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丛汇泉:《歧途》第十八章 龙年(上)
文摘
2024-11-14 10:53
江苏
【连载】
第十八章 龙年
(上)
江泉对重新获得北京户口的兴奋程度始终不够高涨。他离开时,208情势太低落,太悲哀:赵欣儿子送人,蒋婷婷中毒身亡,大牛进了疯人院,下肢瘫痪的李伶治疗无效、回到牧马场。江泉不时陷入大牛精神崩溃的苦闷之中,愧疚自己竟然做了朋友发疯后的第一个受益者。新上任的团政委在电话中指责指导员后、仍然无法释放自己的愤怒,索性叫来208指导员和连长,让他们在团党委扩大会议上作了一个又长又臭的检讨。指导员不敢继续为难江泉,在他返城申请文件盖上了第一个血红的章。七个得之不易同样血红的印章敲打完,江泉成了全团八千知青真正困退回城的第一人。父亲的解放、自己的回京是江泉不敢也不能做的梦。他早已认命,有朝一日,接来表姐结婚生子,认准在荒原上了此一生。好事的冲击怎么会同样沉重?他久久沉浸在真实与梦幻的包围之中。他并没有及时离开。李伶的瘫痪如同一块巨石重重压在心上,让他痛苦不安。李伶被安排在一个退休老职工家。家里只有老两口,李伶一人占有一间单独房子,倍感孤独。只要可能,江泉就会到李伶那里呆上一会儿,说几句废话。幸好李伶有一颗宽敞、硬男子汉的心。医生宣布自己瘫痪,她没有哭得死去活来,只是少食短语,慢慢消化掉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兵团总医院四个多月的康复治疗并没有唤醒中毒死亡的中枢神经。她下肢如同不存在,始终毫无感觉。四个月,有足够多的灾难和悲剧近在尺呎。那些全身瘫痪、昏迷、死亡的病友给了她生的愿望和活的信心。住进208孤独的小屋,她不断在小本上画来画去,打发静静的时光,麻木想入非非的思绪。整个大庆市两个大的商场竟然没有绘画的基本材料,只有一些儿童用的彩色笔和简单的色彩盒。不得已,江泉去了 150公里外的哈尔滨。在最大、俄国人创办的丘林商场找到那些被人们冷落多年的画架、画布、纸张、颜料、碳笔和毛笔。他又在一家旧书店挑了两本画册:一本油画,一本国画。他花掉身上最后一分钱,饿着肚子逃票蹭车回到208。李伶兴奋又惊讶说:“我只能画铅笔素描。你买这些东西干什么?”江泉肯定回答:“你是没有机会。凭你的天赋,你会画得更好。回B京,我再给你寄几本书,你一定要尝试一下各种方法。你会成功的。”那双喜欢直勾勾看人、坚毅的眼睛挤出一颗泪花。她张开双臂,仍旧那么大气要求道:“江哥,你抱抱我吧!”他将她的头放在自己的右肩、双手紧紧搂住这个纤弱,微微颤抖、朝气蓬勃的女孩子身子。喘不过气的李伶轻声问:“还会回来看我么?”临行前,男男女女五十多个知青为他的离去喝得醉气熏天。控制不住自己的江泉抖落出一堆不该说的话:“我永远也不会明白,怎么会是我?江泉,这么不光彩就逃离了草原。你们别生气,你们别恨我,你们应该感激我。我这样的混蛋都可以回B京,你们还有什么问题?!你们谢谢我吧,是我打碎了冰山的一角……”他晃晃悠悠举起酒杯,瞪着小眼说,“让我们再喝一杯,为我们不久团聚B京,干杯!……”几乎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鬼话。这个走运的家伙又拿大家开涮了。回B京刚刚落实户口,江泉就收到分配工作的通知书。要他到古城粮店报到。江泉赶到区知青办公室,央求他们取消这次分配。理由太感动人了:他已经与大豆、玉米、小麦混了六年,够了够了……他严正声明,这一辈子除了吃饭,再也不愿意和粮食打交道。知青办公室的同志笑了,告诉他,他们只负责一次分配。不服从就只好自己想办法。拿着B京的户口,就是要饭,也比208农工们高一头。24岁半的江泉做了无业游民,加入街道老娘们的群体。他可没闲着,到处找刺激人心的内部书籍、看内部电影。拼命补偿久违欠缺的小道消息、内部新闻。一天,百无聊赖的他,在《B京晚报》看到一条消息:B京各区、县计划培养一批跟师学徒的中医,学历中专。招生对象是返城知青。大学已经与自己无缘。只要还有机会读书,哪怕是甲骨文,也要谢天谢地。他毛遂自荐,去区卫生局报了名。老爹的身份起了关键作用:看到江泉报名表上父亲的名字,卫生局录取了他。多少对中医有点异样感觉的父母对儿子的运气相当满意:“比卖粮强,总算是一个江湖医生。”中医理论课在门头沟中医院,院长杨润芳主讲。实践跟师在老古城。师傅是坐堂的名医王海田。把脉、汤歌、药典、经络、望闻、问切很快粘上了这个一向对历史和古老不感兴趣的小黑人。他越学越感兴趣,越感到中国文化的深奥玄妙和绚丽多彩。中医将古代哲学、占星术、玄学、阴阳五行融化到人的生老病死之中,形成一套有理论有实践、行之有效的神秘医学。中医里的人是整体,一个与自然和谐为一体的人。西医的人是分裂,是系统、器官、细胞、分子和基因。江泉更喜欢一个整体的人。至此他这一半算是有了着落。最难是另一半,办理表姐户口进京。一个在爱情喷发,无法顾及的大事,一个比登天还难的B京户口。入京路线图说起来很简单,只有两句话:先从丹东转入远郊插队,再转近郊石景山插队,然后坐等老天开眼、期盼招工获得珍贵的城市户口。复杂,漫长,关卡重重,也许要等一辈子。愁死江泉和表姐。他万万没想到,日后正是两位中医老师成了表姐落户入京的救命恩人。转眼进入1975年,江泉临走的话应验了:小马、铁忠一伙9人陆续逃离牧马场,壮大了208知青在B京的队伍。不幸的是,制定政策让知青返城的小个子又遇到麻烦。他的调整政策卡了壳。“红太阳”再次撤销他所有党Z军要职。1976年元月8号,龙年尚未开始,一个百姓心中的希望破灭了:Z恩来病逝。刚刚转暖的人间又回到严冬,天下重归了W革极左派。知青们又一次失去了希望。元月10号,江泉一伙站在十里长安街,目送总理灵车通过时,纷纷流下眼泪,为总理、更为自己的多灾多难……二月初《上海W汇报》竟然“鞭尸打鬼”,将总理隐喻为“最大的Z资派”,一下子点着积压的火焰。社会对十年W化大革命的不满、愤怒和怨恨顷刻之间在总理的大旗下喷发出来。总理家乡、江苏南京首先揭竿而起。聪明的南京人将标语刷在火车车厢上,抗议的信息一下子走遍了全国……3月8号,老天也愤怒了。一颗太阳般明亮的巨大陨石穿过吉林北部上空,愤怒爆炸了。整个宇宙狂暴了,摇晃着大地,惊醒了千家万户。老老少少心中都明白:老天要收人,一代枭雄即将升天。B京人趁机接过接力棒,在世界最大的广场—天A门广场上,人民英雄纪念碑前小心翼翼开始用诗歌、挽联和誓言,悲愤而无声抗议。头脑发热的208返城知青顺势涌进这波反叛大潮。近水楼台先得月,住在天A门附近的小马更是兴奋不已。这个无业知青突然傻乎乎升华出历史的责任感,几乎天天夜夜守护在无数的花圈、挽联和诗歌中。个子不高的他总是可以挤到默默无声的人群前,为大家高声朗读一首又一首悲愤的诗:“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每次江泉、铁忠骑车到天A门,都能发现小马。他神情激昂在念诗、读诗、解释诗。越是寓意明确的反抗,他越发高声,越要解释。小马被广场民众的气氛激发了,持续兴奋,乐观可爱,到处大声疾呼恢复D小平的工作。江泉又为他捏了一把汗,这位可爱的矮子又疯了。他太不知道深浅,天A门可不是208!4月5号清明节,人们一早就来到纪念碑。堆了几层楼高的花圈、挽联、誓言,诗歌一夜之间被一扫而光,消失得干干净净。江泉、铁忠像所有人一样茫然,默然无语,神情沉重在广场上走来走去,试图发现他们那个矮小又出众的荒友:小马如同花圈、诗歌一样消失了。江泉突然被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住。他向前急走几步,一下子跳到这个瘦老头的面前。他认出来,是三团的老政委!对方也认出了他。身穿便服的老政委热情抓住江泉的手,用力摇了又摇,一边问长问短。老政委的出现并不奇怪,他是总理的老朋友。知道江泉已经返城又学中医,政委替他高兴:“你真是来好运了。中医是一个好职业,越老越值钱。不像我,离休回家,没人用得上我的火箭炮。”两人谈得最多的还是广场上的主题:总理病逝,小平下台,极左派会把中国引向崩溃,主席太老了,前途一片黑暗……广场上人群越聚越多。上万激愤人流涌向广场东南的一个小灰楼,认定那里藏着收缴的花圈。失控的人群焚烧了三部汽车。南风把滚滚浓烟刮向天A门和中N海。在被人群挤散之前,一老一少交换地址,老政委还给江泉一个私人电话。(待续)
丛汇泉医生Dr Cyril CONG,法籍。1950年生于北京,就读北京男五中,69年下乡黑龙江,75年学习中医。83年北京医科大学卫生管理专业,做过医院院长,后在中国卫生部负责世界银行项目。39岁赴法,从零开始学习法文,先后获卫生管理硕士和公共卫生博士前学位。91年法国老年研究所副研究员。93年应聘法国卫生部医院和医疗服务总局,主导医疗评价和医院管理研究,是第五代医院的提出者。2018年退休。作者还是一个痴迷的穷游者,新冠世界封闭之前,同妻子一起踏足过近六十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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