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丛汇泉:《歧途》第十八章 龙年(下)
文摘
2024-11-16 00:01
江苏
【连载】
第十八章 龙年
(下)
人民再度流泪了,这一次是激动的泪花,是奴隶解放的快乐:10月6日,一个中G中Y副主席、两个中G中Y常委、一个红都女皇,伟大L袖的一个侄子完成了他们的历史使命,被押进秦城监狱。W化大革命总算画上了句号。10月7日,在京的一批208知青,爬上八大处至香山的一处僻静山林。大家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狂呼乱喊,直到叫得嗓音嘶哑,才把噎在心里的那一口气吐了出去。十年,在人类的长河中仅仅是一短暂、一瞬间。八亿人持续10年的疯狂、血腥和残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它将历史爆炸成一条长河,说也说不尽,写也写不完……12月中旬,关押在广场东侧小楼里的350个男女无罪释放,史称“四5英雄”。4月4号抓捕的小马,却被判刑 8年。服刑之中,无权享受无罪释放的待遇。小马不服,据理力争。监狱长的回答十分清晰:中Y领导是否改变,怎样改变,你反对中Y的罪行没有改变。听明白了吗?”小马不明白,他继续争辩:“我反对的人进了监狱,我支持的D小平又回来了。我无罪!”“你这个人好糊涂。”监狱长继续解释,“你去年是反G命,现在还是反G命。不管你在什么时候反对Z府都是反G命。你现在明白了吗?”小马仍然不明白。所有的人都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混蛋逻辑?闹腾得天翻地覆的1976年,终于熬到12月31号。这一年发生了数也数不清的事,有国家的,也有小家的。B京又增加11名208知青。72家房客的大宿舍显得更加宽敞,人们的心也更加焦虑。木匠房不断响起叮叮当当锯木钉箱的声音。锤入知青返城木箱的颗颗钉子,深深扎进了留守青年的心。返城可耻、回家是背叛的狂呼乱叫终于销声匿迹。扎根边疆的大堤崩溃了,知青洪水,滔滔不绝,流向同一个地方:家。人们谈的、想的、做的只有一件事,如何回家?兄弟姐妹少的办困退;父母能退休的办接班;有关系的办转插;没有办法的就闹病:吃麻黄素升血压;鸡蛋清倒进尿液,制造世界上最严重的肾小球肾炎;在零下30度的雪地里,赤裸裸奔跑,期盼得一场真正的大病。为了回家,知青们疯了!小刘晶同样按捺不住。她彻底回绝巡回演讲的一切安排。这个为爱扎根边疆的女知青倒打一耙,严正声明:她也要回家。只有一个小弟弟的刘晶很快收到B京的困退调令。连里不同意,营里不让走,团里坚持留下这个扎根边疆的救命稻草,抵抗滚滚返城洪流。大团圆和第二次解放的轻松愉快,是1977年春节的基本格调,几乎所有208的B京知青都回家过年了。大牛也正式病退返回B京。经过两年持续不断服药,大牛的精神分裂症,从躁狂转入抑郁。教育局仍然记着他和他家的悲剧,收留他,给他安排一个分发报纸的工作。江泉带着他拜见几个大专家。专家们给他制定一个终身的治疗方案,天天氯丙嗪,不能间断,一直到死。首钢平反了他的父母,补开追悼会,给了一笔不太大方的抚恤金,调整一套两间住房,答应将二牛从208调回首钢。两个哭喊了十一年的“鬼魂”,终于愤愤不平归了西天……小刘晶也在传统姑娘回娘家的大年初二,从萨尔图回到B京的家,随身带着用命换来的返京证明。也只有像刘晶这样我行我素、性格刚烈的女孩才做得出如此惨烈的举动。领导拒绝她的理由很简单,她结婚了。G家文件明确规定,结婚的知青不在返城之列。刘晶二话不说,离开老朱家,抱着行李搬回大宿舍。她宣布要离婚。她拉着朱永富去连部、营里,大吵大闹。朱永富舍不得B京媳妇儿,更不愿意儿子没有了娘。到了关键之时,他一个屁也不放,死活说不出“同意离婚”这几个字。刘晶急眼了。这一天晚上,她照例来到老朱家,摔打一气,掏出带来的滴滴喂就往嘴里灌。好在老朱手疾眼快,硬是夺下毒药瓶。刘晶至少喝了半瓶,朱永富吓得捂着头,嚎啕大哭。刘晶感到胃里一阵火辣辣燃烧,接着是一阵强烈的头晕眼花,在摔倒的那一瞬间,她骂道:“你T妈还等什么,我要死了,快带我去卫生队!”说着说着,“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嘴里吐出白沫,漂亮的杏仁眼没了光泽,满屋浓厚的农药味……小型车又一次驶上那泥泞不堪的土路,又一次拉着一个意外事件的倒霉蛋奔向团卫生队。一路上王大夫不断捏抠刘晶的嘴舌和喉咙,试图让她吐出一些喝下的毒药。幸亏只喝了半瓶,经过洗胃灌肠输液,第二天早上刘晶醒了。见到刘晶睁开眼,朱永富放声大哭:“刘晶,刘晶,你千万不要死,我们去办离婚,就去办离婚……”刘晶拉起朱永富的手,眼里含着晶莹的热泪,有气无力:“朱永富,我不是不喜欢你,他们都要走了,他们都要回去。我不能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害怕。我也要回家。我不是不喜欢你……”办好所有手续的刘晶决定暂留208,与两岁的儿子和朱永富过最后一个春节。他们没去知青食堂,也没去老朱家,而是选择最初相爱的马号,举办这个家庭分手宴。两人包了饺子,拌个凉菜,打开一瓶猪肉罐头,几乎一言不发呆呆喝了一瓶207的白酒。午夜时分,刘晶带着儿子在雪地里放了一挂鞭炮。刚刚会说话的儿子并不知道妈妈就要离开,他玩得很高兴,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月亮只剩下最细的一牙,冰冷斜挂在空中。天气太晴朗,几千个星星把雪地照得明亮。两人抱着孩子去了羊圈。刘晶最后看了一眼她那一百多只可爱的绵羊。它们对深夜的打扰有些不满,骚动了一阵。两人又一同走进场院。白雪覆盖的高高的麦桔堆,就是他俩第一次做爱的地方。两只嘴唇不由得又紧紧吻在一起。好长时间,刘晶才那么不情愿说:“给他找一个后妈吧!心地好一点……”第二天初一凌晨,天刚泛白,二牛套上二马车送刘晶去了萨尔图火车站。又是慢了半拍,朱永富自己赶着车到大宿舍的时候,只收到了一个信封。里面装了100元钱,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六个字:“不要委屈孩子。”八年前,曾经给刘晶写纸条示爱的小马在监狱中焦躁不安。看守十分同情,除了对他特别关照以外,无能为力。搞了二十几年阶级斗争,人们的大脑除了胆小就是僵化。谁也不敢越过雷池半步。小马没有其他办法,只有疯狂写信。给所有的人写,中Y的,B京市的,也包括D小平。每一封都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平头百姓的信又怎么可能送到大人物手中呢?又是三团老政委救了小马:江泉从花盆里取出四五诗抄的小本子;本子有点潮湿,里面手抄的诗歌和老政委的电话却清晰完好。江泉给老政委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小马的情况。老政委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四人帮下台已经半年多,还有人为反对他们而服刑住狱。我去想办法,告诉小马,他是好样的,三团有他这样的知青,我很骄傲。”过一段时间,一个自称小平办公室的人找到江泉,问明原委。不久,小马回家了。他提前释放,没有平反摘帽,因为这个时期的B京市W书记仍然是四5事件时的W德,一个恰如其分的鬼名字(无德)。208在京荒友为他们的英雄办一场饭局。这些穷的捉襟见肘的返城难民大方了一次。想到的、没想到的来了四十多人。小马和政委安排在正座。小刘晶来了,穿的太过:一件红色的外套,在一片灰头土脸的蓝色制服中,显得过分扎眼。她一定要坐在小马身边。蹲了一年多大牢的小马自然喜气洋洋。关丽走进餐厅,身后跟着一个不该来的人。这个没心眼的女人,怎么又和他搞到一起了?江泉心里骂着,表面上还是客客气气与这位山东大汉握了握手。大汉有点不好意思:政委和大汉曾经在一个火箭部队。两个人有许多话要聊,大汉顺势坐在政委旁边的位子。刁参谋不该有这种待遇。他是关丽的冤家,就是我们知青的敌人。江泉毫不客气对大汉说:“不好意思,我已经坐这里了。”江泉示意铁忠将大汉与关丽分而治之。大汉安排在最边上的一桌,关丽留在主桌。李军出人意料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广西的太阳和热度把他整结实了,黑了。一身干部军装让他帅气十足。他在B京开会,今天特别请假来看小马,会会208 的兄弟姐妹。他已经当营长。他坐了下来。早来的赵欣站起身,离开了主桌。她还是那么高挑、俊秀,多了一点老成。他们俩已经一年多没有信件来往。两人习惯了没有对方的生活,心里却想念着对方。江泉清清楚楚记得那次批判会上李军那句名言:“谢谢大家参加我们的婚礼。”难道这段美好的姻缘就这样结束了?他们是那么勇敢的一对、那么合适的一对。因为出身不得不分开,如今世道变了,该是他们和好的机会了。江泉期盼饭后劝劝李军。大牛也来了,带着一把吉他。已经四月了,还是披着那件不合时宜的兵团旧大衣。质量低劣的绿色已经完全褪变成狗屎黄。天天由氯丙嗪调剂的大牛,心态平和许多,脸胖了,皮肤白了。所有的人都为他高兴,他和他的家庭终于翻过了一页。昔日208的狗头军师、今天北辛安医院的小大夫,俨然成了今天聚会的主持人。等待大家坐定,江泉发了言:“感谢政委重新把小马还给了我们,使我们208的知青能在北京相聚。也要特别感谢小马的勇敢和真诚,感动了我们的好政委。三团的第一把交椅才可能和208兵团农工们在一起庆祝小马的重获自由。”餐馆里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大家同声高呼;“政委,政委,小马,小马……”同样个子不高的政委和小马站起身,两双眼睛泪花莹莹。政委见过无数的场面。这一次与知青农工的聚会,让他意外激动和兴奋。江泉接着自己的开场白:“大家都记得,正是政委救了我们四个人:小马、大牛、李军和我。那次刑场劫人,其实背后还有两个英雄:关丽和刁参谋帮了大忙。关丽用割腕见血威逼刁参谋,刁参谋才冒险联系上政委。你们三位恩人,我们终身不忘!……”当着众多B京知青的面,第一次正式揭示出那次危难的秘密,也是第一次公开关丽的关键角色:非凡胆识和善良本性。多年的传言得到证实,知青们对那个曾经红得发紫的女班长另眼相看,敬佩!惊讶!致谢!关丽透了一口气,尘封多年的真相终于揭开,多愁善感的眼里滚动着热泪。江泉用眼睛又找到坐在远处的山东大汉。大汉站起身,向大家致意。果然魁梧,高高大大挺立在餐厅中间。能成为T安门广场上的英雄。没有政委,他早就做了冤死鬼。政委,您说几句吧。”“这里没有政委,也没有农工。是广场上的花圈和诗歌把我们重新聚拢在一起。小马、你们太了不起了,说了我们想说不敢说的话。你们给了中Y底气。如果‘四人帮’今天还在,四百多个四五英雄就会把牢底坐穿,永远没有自己的前途。小马,我们谢谢你。”政委顺手拉起身边的小马。住了一年多大牢的小马更加清瘦,从来都是红润的脸膛一片惨白。一双机警快活的眼睛如今老成呆板。一向激奋的这位英雄现在倒有点沉静:“谢谢政委救了我。我不是四5英雄,我只是做了一些普通的事,我认为正确的事。出了监狱,我才感到害怕。下乡七年,无业游民一年,如果再加监狱八年,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活着?政委也许不知道,我现在只是一个提前释放的‘现行反G命’,只能在街道糊火柴盒打发日子。我28了,还是光棍儿一条,也不知道前途在哪儿?”政委握住小马的左手,小刘晶抓住他的右手死死不放。餐馆里一片静寂,沉闷的气氛一直恢复不过来。大家把江泉倒腾来的15瓶二锅头喝得一干二净。这40多名208的农工除了李军营长、关丽翻译、江泉医生,又有哪一个有像样的职业和生活呀?更多的人还在208,大家都在挣扎。如果没有这10年意外的人生,这本该是一群有着灿烂光明前途的年轻人呀!大牛又唱起了他那沉闷的三套车,伴随着吉他嗡嗡的低调,人们昏昏沉沉。老马,老马,你把我们送往何方?不得不散的时候,两个军人硬是给结了帐。大家不干,一定要分摊,这是208的规矩。我们是为小马而来。有机会问了李军几句。李军果然成熟了,他对江泉作了个揖说道:“江哥,我们已经不是1969年的小屁孩了,也没那么傻,没有那么不懂事了。就让我们自己面对吧。谢了,江哥,你操心了。”吃了一鼻子灰的江泉明白:李军和赵欣的路走到尽头,真是可惜的一对。也不知道他们那个儿子怎么样?应该三岁了。江泉想起那个风雪交加的冬天,72 家房客,李军的妈妈,追在吉普车后哭喊的赵欣,还有那只善良的老母鸡……
丛汇泉医生Dr Cyril CONG,法籍。1950年生于北京,就读北京男五中,69年下乡黑龙江,75年学习中医。83年北京医科大学卫生管理专业,做过医院院长,后在中国卫生部负责世界银行项目。39岁赴法,从零开始学习法文,先后获卫生管理硕士和公共卫生博士前学位。91年法国老年研究所副研究员。93年应聘法国卫生部医院和医疗服务总局,主导医疗评价和医院管理研究,是第五代医院的提出者。2018年退休。作者还是一个痴迷的穷游者,新冠世界封闭之前,同妻子一起踏足过近六十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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