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丛汇泉:《歧途》第十九章 地震棚(中)

文摘   2024-11-18 19:22   江苏  

【连载】

第十九章 地震棚

(中) 


江泉特意买了一斤大白兔奶糖,邀请内科同事同庆儿子的出生。弄巧成拙,两天后,医院计划生育领导小组召见他:7月1号结婚,12月16号得子,相隔只有五个半月;你犯了未婚同居的严重过错。江泉一再提醒各位判官,他3月15 号就领结婚证了。一本正经的革命老太太们坚持,结婚那天才可以同居。她们都是这么过来的。计划生育领导小组对他做了一个十分大方的从轻处理:免记过处分,写一份检讨,扣除第二年增加的每月六块钱工资。写检讨是他的长项;六块钱实在太残忍,整整可以买30斤好大米!江泉站起身苦笑着给各位作了一个揖,说:

“各位大姐的判处如此仁义大方,小弟谢了。不管怎么说,本人得了儿子,还是一件快乐的人生大事儿。大家请吃糖。”

他扔下一包奶糖,走了。对家人,他只字未提,自己一人承担喜得贵子而每月损失六块钱的巨大代价。

208返城知青在医院有了一个内线。小病也能混出一天、

两天的病假条。最让江泉头疼的是出具帮助办理病退的医院证明和材料。这些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大姑娘,一定要有一个疾病的初步证明,才能够从三团卫生队磨出异常珍贵的病退诊断书。难兄难弟的忙一定要帮,实际操作又实在违背行医的道德……

江泉最后找到一个安慰自己的圣贤理论:治病,救人一次;病退返城,救人一生。既然积大德,那只好对不起,豁出去了。

开一张两张有疾病病名的假条,倒不必太脸红。无非需要在慢性肾炎、慢性肝炎、慢性关节炎之后,加上一个急性发作。最难的是制造一个病历,开诊断书。这趟哭着求他的是赵欣。他必须管,一定要管。这个痴情的傻姑娘,为了追求她的爱,做到了极点。大学毕业的父母追捧新潮和自由,结婚生孩子没找过算命先生,结果得了报应:四个孩子,全都做了光荣的知识青年,三个插队,一个兵团。

困退的指标一定要给老大,再不返城就嫁不出去。赵欣是老二,还有两个弟弟,特别是最小的,全家人的宝贝。实在没办法,顶梁柱老爸也准备提前退休,为弟弟提供一个接班的工作岗位。只有不幸的赵欣悬在空中,自生自灭。她只剩下赌气:我有过男人,生过孩子,什么都见识过,不回北京也罢!

72 家房客越走越少。每一个房客的离开就会给残留的知青心里压上一块重重的石头,将她们压下水,喘不过气。仅仅过了六个月,赵欣的无所谓却到了极限:她也要回家,要回B京!目前只剩下两条路可走:“转插”缺少硬关系, “病退”又太健康。健康知青病退回城的例子已经出现不少。关键在卫生队队长。赵欣几经周折终于认识这位关键人物的朋友,费用1,000元,相当于赵欣两年半的工资;先交600,事成后补齐。赵欣东拼西凑,硬是凑够600,算是挂上队长的特殊门诊号。队长又把球踢给B京的医院。队长告诉赵欣:要在B京的医院开一个带有化验单的诊断书,最好是慢性肾炎、慢性肝炎,这样队长才好处理。

赵欣只好找到江泉。不愿意看到够悲伤的赵欣再出现失望的神情,江泉痛痛快快答应了。他反而安慰赵欣:

“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也是我们家的事。事情有点难,特别是诊断书,必须有俩医生签名才可以盖章,容我想想办法。”

他当然选择慢性肝炎,那是他的拿手。他的口才又一次取得成功,一个故事打动了两个女人的心——

这天下班,他没走,找出十几份肝炎病例,认真做了比较。之后装了一盒点心,绕道去了金顶街选中的女病人家。转氨酶逐渐正常、眼睛开始有了光泽的女人惊呆了。江泉笑着说:“我有事求你。”

女人道:“我?二级车工,你求我?”

江泉讲起草垛上的爱、批判会、孤注一掷的怀孕、准婆婆的干涉、儿子送人、又被情人抛弃……肝火旺盛的女人,情感也丰富,女病人流泪了:“我能帮她做点什么?

“借她两管血。”

江泉的判断很准确:女病人“肝功”化验结果正好超出上限一点点,是诊断慢性肝炎的理想数值。不多不少,恰到好处。赵欣回三团就是复查正常,也可以蒙混过关。慢性肝炎时好时坏嘛!江泉开了一份诊断书,去找管大印的刘大夫。

感情细腻的刘大夫是一个好心人。她特别喜欢打听江泉姐弟恋的故事。江泉基本如实交代了:W革爆发,家庭巨变,西井工棚小屋,丹东穷村,草原求生,转战南北,落户B京……

经人介绍、恪守常规、只有半年冷冰冰恋爱史的刘大夫感叹说:“比《红楼梦》表姐表弟还复杂。”

江泉纠正:“《红楼梦》是吃得太饱的锦上添花,我们可是饿死鬼。”

赵欣的故事又把她感动得泪眼红红的。她不无感慨说:“你们知青太惨了。”

刘大夫撕了江泉的诊断书,重新开了一份,把她的名字签在第一行,并清清楚楚盖上她掌管的大印。后来东窗事发,这个第一位的签名挽救了江泉的职业生涯。

一切顺理成章。赵欣的病退战役走向最后胜利。然而那个卫生队队长最后一个要求几乎灭绝所有的努力和心血。队长声称太忙,把赵欣看病时间安排到晚上8点,在队长办公室。

当夜,队长说了一堆与肝炎无关的话。他毫无遮掩赞扬赵欣,她的美,她的矜持,她的落落大方。接着动手动脚,又抱又搂。赵欣推开他,走向房门。队长冷冷笑了:“假正经,你也不是没生过孩子……”

赵欣拉开房门。队长气急败坏低声威胁道:“那你就永远留在208吧!”

两只脚在跨出房门的一瞬间停住。生命中这短暂的时刻几乎逼疯了她。赵欣的心破碎了,回B京!回家!一定要回B京!她重重关上房门,靠在那里,浑身颤抖,心在无望呼唤;

“老天呀!我做错了什么?你会这样惩罚我。我到底做错什么?!老天爷!”

……

回到B京,假造的慢性肝炎又让她到处碰壁,费尽心机才在一个街道办的小工厂找了个活儿。生活算是踏实了,人却更加沉闷。她厌恶男人,死心眼儿一样,过着独身生活。辛酸、痛苦和愤恨霸占着她的心,何时才能走出黑暗?!赵欣心里仍然放不下李军。军旅生活中的这个明星已经当上副团长。在军Q大院中,他有了足够耀眼的军阶。最终他听了父母的劝告。1978 年春节回家探亲期间,在军Q大院,热热闹闹、大大方方迎娶那个女军医、白政委的第三个女儿。一切都在中学校长老妈的掌控之中。父亲和老丈人两个老红军的实力护航,这位朝气蓬勃的年轻军人发展之后劲十足。

1978,W革十二年,知青十年。实践检验真理,四个现代化的变革口号冲击着已经死板固化20多年的大脑。不知所措的民众不敢轻易接受这样的离经叛道。融化在血液中的阶级斗争即便使用肾透析,也只能一点一滴排出。愚钝的百姓跟不上趟。只有那些少得可怜的大胆鬼抓住“黑猫白猫” 的稻草,走进了一片“资本主义”的丛林法则。

仍在乡下的知青顾不了这么深奥的国家大事。到了而立之年仍在漂泊,一事无成的这群人似乎又失去记忆,反右和W革的残暴又被抛到后脑勺。三万云南知青跪在省政府前。几千知青躺卧在北上的火车头前。他们绝望高呼:“不是从身上碾压通过,就是将我们带回家乡……”

无奈的知青又翻出12年无人搭理的数学、语文、物理、化学。挨打被批的老师又成香饽饽。大家临阵磨刀,企图挤进大学,改变自己的命运。机会毕竟凤毛麟角。大多数人已经用锄头代替了勾股定理。文化知识遗忘在记忆的最深处,搅也搅不动,捞也捞不上。只能大骂上天不长眼。

小个子终于点了头:“让孩子们回来吧。”

在 1978 和 1979 两个严冬之间,四十六万老知青不顾一切逃离了黑龙江。喜出望外的父母、百废待兴的家乡收留了一大群衣衫褴褛的叫花子。他们没有信仰,没有技能,没有时间,没有学历。他们要工作,要结婚,要房子。W化大革命的后遗症,血淋淋摆在每一个家庭面前。

借着逃亡大潮的热乎劲儿,李伶与三团讨价还价、拿了双份工资返回B京。希望在家乡、在母亲身边安顿下来。家里的条件太差了,完全不适合一个残疾人的居住。江泉去过两次。她这个家实在太小,她只能和妈妈挤在一个小房间,根本不可能做画解闷。偶然出屋,轮椅还要经过弟弟在门前盖的棚屋。脾气坏得要死的弟媳妇儿说三道四,指桑骂槐。天天看着女儿的惨样,母亲苦在心里。

彭D怀元帅平反不久,一封平反文件正式送到河北农村的父亲处。政府给了他一些抚恤金,并容许回B京。离开B京二十年的父亲又回来了。两个哥哥、两个嫂子、三个侄儿、侄女同时获得B京户口。两间房挤满各种各样的床铺。全家团圆,亦喜亦忧。

一天晚上,老院长喝了点儿闷酒,习惯性对家人又喊又叫骂了一个多小时,第二天早上右侧身子麻木,出现轻度偏瘫。一间小屋两个瘫痪,苦死了劳累一辈子的母亲。三团给的费用太可怜,不可能用这点钱同时租房、找护工和活着。

以她的经济条件,这个瘫痪之身不可能活在B京。一向坚强乐观的李伶想了许久许久。与家人在一起的美好念头被残酷的事实击碎了。强留在B京,只能给父母带来更多的痛苦和负担,也会让她超度宽广的胸怀越来越狭窄。她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的未来。与其被憋死,被委屈死,还不如重回 208。那里至少有一个窝,有两个照顾她的老人,还有那藉以打发日子的绘画。父母只能用眼泪和无奈接受女儿再次离家出走的请求,重逢不久的“聪明伶俐”又一次分手。

208 自顾不暇的荒友们也只好强装笑脸再去火车站送行。这一天正好是伟大领袖发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 11 周年。车站没有了《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高歌,也没有哭成一团的亲人。只有这二十几个苍老了10年的知青、坐着轮椅、依然装作满不在乎的李伶,还有送她再一次下乡的两个哥哥。弟弟李俐陪她回黑龙江。轮到江泉告别了。李伶依然提出一个四年前同样的请求,只是声音要小得多:“江哥,抱抱我吧?”

他仍然把她的头放在自己的右肩头、仍然感到微微颤动的身体。一个微弱犹豫的声音问:“会来看我吗?”

“会的!”强装镇定的江泉又补充一句:“一定!尽快尽早!你多保重,我的小画家。”

他送来一大包绘画的材料。他知道,只有在画的虚幻世界里,李伶才能抵抗寂寞和孤独,才可能心平气和地接受一辈子站不起身的事实,才可能勉强忘记那场大雪,那次一氧化碳中毒和一切一切……

江泉另外请求李伶带几本数学、语文参考书给盼儿。老右的女儿一切都像父亲,跳班升级,只有13岁就以优异成绩考进大庆高中。208知青憋足了劲,只要盼儿能考入老右曾经就读、教书的清华大学,他们帮定了。

火车启动了,它如同10年前一样,向东、向北、向着东北方一个叫萨尔图的地方缓缓离去。最后一节车厢通过眼前时,送行的老知青们才放心大哭出声……(待续)

作者简介

   

丛汇泉医生Dr Cyril CONG,法籍。1950年生于北京,就读北京男五中,69年下乡黑龙江,75年学习中医。83年北京医科大学卫生管理专业,做过医院院长,后在中国卫生部负责世界银行项目。39岁赴法,从零开始学习法文,先后获卫生管理硕士和公共卫生博士前学位。91年法国老年研究所副研究员。93年应聘法国卫生部医院和医疗服务总局,主导医疗评价和医院管理研究,是第五代医院的提出者。2018年退休。

作者还是一个痴迷的穷游者,新冠世界封闭之前,同妻子一起踏足过近六十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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