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西双版纳,是因为它与缅甸接壤,还是命中注定,十一名小知青的反G命死刑罪和暴虐酷刑与这块青山红土连在了一起,于是,这个地方成了他们心底最不吉利的符咒。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底,刚满十六岁的沈浩,来到与缅甸接壤的云南西双版纳曼老水利五团修水库。他的父亲,一位上海交大的学霸生,这将收获横贯终生的辉煌。一九四二年他投笔从戎,参入了国民D“青年军”,奔赴抗日滇缅前线,荣获战功,他的青年时代,一下子诗化了。四五年日冠投降,他执意要落脚在三年学业里。1949年后,他的生命之果开始丰满,渊博知识和出色成绩相辅相成,但诗化的“青年军”倒转成“历史F革命”,坐了三十年的牢。父亲的历史反G命,儿子无疑是直接的传代人,无奈随母沈姓,虽然小生命沉陷在冷漠和歧视的灾难里,他却成绩优异,增强自我,执拗证明自己是红太阳的好孩子。刚来兵团不久,发生了一件"反G命集团"大案,把他也整齐划一地圈了进去。一次,三营的B京知青吴晓圆和吴晓沪哥俩又与人打群架了,双双被剝光上衣,捆绑吊打起来,粗宽的军皮带咬着皮肉抽,连长边打边问吴晓圆:水利五团二营九连B京知青马援朝,遵循着“胜者为王”的逻辑,打架打出了一个自由率性的老大来,一次,他对一个知青说:得到举报,这位张姓团长认定马援朝就是这个“地下革命D”的头目,他实在无法将自己的罪恶目的与《关于打击F革命破坏活动的指示》即“一打三反”文件分割开来:曾经犯过错误的他,真想用生命去拥抱这个朝庭文件,这是他将功补过,抚正团级的极好机会。目标清晰,一个野心的权力人,手握缰绳,撒野出去是很难回头的。于是,他又阅读了文件中的几个关键词 “通敌叛国,阴谋B乱,刺探军情,盗窃机密,杀人行凶,纵火放毒,反攻倒算,恶毒攻击S会主义制度和盗窃国家财产,破坏社会治安的现行F革命分子”。L彪批示:杀杀杀,杀出一个红彤彤的世界。顿时,让他激动在金马铁戈的肃杀中。又于是,他认定这是一个有组织,有纲领,有预谋的F革命B乱集团,与朝庭文件达成高度吻合,纲领就是文件里的通敌叛国,通的就是相邻的缅甸,里应外合,举行B乱,妄图把西双版纳分裂出去,成立曼老独立王国。团长开始酿造着有序的恐怖,张网抓捕“地下革命D”,把各连队不听话的知青抓起来,用“通敌叛国,阴谋B乱” 来对号突破。残B地梱绑吊打起来,16岁的小知青用尽刚变声的嗓门哀号着,哀号到嘶哑,越打越审越离谱:B京知青张桂亭交待自已与缅甸总统吴纳温单线联系,怎么联系?不知道,打!打出了星期天去街上米线店拿信……有交待赴缅甸第一梯队,第二梯队,分几批B动?什么时间B动?不知道,打!打出了十号上午九点B动。真难为了一群野战队员,去经历这一天曼老山头的实战巡逻。有交待自已是交通部长,同伙是谁?不知道,打!打出了ⅩX是运输部长;XX是外交部长。有咬出总参谋长是副团长,你们开过几次会?会议内容?不知道,打!打出了开过两次会,内容是B动……经调查副团长长期不在兵团,便换个知青顶上总参谋长。有指控行动队长是二营十连九班班长B京知青胡林,班里每天磨D霍霍,只为多砍树争先进,这一磨竟磨出了一个B动班。邪恶的人治,卑劣的人性,只要亮出一颗修远久远的拷打妙丹,再愚蠢的口供都能按需成立。B力面前,他们不堪一击,连乱咬的口子都找得不伦不类,面目全非,但都统一在“叛国投敌,举行B动”的口径上。这实在是编剧不敢编,演员不敢演,导演不敢导的现实版黑色滑稽戏。这些孩子不知道这是死罪,认为胡乱说一通就可解放了,但事态的发展越来越不解放。人格低劣的权力人,借助一股强大而邪恶的政治力量作推手,坐实了他们的罪行一一F革命B动罪。B京知青王本华,从来不洗澡,养了一身蚤,抓一只便放别人被子里,很难说他是个正常人。 一九七零年四月二十七日晚九点半,他又向沈浩死皮懒脸讨烟抽,沈浩给了他一包知青李士杰为他点燃了一支烟,他竟将二十支烟展露于满口,一一点燃,享受着奇特的烟雾袅袅,好象在此当了一次家,突然炽痛了嘴唇,一口喷向床,火苗遇见被子,快乐地舞起来,舞成焦烟缕缕,刚飘屋外,就被阵阵风雨迎头吞噬了。得到举报,指导员把沈浩和李士杰捆绑起来,召开全连批斗会。团长得知后,他马上与强烈的B动信号撞击:沈浩父亲是历史F革命,反动的出身证明他有犯罪动机,利用王本华纵火,纵火为号,举行B动。世上的纵火者可以选择夜黑风高,绝不可能选择风雨交加,绝对只有野心勃勃,却又保持着充分想象力的人,才能有如此荒谬的设计,这下沈浩注定要与地狱的千刀万剐对接了。全团召开批斗会,团长凭着邪念,一路发挥 “广大知青阶级斗争觉悟高,奋不顾身扑灭火,火没烧大,沈浩的B动信号没有发出,F革命B动失败!”知青们多元地体验了收获,收获于平熄F革命B动空前的胜利,收获于对扑火英雄空前的崇拜,进入了法兰西革命式的激动人心。 在一个个成功审讯后,团长踌躇满志,面对沈浩,有了胜利享受的延续性和拓展性,但意外遭遇了挫败。沈浩被关押起来,拒不认"罪" 。白天监督劳动十小时,水库工地上,最累最险的活,挖土坑,排哑炮,没有丝毫喘息的机会;晚上审讯,营长亲自执掌,一个闹钟,一支枪,构成对生命的直接警告:捆绑起来,推倒在地,四个人一人一脚对踢,几脚实实砸向头部,眼前金光闪闪下鼻血淋漓;深夜,指导员用枪顶了过来,命令两个小时内背出五.二0声明。这样白天劳动,晚上逼供,深夜背语录,二十四小时不许睡觉。沈浩的童年被视为异类,在贬损中成长,炼就了倔强和勇敢。他死活不承认纵火为号,发动B乱,不承认有同伙。同时他也变得非常笨拙,无力调动起码的言词,无法完成简单的逻辑来反驳,只吐“不知道”。批判升级,两个人反剪胳膊做喷气式,身体呈90度,将沈浩押进会场,交给人人喊打。甲知青上台批判,激扬五分钟,沈浩还在消受着无法忘记的冤气和愤怒,突然,扭押的两人同时用力向前甩去,他一头俯冲在地,满脸热呼呼的血流沉淀成剧痛,剧痛把冤怒抛进了云霄,紧接着嚎叫般呼喊声响了起来,“打倒F革命分子沈浩!”。 拉起来又驾起喷气式,乙知青上台批判,又激扬五分钟,第二次俯冲滑行,疼痛的强烈提醒,他将头本能地缩进了裤裆,可怜的两个膝盖替代了酷刑。一场批斗会,甲乙丙丁一串十几人,十几次俯冲,裤子破了,膝盖皮肉绽开,膑骨外露,第一次见到自已的森森白骨,把他带进了恐惧的屠宰场。返回路上,他每走一步撕裂伤口,在疼痛中战抖。满天星斗突然闪电雷鸣,那是上天也震怒于这尘世的不堪!每天喷气式,每天白骨外露,俯冲成了批斗的常态,两膝盖感染成血糊大馒头,却包不住白骨馅。残忍的俯冲何时了落,生命的节奏已逼近死亡哀乐。一个星期不许睡觉,神志麻木,打也不痛,俯冲也不痛,小便在身也不知。审讯人员激怒了,”打你没反映,还尿在裤子里,装死反抗!”此刻的沈浩,神情恍惚,灵魂出窍,拉出去坐喷气式俯冲已不知道保护脑袋了,一次次头朝地俯冲下去,额头也露出了白骨,偶尔清醒时,还有一絲与白骨相通的惊恐,惊恐脑浆会流出来,后来惊恐也消失了,二十多天下来,他已倒地不起了……兽性般侮辱和蹂躏的对象竟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孩子呀,莫不是前世作了什么孳,今世要用剥皮抽筋来偿还,你的白骨森森,伤痕累累把人间的虐杀和痛楚负载足了,我抹一把泪,相信一切有良知的中国人,都会在这时颤栗。最后,抓着他按了手印,要他在交待材料上签字,他不签。父亲反G命的包袱,让他背出了智慧和成熟:总归是死,那就死个清白留人间。又遭来一顿毒打,他伤痕重叠,肢体麻木,打已经与他无关了。厉害的邪恶,暴力和残忍,一路逼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却在这里没有所向无敌,但他们心理耿耿于怀,认定沈浩就是顽固的B乱分子,现在是,将来还是,M主席批发的文件永远正确。沈浩做梦都想死,他梦见一把三棱D,一包老鼠药,还梦见了连长的五四式手枪,打开自己的脑袋。团长们不会让他好死,一定让他烂活着,烂透了去S!荒芜贫瘠的南国边疆,弥漫足暴虐恐怖的阴云。扛不住打的人全胡乱招了,并画押签字。十名招供的十六七岁少年,遍体鳞伤,披枷带锁,打入了西双版纳州勐海县监狱死囚牢房里,判处死刑,等待枪毙。野蛮的邪恶,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西双版纳热带雨林里,制造着六月飞雪,一小撮人能做成如此大事,只能归功于中国当时的独特气象!死刑犯的手铐和脚链明明白白告诉小知青们,喜闹无常,宣嚣勃发的人生宣告结束。恐惧,无告和绝望密实地覆盖了他们。这些孩子临死前不知半点起因,不知犯了何罪。如果真毙了,那正是一小截黑色的中华史,知青史,远远比下窦娥冤。文件规定死刑由省G命委员会审查批准。昆明军Q作训处处长付呈彬,这位49年后的第一任云南省公A局局长,他经历过数百起刑事案的百折千回,红眼睛绿眉毛也看多了,从不知惊惧。当看了一遍案宗,身为人父的他,感到一阵颤栗,心痛起他们都是十六七岁的孩子,纯粹的学生,稚嫩的灵肉却遭如此残暴的杀身之祸。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乍来初到,孤身只影,除了迷路就是想家,怎么可能组织有计划有纲领有行动的F革命B动集团?如果成立,除非都是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的主。他连夜带了二十个武装J卫来到西双版纳,第一个找到了沈浩,因为他还在酷刑中撕裂生命。 “地下革命D是假的,他们交待都是逼供的,你是冤枉的”。流血不流泪的沈浩,此刻放声嚎哭,惹哭这位小硬汉的是养育他十五年的老外婆,始终心存一个外婆,多少次,在生死边缘呼唤着“外婆我见不到你了”,现在宣告无罪了,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外婆呀。真是天佑知青,中国有幸,在群魔乱舞的年代,还有一拳击出,这是良知而慈悲的一拳,打向了邪恶,打回了生命,属于阿弥陀佛!七零年六月一日,全团召开大会,宣布平反。受害者不必纠结,加害者须待追究。宣布团长破坏上山下乡运动,开除党籍,军籍,返回原籍。小知青们觉得万恶的团长应该来一次牢灾洗礼,这才是人间正道,但他们在无法执著中又迎来了换防的新军人。死里逃生的小生命,不能说十六岁的人生无法读懂政治,他们曾经想过大义凛然为D为人民捐躯,做G产主义接班人。到头来自己成了反对人民反对D的F革命。死也找不出死的理由,也找不出这么多知青,偏偏找上自己。由此想到,在城里批斗的,枪毙的F革命都是蒙受冤屈的,与自己的命运粘贴在一起,由衷地深深向他们投去一声同病相怜的叹息。这是十六岁孩子成熟于F革命之后,成熟于F革命灭寂后的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