老张头的情谊渐渐淡没了。老张头回归了猪的生活。一日三次等在食堂的后门口,听那同样的侮辱和谩骂,吃那同样的糟粕。没人愿意同他说话。无人关心他的存在。他在回忆中顽强活着:妻子、盼儿、战争和学生时代的往事,又加了四年与小马的友情、恋情……
丛汇泉医生Dr Cyril CONG,法籍。1950年生于北京,就读北京男五中,69年下乡黑龙江,75年学习中医。83年北京医科大学卫生管理专业,做过医院院长,后在中国卫生部负责世界银行项目。39岁赴法,从零开始学习法文,先后获卫生管理硕士和公共卫生博士前学位。91年法国老年研究所副研究员。93年应聘法国卫生部医院和医疗服务总局,主导医疗评价和医院管理研究,是第五代医院的提出者。2018年退休。作者还是一个痴迷的穷游者,新冠世界封闭之前,同妻子一起踏足过近六十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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