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说
伊凡快乐而热烈地说,“你信不信,昨天我们在她那里相见以后,我也老是自己琢磨着,我还是个二十三岁的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而你这会儿也很正确地看出来了,而且还正巧是从这一点谈起。我刚刚坐在这里,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即使我不相信生活,即使我对于心爱的女人失掉信心,对世间事物的秩序失掉信心,甚至相反地深信一切都是无秩序的,可诅咒的,也许是魔鬼般地混乱不堪的,即使我遭到了一个人灰心失望的种种可怕心境的打击,——我总还是愿意活下去,既然趴在了这个酒杯上,在没有完全把它喝干以前,是不愿意撒手的。但是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即使还没完全喝干,我也一定会扔下酒杯,就此离开,——往不知什么地方去。但是在三十岁以前,我深深知道,我的青春将战胜一切:一切的失望,一切对于生活的厌恶。我多次反省:世上有没有一种失望,会战胜我心里对于生活的这种疯狂的、也许是不体面的渴求呢?每次我都断定:大概是没有的,这是说在三十岁以前,到了那时候以后,我觉得我就会自动不再渴求了。这种对生活的渴求,有些害痨病的幼稚道德家时常把它说成卑鄙,尤其是诗人们。的确,这种对生活的渴求,一定程度上是卡拉马佐夫家的特征,不管愿意不愿意,它也一定存在于你的身上,但为什么它一定是卑鄙的呢?惯性力在我们这个地球上还是很强的,阿辽沙。我渴望生活,所以我就生活着,尽管它是违反逻辑的。尽管我不信宇宙间的秩序,然而我珍重到春天萌芽的带着滋浆的嫩叶,我珍重蔚蓝的天,珍重一些人,对于他们,你信不信,有时候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热爱,还珍重一些人类的业绩,对于这,你也许早就不再相信,但到底由于旧印象,还是要从心中产生敬意。瞧,鱼羹端来了,你好好吃吧,这鱼羹很美,做得不错。我想到欧洲去一趟,阿辽沙,我就从这里动身;我也知道我这不过是走向坟墓,只不过这是走向极其极其珍贵的坟墓,如此而已!在那里躺着些珍贵的死人,每块碑石上都写着那过去的、灿烂的生命,那对于自己的业绩、自己的真理、自己的奋斗、自己的科学所抱的狂热的信仰。我早就知道,我会匍匐在地,吻那些碑石,哭它们,但同时我的心里却深知这一切早已成为坟墓,仅仅不过是坟墓而已。我哭泣并不是由于绝望,而只是因为能从自己的泪水中得到快乐,为自己的伤感所沉醉。我爱春天带着滋浆的嫩叶,我爱蔚蓝的天,如此而已!这不是理智,不是逻辑,这是出于心底、发自肺腑的爱,爱自己青春的活力。……你多少明白一点我的这段谬论么,阿辽沙?明白不明白?”伊凡忽然笑了。
“我太明白了,伊凡,渴望出于心底、发自肺腑的爱,——你这话说得好极了,我很高兴,你是这样地渴望生活。”阿辽沙大声赞叹说。“我以为,世界上大家都应该首先爱生活。”
“爱生活本身甚于爱它的意义,是这样么?”
“一定要这样。应该首先去爱,而不去管什么逻辑,象你刚才所说的那样,一定要首先不管它什么逻辑,那时候才能明了它的意义。我早就想到这一点了。你爱生活,伊凡,这样你的事情就已经做了一半,得到了一半。现在你应该努力你的后一半,那样你就得救了。”
“你又来拯救我了,也许我并没有毁灭哩!而且你所说的后一半又是什么?”
“就是要使你的那些死人们复活,他们也许根本就没有死。好了,拿茶来吧。我很高兴我们能这样谈谈,伊凡。”
“我瞧你是心头正充满着灵感。我最喜欢这种……见习修士的Professionsde foi①。 ……你是一个坚定的人,阿历克赛。你想离开修道院,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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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法语:信仰的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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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我的长老打发我到俗世里来。”
(中略)
“这对你我又有什么妨碍?”伊凡笑了,“我们总还来得及谈完自己的事情,谈完我们到这里来要谈的事情的,是不是?你为什么用惊奇的神气看着我?你回答一下:我们是为什么事情到这里相见的?为的是谈对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爱情?谈老头子和德米特里?谈外国?谈俄国不可救药的现状?谈拿破仑皇帝?是为了谈这些事情么?”
“不,不是为了谈这些。”
“那么说,你自己也明白是为了谈什么。有些人需要谈某种事情,我们乳臭未干的青年却需要谈另一种事情,我们首先需要解决永恒的问题,这才是我们所关心的。所有俄国的青年人现在全一心一意在讨论永恒的问题,正当老人们忽然全忙着探究实际问题的时候。你为什么这三个月来一直露出期待的神情瞧着我呢?就是为了想盘问我:‘你到底信仰什么,还是压根儿什么也不信仰。’三个月来你的眼神不就是这个含义么,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是不是这样?”
“也许是这样。”阿辽沙微笑了。“你现在不是在讥笑我吧?”
“我讥笑你?我是不想使我那三个月来一直那样期待地瞧着我的小弟弟灰心丧气。阿辽沙,你毫不客气地瞧着我:我自己就跟你一模一样,完全是幼稚的小伙子,所差的只是不是个小修士。俄国的小伙子,我指的是他们中间的一些人,是怎样在活动呢?举例来说,他们就聚集在这里的脏酒店里,坐在一个角落上。他们以前从来不相识,一出酒店,又会几十年互不相见,但那有什么,碰到在酒店相会的机会时,你看他们在讨论些什么?讨论的不是别的,而是全宇宙的问题:有没有上帝?有没有灵魂不死?而那些不信上帝的,就讲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还有关于怎样按照新方式改造全人类等等;结果还是一码事,是同一个问题的两面。今天我们这里有许许多多极不寻常的俄国小伙子都在一心一意地谈论永恒的问题。不是这样么?”
“是的,在真正的俄罗斯人心目中,有没有上帝,有没有灵魂不死的问题,或者如你所说另一面的问题,自然是最首要最严重的问题,而且这也是应当的。”阿辽沙说,还是含着平静而带有探究意味的微笑,注视他的哥哥。
“你知道,阿辽沙,做个俄罗斯人有时候就根本不是件聪明事,但再不能想象有比现在那般俄国小伙子们在干的更愚蠢的事情了。不过有一个俄国小伙子阿辽沙,我却是非常喜爱的。”
“瞧你得出个多妙的结论来!”阿辽沙忽然笑了。
“好,你说吧,从哪里开始?全听你吩咐。从上帝说起?先谈上帝存在不存在,好不好?”
“你愿意从哪里说起就从哪里说起好了,即使是从‘另一面’说起也行。你昨天不是在父亲那里声明过,上帝是没有的么。”阿辽沙探究地瞧了哥哥一眼。
“我昨天在老头子那里吃饭的时候,是故意用这话来逗你,并且看见你的小眼睛冒火了。但是现在我不反对和你详细谈一下,而且是一本正经地谈。我愿意同你取得一致,阿辽沙,因为我没有朋友,我愿意试一试。嗯,你想想看,说不定我也会承认上帝的,”伊凡笑了,“你不感觉这很突然么?”
“自然是的,假如你现在并不是开玩笑。”
“开玩笑?昨天在长老那里人家说我是开玩笑。你知道,亲爱的,十八世纪有一个老罪人, 他说如果上帝不存在,就应该把他造出来,s′il n′existaitpas Dieu il faudrait l′inven-ter①。而人也的确造出了上帝来。上帝果真存在倒不奇怪,不稀奇了,稀奇的是这种思想——必须有一个上帝的思想——竟能钻进象人类这样野蛮凶恶的动物的脑袋里,而这种思想是多么圣洁,多么动人,多么智慧啊,它真是人类极大的光荣。至于我呢,我是早就决定不去思考究竟是人创造了上帝还是上帝创造了人的问题了。自然我也就不想再去仔细研究俄国小伙子们关于这问题的时髦的原理,——那是完全从欧洲的假设中引伸出来的;因为在欧洲还只是假设的东西,到了我们俄国小伙子的心目中就立刻成了原理,不但小伙子们这样,也许连有些教授们也是这样,因为我们现在俄国的教授们也往往和俄国的小伙子们完全是一回事。所以我把那些假设一概略过不提。你我现在的任务究竟是什么?那就是让我尽快向你说清楚我这个人的实质,也就是:我是什么样的人?信仰什么?抱着什么样的期望?对不对?因此我现在声明:我直接而且简单地承认上帝。但是应该注意到这一点:假如上帝存在,而且的确是他创造了大地,那么我们完全知道,他也是照欧几里得的几何学创造大地和只是有三度空间概念的人类头脑的。但是以前有过,甚至现在也还有一些几何学家和哲学家,而且还是最出色的,他们怀疑整个宇宙,说得更大一些——整个存在,是否真的只是照欧几里得的几何学创造的,他们甚至还敢幻想:按欧几里得的原理是无伦如何不会在地上相交的两条平行线,也许可以在无穷远的什么地方相交。因此我决定,亲爱的,既然我连这一点都不能理解,叫我怎么能理解上帝呢?我老老实实承认,我完全没有解决这类问题的能力,我的头脑是欧几里得式的、世俗的头脑,因此我们怎么能了解非世俗的事物呢。我也劝你永远不要想这类事情,好阿辽沙,尤其是关于有没有上帝的问题。所有这些问题对于生来只具有三度空间概念的脑子是完全不适合的。所以我不但十分乐意接受上帝,而且也接受我们所完全不知道的他的智慧和他的目的,信仰秩序,信仰生命的意义,信仰据说我们将来会在其中融合无间的永恒的和谐,信仰那整个宇宙所向往的约言,它‘和上帝同在’,它本身就是上帝,诸如此类,不可胜数。这方面想出来的说法太多了。我的说法好象也不错,对不对?但是你要知道,归根结蒂,我还是不能接受上帝的世界,即使知道它是存在的,我也完全不能接受它,你要明白,我不是不接受上帝,我是不接受上帝所创造的世界,而且决不能答应去接受它。我还要附加一句:我象婴儿一般深信,创伤终会愈合和平复,一切可气可笑的人间矛盾终将作为可怜的海市蜃楼,作为无力的、原子般渺小的、欧几里得式的人类脑筋里的无聊虚构而销声匿迹,在宇宙的最后终局,在永恒的和谐到来的时刻,终将产生和出现某种极珍贵的东西,足以满足一切人心,慰藉一切愤懑,补偿人们所犯的一切罪恶和所流的一切鲜血,足以使我们不但可以宽恕,还可以谅解人间所曾经发生的一切。就算所有、所有这样的情景终会发生,会出现,但是我却仍旧不接受,也不愿意接受!甚至即使平行线能以相交,而且我还亲眼目睹,看见而且承认说:确乎是相交了,我还是不肯接受。这是我的本性,阿辽沙,这是我的信条。这话我是一本正经地对你说的。我有意让我们这场谈话以最笨拙不过的开场白开头,但最后终于引出了我的自白,因为你所需要的正是我的自白。你需要的不是讨论上帝,而只是需要知道你心爱的哥哥的全部精神寄托。我现在都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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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法语:如果上帝不存在,就应该把他造出来。(伏尔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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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突然以一种特别的、意料不到的激动情绪,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
“可为什么你要用‘最笨拙不过的开场白’开头呢?”阿辽沙沉思地看着他问。
“第一,至少是为了保持一点俄罗斯语言的本色:俄国人谈论这类题目的话永远是说得很笨的。第二,越笨越近事实。越笨越明白。笨拙就是简捷而朴质,聪明则是圆滑而又躲闪。聪明是下贱的,愚笨则直率而且诚实。我的话已经说到了绝处,所以我越说得笨拙,对于我越加有利。”
“请你对我解释,为什么‘你不接受世界’?……”阿辽沙说。
“自然要解释的,这并不是秘密,我原来就是要往这方面谈的。我的小弟弟,我不想把你引坏,使你离开你的立脚点,我也许是想用你来治疗我自己。”伊凡忽然微笑了,完全象一个温顺的小孩。阿辽沙还从来没有看到他有过这样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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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叛逆
“我应该对你坦白一下,”伊凡开始说,“我一直想不通怎么能爱自己的邻人。据我看来,恰恰对邻人是没法爱的,只有离远些的人还可以爱。我有一回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关于圣徒‘慈悲的约翰’的故事:有一个饥寒交迫的行路人,走到他的面前,请求给一点温暖,他竟和他同睡一床,抱住他,朝他得了什么可怕的病而流浓发臭的嘴里吹气。我相信他这样做是出于一种虚伪的自我折磨,一种由于义务而强做出来的爱,出于硬给自己规定的赎罪苦行。要爱一个人,那个人必须隐藏起来,只要一露面,爱就消失了。”
“这话佐西马长老讲过多次,”阿辽沙说,“他也说,一个人的脸常常会妨碍许多对爱还没有经验的人去表示他们的爱。但是人类中间仍然有许多爱,几乎和基督的爱相仿,这是我亲自有所体会的,伊凡……”
“我暂时还体会不到,无法体会,而且有无数的人也和我一样。问题只在于:所以会这样,是由于人们的坏脾气,还是因为人们的本性就是如此。据我看来,基督的爱人是一种地上不可能有的奇迹。自然他是上帝。可是我们并不是上帝。比方说,假定我能够深深地忍受痛苦,但是别人却永远不会明白我受苦到怎样的程度,因为他是别人,而不是我,此外,也很少有人肯承认别人是受苦者,就好象这是一个什么官位似的。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肯承认吗?就因为,比如说,我身上有臭味,我的脸长得蠢,我有一次踩了他的脚。并且痛苦和痛苦也不同:会使我有失尊严的那种屈辱性的痛苦,例如饥饿,还可以蒙我的恩主承认,但只要稍为高尚一点的痛苦,例如是为了一种理想,那就不成了,他很少能加以承认,因为,比如说,他会看着我,突然看出,我的脸和照他想象为了某种理想而受苦的人所应有的脸根本不一样。于是他就会立即把他给我的恩惠夺走,甚至还完全并非由于心存恶意。乞丐,特别是品行端正的乞丐,应该从来不在外面露面,而是通过报纸请求施舍。抽象地爱邻人还可以,有时甚至还得离得远远的,离得近就几乎绝对不行了。如果一切都象在舞台上,象舞剧中那样,乞丐出场的时候穿着绸缎的破衣,披着撕裂的花边,优雅地跳着舞向人乞讨,那还可以欣赏他们。不过只是欣赏而已,决不是爱。但这些话说得够了。我只是要让你明白我的观点。我本想谈一谈一般人类的痛苦,但不如先限于讲一讲小孩子的痛苦吧。这会使我的论据缩小十倍,但还是只限于讲讲小孩子吧。自然这对我是不太有利的。但首先,小孩子们在近处也可以爱,甚至是脏肮的,形容丑陋的都可以爱(不过我觉得小孩子是从来没有形容丑陋的)。其次,我所以不愿谈大人,是因为他们除去令人生厌,不值得爱以外,还遭到了报应:他们偷吃了禁果,认识了善恶,开始变得‘象上帝’了。而且他们现在还在继续吃。但是小孩们一点也没有吃,暂时还什么错处也没有。你爱小孩么,阿辽沙?我知道你爱的,所以你会明白为什么我现在只想谈他们。如果他们在地上也遭到极大的痛苦,那自然是受他们的父辈们的连累,受吞食禁果的父辈们的连累而受到惩罚的。但是这种议论是非现世的议论,是现世的人心所不能理解的。无辜的人不应该替别人受苦,何况还是这样的一些无辜的人!你会觉得我很奇怪,阿辽沙,我也会十分喜爱小孩。但你要知道,残忍的人,贪婪成性、欲火如焚的卡拉马佐夫家的人,有时也很爱小孩。孩子们当他们还是孩子时,比如说,在七岁以下的时候,是同大人们有天壤之别的:他们仿佛完全是另一种生物,有着另一种天性。我认识一个在监狱里的强盗:他在干他的营生的时候,有时夜间闯进别人家里抢劫,杀死全家,同时还杀死过好几个小孩。但是在坐牢的时候,却竟然出奇地爱他们。他从监狱的窗里成天望着在监狱院子里游戏的小孩子。他跟一个很小的男孩弄熟了,他时常到他窗下来,结果竟和他十分要好。……你不知道我干吗说这些话,是不是,阿辽沙?我的头有点痛。我觉得忧郁。”
“你说话的神色很奇怪,”阿辽沙不安地说,“好象有点神经失常似的。”
“顺便说起,不久前在莫斯科有一个保加利亚人告诉过我,”伊凡·费多罗维奇继续说下去,好象没有听到他弟弟的话,“土耳其人和契尔克斯人因为害怕斯拉夫人大规模起来造反,如何在他们保加利亚境内到处行凶,烧杀淫掠,凌辱妇孺,把囚犯耳朵用铁钉钉在围墙上面,一直到第二天早晨,然后再把他们绞死,还有其它种种的情形,简直没法描写。有时常听见形容人‘野兽般’地残忍,其实这对野兽很不公平,也很委屈:野兽从来不会象人那样残忍,那样巧妙地、艺术化地残忍。老虎只是啃,撕,只会做这些事。它决想不到去用钉子把人们的耳朵整夜地钉住,即使它能够这样做的话。而这些土耳其人却津津有味地折磨孩子,包括用匕首从母亲的肚子里剖出婴孩,一直到当着做母亲的面把吃奶的幼儿抛向空中,再用刺刀接住。他们最感到甜蜜有味的就是当着母亲们的面。但还有这样一个使我十分感到兴趣的场面。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吃奶的孩子抱在浑身哆嗦的母亲手里,四周围着一群闯进来的土耳其人。他们想出一个寻开心的主意:他们逗弄婴孩,笑着,引他发笑,他们成功了,婴孩笑了起来。就在这时候,一个土耳其人在离孩子的脸四俄寸的地方举起手枪朝他瞄准,男孩快乐地笑着,伸出两只小手,想抓手枪,忽然那个艺术家对准他的脸扣了扳机,把他的小脑袋打了个粉碎。……很有艺术性,不是么?顺便说起,听说土耳其人是很爱吃甜东西的。”
“哥哥,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阿辽沙问。
“我是想,假如魔鬼并不存在,实际上是人创造了它,那么人准是完全照着自己的模子创造它的。”
“那么说,这也就跟创造上帝一样喽!”
“你真会抠字眼,就象《哈姆雷特》中的波罗尼亚斯①所说的那样,”伊凡笑着说,“你把我这句话给抓住了;好吧,我很高兴。既然人是照了自己的模子创造出上帝来的,那么你的上帝还能好到哪里去?你刚才问我,为什么我说这些话。你知道么,我是某一类事件的爱好者和收集者。你信不信,我从各种报纸上、小说上,不管什么地方,只要碰到,便把某一些故事摘记下来,收集在一起。现在已经收集了不少了。土耳其人的事自然也在收集之列,但是他们全是外国人,我还有本国人的例子,甚至比土耳其人的还要精采。你知道,我们这里更多的是鞭打,是树条和鞭子,这是具有民族特色的,因为用钉子钉耳朵的事在我们这里是不可想象的,我们到底是欧洲人,但是树条和鞭子却是我们的,别人无法掠美。在外国现在似乎已经完全不打人,我不知道是不是风俗变好了,或是立了一种似乎不准许人打人的法律,但是他们用另外一种也和我们一样纯粹民族化的东西给自己找到了补偿,而且这种东西民族化到了似乎在我们这里也是不可想象的程度,不过从宗教运动时代起,好象我们这里也开始风行了起来,特别是在我们的上等社会里。我有一本有趣的小册子,从法文翻译的,里面说离今天不远,大约不过五年以前,在日内瓦曾经处决了一个名叫理查的坏蛋和凶手,好象还是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他在临上断头台以前忏悔了自己的罪恶,信奉了基督教。这个理查是私生子,还在六岁上就被父母送给了瑞士山地上的一家牧人,由他们抚养他,预备养大了拿他当人手使。他在他们家象只小野兽似的长大,牧人们什么也不教他,相反地从七岁起就叫他看牲畜,天寒雨雪时也几乎不给他衣裳穿,不给他东西吃。不用说,他们这样做的时候谁也没有感到犹豫和自责,相反地,还认为自己完全有权这样,因为理查是被当作物件似的赠送给他们的,他们甚至并不觉得有养育他的必要。理查自己供出:他在那些年里象福音书里的浪子,哪怕拿给喂肥了卖钱的母猪吃的猪食他也想吃极了,但是连这也不给他吃,当他到猪群中去偷吃的时候,就要挨打,就这样度过了他整个的童年时代,一直到完全长大,有了力气,自己出去行窃为止。这野人到了日内瓦靠做零工赚钱,赚到钱就喝酒,生活得象一只畜生,结果是图财害命,杀死了一个老人。他被捉住,经过审理,判了死刑。那里是不讲什么温情主义的。在监狱里,牧师们,各种基督教团体的会员们,还有些慈善的贵妇人等等立刻把他包围了起来。他们在监狱里教他读书写字,开始给他讲解福音,感化他,说服他,纠缠不休,唠叨指责,软欺硬压,最后终于使他自己庄严地认了罪。他受了洗礼。他自己上书法院,说他做了恶徒,但终于是幸蒙上帝对他也赐给了光明,赐予了天福。这事轰动了日内瓦,所有日内瓦的慈善人士、虔诚教徒都骚动了。所有高尚的、有教养的人全跑到狱中,吻着理查,拥抱他:‘你是我们的兄弟,天福降到你身上来了!’理查自己唯有感动得哭泣:‘是的,天福降到我身上来了!早先我在童年的时代,一直为能吃到猪食而高兴,现在天福降到我的身上,我将在主的怀里死去!’‘是的,是的,理查,你应该在主的怀里死去,你流了别人的血,应该在主的怀里死去。你羡慕猪食,因为偷吃而被人痛打(你这样做很不好,因为偷窃是不容许的),那时候你完全不知道上帝,你并没有罪,——但是你杀了人就应该偿命。’到了最后的一天,身体衰弱异常的理查不断地哭,不住地反复说:‘这是我最好的一天,我要到上帝那里去了!’‘是的,’牧师们,法官们和慈善的贵妇们叫道,‘这是你最幸福的一天,因为你正要到上帝那里去!’所有这班人全跟在载着理查的刑车后面,向断头台走去,有的坐着马车,有的步行。他们到了断头台那里以后,对理查叫道:‘死吧,我们的兄弟,死在主的怀里,因为天福也降到了你的身上!’于是理查兄弟在饱受了一番兄弟般的亲吻之后,就被拉上断头台,放在断头刀下,最后又兄弟般地砍下了他的脑袋,就为了天福也降到了他的身上。是的,这真是一件很有特色的事。这本小册子由俄国上等社会里路德教派的慈善家们译成了俄文,免费分送,供在报纸和其他出版物上刊载,以便教化俄国农民。理查这件事的好处在于它具有民族性。我们这里对于只是因为他成了我们兄弟,因为天福降到了他身上就砍去他的头一点,未免觉得离奇,但是我要重复说,我们也有我们的东西,并不比他们差。我们在殴打的时候感到一种历史性的,直接的,十分亲切的享乐。涅克拉索夫有一首诗,说到农民用鞭子抽打马的眼睛,‘朝驯服的眼睛上’抽。这是谁都读过的,这是俄罗斯的特色。他描写一匹乏力的马,因为负载太多,拉着大车陷在泥里,拉不出来了。农民打它,恶狠狠地打它,打得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事情,只是一味象喝醉了酒似的不停地痛打着:‘不管你怎么没有力气也要拉,死也要拉!’那匹驽马竭力挣扎着,而他却开始朝这可怜的畜生的眼睛上,哭泣的、‘驯服的眼睛’上狠狠地抽打。它发狂般地用尽力气挣扎,到底拉了过去。并且浑身哆嗦,拚命喘着气,歪斜着身子,跌跌撞撞地用一种又不自然,又很难看的姿势向前拉,——涅克拉索夫的这段描写真是可怕。但这只不过是一匹马,而上帝赐给我们马本来就是让我们鞭打的。鞑靼人曾经这样教过我们,还遗赠给了我们一根鞭子作为纪念。然而人也是可以打的。一位有知识、有教养的老爷和他的太太就用树条揍过他们亲生的女儿,一个七岁的小孩子,——关于这件事情我曾详细地作了记载。父亲对于树枝上有节疤这一点感到高兴,他说:‘可以揍得更结实些,’于是就结结实实地揍其他的亲生女儿来。我确切知道,有些打人的人越打越起劲儿,一直达到性虐狂,真正的性虐狂的地步,越多打一下,这情形就越发展。抽打了一分钟,接着又抽打了五分钟,十分钟。越打时间越长,抽得越急,揍得越结实。孩子喊着,后来喊不出了,只是喘着气喃喃着:‘爸爸,爸爸,好爸爸,好爸爸!’由于某种糟糕的偶然情况,这件事后来不体面地闹到了法庭。雇了律师。俄国老百姓早就把我们的律师叫做‘等人出钱雇的良心’。律师大声疾呼地替自己的主顾辩护说:‘父亲打女儿,这是家庭间十分普通的常事,为此竟弄到法庭上来,真是我们时代丢脸的事!’被说服了的陪审官们退庭了,作出了无罪的判决。旁听的群众因为那个折磨小孩的人被判了无罪,竟快乐得欢呼起来。唉,可惜我不在那里,要不然我倒要提一个建议,专门设立一个纪念这位折磨者的奖学金!……真是有趣的场面。但是关于小孩子们,我还有更好的故事,关于俄罗斯的小孩,我收集了许多许多的材料,阿辽沙。有一对‘很可尊敬的、有学问有教养的官宦人家’的父母,仇恨一个五岁的小女孩。你瞧,我还要再次坚决地说一句:许多人有一种特性,那就是嗜好虐待小孩,专门虐待小孩。这些虐待者对其他的人显得甚至十分温和而善意,很象那些有教养、讲人道的欧洲人,却特别爱虐待小孩,甚至正是如此而爱着小孩本身。正是小孩子的柔弱无告这一点引诱着虐待者,小孩子们是无路可走、无处可诉的,他们有着天使般的信任心,这恰恰使虐待者的卑贱的血沸腾起来了。自然,每个人的身上都潜藏着野兽,——激怒的野兽,听到被虐待的牺牲品的叫喊而情欲勃发的野兽,挣脱锁链就想横冲直撞的野兽,因生活放荡而染上痛风、肝气等等疾病的野兽。这一双有教养的父母在这可怜的五岁的女儿身上施加了五花八门的虐待手段。他们棒打,鞭抽,脚踹,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直落得她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后来甚至虐待到了挖空心思的地步:在天寒地冻的时候,把她整夜关在厕所里面,又责怪她夜间不说自己要大小便(好象一个惯于做着天使般酣畅美梦的五岁孩子,这样小就能学会自己醒来说要大小便似的),就因为这事,竟用她自己的屎涂在她脸上,还逼她吃自己的屎,——而这还是母亲,她的母亲逼着她干的!这位母亲夜里听着关在厕所里的可怜孩子的呻吟,竟还能睡得着觉!你明白不明白,这个甚至还不太明白人家在怎样对待她的小小的生物,在肮脏处所,在黑暗和寒冷中,用小拳头捶着痛楚异常的小胸脯,流出善良温顺的痛苦血泪,向‘上帝’哭泣,求他保护她,——你明白这种荒唐事情么,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的虔诚驯从的小修士?你明白为什么要有这样的丑事,它是怎样造成的吗?有人说,没有这,人就不能活在世上,因为那样他就会分辨不出善恶。但如果分辨善恶需要付这么大的代价,我们又要这该死的分辨善恶干什么?因为我们的全部认识也不值这婴孩向‘上帝’祈求时的一滴眼泪。我不去说大人的痛苦,他们已经吃了禁果,那就随他们去吧,让魔鬼把他们捉去就是了,但是这些孩子,这些孩子!我是在折磨你,阿辽沙,你仿佛很不自在。如果你愿意,我就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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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Polonius,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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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紧,我也想受点折磨。”阿辽沙喃喃地说。
“还有一个场面,我只再说一个场面吧,这是很有意思,很具特色的,而且这是刚从一本讲我国古代史料的集子里读到的,不是叫《文献》,就是叫《文物》,需要查一下,我甚至忘记在哪儿读到的了。这事情发生在农奴制最黑暗的时代,还在本世纪开始的时候,——农民解放者万岁!在本世纪初,有一位将军,是交游广阔的将军,又是富有资财的地主,但他是那种在年高退休以后,就几乎深信自己已经因功获得对自己子民的生死予夺之权的人,当时是有这类人的,自然这类人在当时也好象已经不很多了。这将军生活在他那有两千个魂灵①的领地里,妄自尊大,把一些乡邻全当作自己的食客和丑角看待。狗棚里养着几百条狗,几乎有几百个狗夫,全穿着制服,骑着马。有一个农奴的男孩,还很小,只八岁,在玩耍的时候不留神抛了一块石头,把将军心爱的一只猎狗的腿弄伤了。‘为什么我心爱的狗腿痛了?’有人禀报说,是那个孩子向它扔石头,把它的腿打伤了。‘啊,是你呀,’将军看了他一眼,‘把他抓起来!’于是把他从他母亲手里夺了去,抓了起来,整夜关在牢房里,早晨天刚亮,将军就全副排场地出外行猎,他骑在马上,许多食客,带着狗的狗夫,猎人,全簇拥在他周围,也都骑着马。全体家奴都被叫来受训,站在最前列的是那个犯罪的小孩的母亲。男孩从监牢里被带了出来。这是秋天阴沉寒冷、雾气重重的日子,是行猎最相宜的天气。将军下令脱去男孩的衣服,于是他被剥得精光。他浑身哆嗦,吓得发了呆,叫都不敢叫一声。……将军下令说:‘赶他!’狗夫就朝他喊:‘快跑,快跑!’男孩跑了。……‘捉他呀!’将军厉声地喊着,放出所有的猎犬向他扑去。就在母亲的眼前捕住了猎物,一群猎犬把这孩子撕成了碎块!……那位将军后来好象被判应受监护。嗯……应该把他怎么样?枪毙么?为了满足道德感而把他枪毙么?你说,阿辽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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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即农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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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毙!”阿辽沙低声地说,带着失神的,把脸都扭曲了的惨笑,抬眼看着哥哥。
“好极了!”伊凡高兴地叫起来,“您既然这么说,那么……你这小苦行修士啊!原来你的小心眼里也藏着个小小的魔鬼哩,阿辽沙·卡拉马佐夫!”
“我这话说得荒唐,但是……”
“你这个‘但是’正好说对了,……”伊凡说,“你要知道,修士,这大地上太需要荒诞了。世界就建立在荒诞上面,没有它世上也许就会一无所有了。有些事我们还是知道的!”
“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也不理解,”伊凡继续说,似乎在说着谵语,“而且如今我也不想去理解什么。我只想执着于事实。我早已下决心不再去理解。如果我想去理解某一事实,我就会立刻改变了这件事实,但是我决心执着于事实。……”
“你干吗老拖延着让我着急?”阿辽沙忽然悲哀地叫道,“你到底对我说不说?”
“我自然会说的,我正在把话引到这上面去。你对于我是很宝贵的,我不愿意丢掉了你,把你让给你那佐西马。”
伊凡沉默了一分钟,他的脸上忽然笼罩了愁云。
“你听我说:我所以单单谈到小孩子,就为的是明显些。关于从里到外浸透着整个地球的其它人间血泪,我一句也不说,我故意缩小了我的话题。我是一个臭虫,我谦卑地承认我一点也不理解为什么一切会这样。给了人们天堂,人们却想要自由,偷了天上的火种,他们明知道自己会遭到不幸的,可见人们是自作自受,所以也用不着怜惜他们。唉,照我看来,照我这可怜的、欧几里得式的凡俗脑子所能理解,我只知道苦痛是有的,应对此负责的人却没有,一切都是自己连锁引起的,简单明了得很,一切都在自动进行,取得平衡,——但这些全是欧几里得式的胡话,这我自己也知道,所以我不愿靠着这种胡话生活!光知道没有应该对此负责的人是不能叫我心安的,我需要报复,要不然我宁肯毁了我自己。这报复不会出现在无限远的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而就在这地球上,就在我能够亲眼见到的时候,我对此深信不疑,我愿意自己看到,假使到了那时候我已死去,那就应该让我复活过来,因为假使一切全发生在我不在的时候那未免太令人遗憾了。我受苦受难,可不是为了把自己、把我的罪恶和痛苦当作肥料,去给别人培育未来的和谐,我愿意亲眼看见驯鹿睡在狮子身旁,被杀的人站了起来,和杀害他的人拥抱。我愿意在大家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一切是这样的时候自己也在场。一切地上的宗教全建立在这个愿望上,而我是有信仰的。但是这里还有孩子的问题,我应该怎样安排他们呢?这是我不能解决的问题。我要不厌其烦地再重复一句——问题是很多的,但是我单单只提孩子的问题,这是因为它最能无可辩驳地说明我想要说的意思。你听着:假使大家都该受苦,以便用痛苦来换取永恒的和谐,那么小孩子跟这有什么相干呢?请你对我说说!我完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也应该受苦,他们为什么要用痛苦去换取和谐?为什么他们也要成了肥料,要用自己去为别人培育未来的和谐?人们对犯罪行为应共同负责我是明白的,对复仇也应共同负责我也明白,但是总不能要孩子们对犯罪行为共同负责呀,如果他们也为父辈们的一切罪行而和他们的父辈共同负责确是合理的,那么显然这个道理并非来自这个世界,而是我所无法理解的。有些爱开玩笑的人也许要说,小孩也总会长大成人,他们也来得及犯罪的,但是他并没有长成,在八岁时就被一群狗撕成碎块了。唉,阿辽沙,我并不是在亵渎神明!我也明白,一旦天上地下都齐声颂扬,所有活着的和活过的全高声赞美:‘你是对的,主,因为你指引的道路畅通了!”的时候,这将是多么震撼宇宙的大事!当母亲和嗾使群狗撕碎她儿子的凶手互相拥抱,三人全含着泪喊叫:‘你是对的,主!’的时候,不用说,人们自然是慧眼大开,一切都认识清楚了。但是难题就正出在这里:我不能接受这个。而且只要我活在世上,我就要抓紧采取我自己的措施。你瞧,阿辽沙,也许果真会发生那种情形的吧,——也许当我自己活到那个盛世,或者复活过来看到那个盛世时,我自己也会看着母亲和残害她儿子的人互相拥抱,而同大家一起齐声呼喊:‘你是对的,主!’的吧?——但是不,我决不愿意到那时这样呼喊。只要还有时间,我就要抓紧保卫自己,所以我决不接受最高的和谐,这种和谐的价值还抵不上一个受苦的孩子的眼泪,——这孩子用小拳头捶着自己的胸脯,在臭气熏天的屋子里用无法补偿的眼泪祷告着:‘我的上帝!’所以抵不上,就因为他的眼泪是无法补偿的。它是应该得到补偿的,否则就不可能有什么和谐了。但是你用什么办法,用什么办法来补偿它呢?难道有可能补偿么?莫非是用报复的方法?但是我要报复有什么用?使凶手入地狱对我有什么用?在已经受够了残害的时候,地狱能有什么补救呢?既然是地狱,那还有什么和谐可言呢?我愿意宽恕,我愿意拥抱,却不愿人们再多受痛苦。假使小孩子们的痛苦是用来凑足为赎买真理所必需的痛苦的总数的,那么我预先声明,这真理是不值这样的代价的。我不愿使母亲和嗾使群狗撕碎她的儿子的人最终互相拥抱!她不应该宽恕他!如果她愿意,她可以为自己宽恕,她可以宽恕折磨者给她这个作母亲的所造成的极大痛苦;但是关于她的被撕碎的孩子的痛苦,她并没有宽恕的权利,不应该宽恕折磨者,就是孩子自己宽恕了,她也不应该!既然这样,既然她们不应该宽恕,那么和谐又在哪里呢?全世界有没有一个人能够而且可以有权利宽恕?我不愿有和谐,为了对于人类的爱而不愿。我宁愿执着于未经报复的痛苦。我宁愿执着于我的未经报复的痛苦和我的未曾消失的愤怒,即使我是不对的。和谐被估价得太高了,我出不起这样多的钱来购买入场券。所以我赶紧把入场券退还。只要我是诚实的人,就理应退还,越早越好。我现在正是在这样做。我不是不接受上帝阿辽沙,只不过是把入场券恭恭敬敬地退还给他罢了。”
“这是叛逆。”阿辽沙垂下头来轻声地说。
“叛逆么?我不愿听你说这样的话。”伊凡十分诚挚地说。“不管一个人能不能在叛逆中过生活,但我是愿意这样生活的。请你对我直说,我要求你,请你回答:假设你自己要建筑一所人类命运的大厦,目的在于最后造福人类,给予他们和平和安谧,但是为这个目的,必须而且免不了要残害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生物,——比方说就是那个用小拳头捶胸脯的孩子吧,要在他的无法报偿的眼泪上面建造这所大厦,在这种条件下,你答应不答应做这房子的建筑师呢?请你坦白说,不要说谎!”
“不,我不能答应。”阿辽沙轻声说。
“同时你能不能那样想,就是你为他们建筑的那些人会同意在一个受残害的小孩的无辜的血上享受自己的幸福么,而且即使同意了,又能感到永远幸福么?”
“不,我不能那样想,哥哥,”阿辽沙突然两眼放光地说,“你刚才说:全世界有没有一个人能够宽恕而且有权利宽恕?但这样的人是有的,他能宽恕一切人和一切事,而且代表一切去宽恕,因为他曾为了一切人和一切物而流出了自己清白无辜的血。你忘记了他,而大厦正是建立在他的上面的,大家也正是对他呼喊:‘你是对的,主,因为你指引的道路畅通了。’”
“哦,这就是‘唯一的无罪的人’和他的血!不,我没有忘记他,相反地,还老觉得奇怪,怎么你许久不提出他来,因为你们在辩论的时候,照例总是首先把他提出来。喂,阿辽沙,你不要笑,一年以前我曾经写了一首诗。如果你能跟我一起耽搁十分钟,我可以讲给你听。”
“你写了一首诗么?”
“哦不,没有写,”伊凡笑着说,“我有生以来也没有做过两句诗。但是我想出了这首诗,而且记下来了。这是心血来潮想出来的。你是我的第一个读者,——哦,应该说是听众。真的,一位作者为什么要错过唯一的听众呢?”伊凡微笑了一下。“讲不讲?”
“我很愿意听。”阿辽沙说。
“我的诗题目叫做《宗教大法官》,——是一篇荒唐的东西,但是我愿意讲给你听。”
(关于伊凡的“诗”,下回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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