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班,夏雨已在大门口等了我好半天。
我问有什么急事,他说,时长了想和我坐坐,金川饭庄订了个小雅间。
我问,还有谁,他笑了笑说,就我们俩。
我断定他有事。夏雨有点抠门儿,平时都是我请客,今天大方地让我有点意外。
我也不好多问,跟他往金川饭庄走去。
我俩一个村,一块长大,又一起考上大学,毕业后又同时分配到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是患难与共的朋友,是胜过亲兄弟的亲弟兄。
兵荒马乱的年月,夏雨父亲被抓了壮丁,在“国军”当过几年兵,官职最大时,是个冲锋陷阵的“小班副”,几次都死里逃生,所幸保住一条小命,到头来却成了他一辈子都难以洗清的一个大污点。更要他命的是也成了卧在儿子夏雨生活道路上一只拦路虎,让他空怀一肚子墨水,连当一名民办教师的愿望都有人会拿来说事。还好,夏雨出落得一副好身板,修渠打堰,锄耧割地倒成了一把好手。
本村有个叫秋叶的女孩子喜欢上了夏雨,他也喜欢她,这自然逃不过我的“火眼金睛”。见他俩羞羞答答又磨磨唧唧,便自作开明地把他们之间的那层“窗户纸”给捅了个大窟窿。还好,那时是大集体的美好时光,开会学习,出工劳动都一群一伙,常常分不出远近亲疏,也给少有的男女之间谈情说爱蒙上了一层“遮羞布”,夏雨和秋叶的事情好长时间都没人觉察。时长了我心里倒犯了嘀咕:万一哪天露出点“狐狸尾巴”,在村里人眼中,他们是偷鸡摸狗,我们就是狼狈为奸。
丑媳妇总得见公婆。我说,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让夏雨家里托人说和说和,明媒正娶,省得每天鬼鬼祟祟,像做“地下工作”似的。
媒人提着两瓶“河套二锅头”三盒“大境门”,刚进秋叶家门,开口还没说完三句话,就碰了个灰头灰脸。
秋叶爹是政治队长,一把手,生产队长也得听他的。秋叶在村民们眼里是金枝玉叶,夏雨充其量草民一个,自然和秋叶家门不当户不对。秋叶爹的话说得有水平,也很有高度和深度。他说,新社会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穷也不怕,扎不了根,弟兄们多也不是个问题,伟大领袖还说,人多力量大嘛!但夏雨爹有“历史问题”,是阶级立场问题,这点“政治头脑”必须有。私下里他却和秋叶妈说:“我家秋叶生就是给城里人家作媳妇的。想打我闺女主意,行啊,先给自己弄份工作,再给我闺女弄个城市户口。”
那年月,能满足这个条件,甘愿做个“赔钱货”都在所不惜。
老爹知道闺女和夏雨有故事,骂完夏雨又对秋叶百般相劝,除了动之以情,还拿“阶级立场”说事,接着以死相挟。秋叶纵有千般不舍,万般伤心,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胳膊拧不过大腿。
夏雨本来是个识字人,却没有识字人的花花肠子,认定这辈子秋叶就是他的,直到秋叶被她爹三匹高头大马,送到城里一名机修厂工人阶级家的大杂院,还难以从苦恋中解脱出来。
他文笔好,中学作文时,让语文老师常常夸得像一朵花,弄得那些真的像花一样的女同学老是腆着脸偷偷地瞄着他。谁知一出校门,除了秋叶记得,夏雨的好文笔一文都不值。秋叶成了偌大的村子里他唯一的红颜知己,却眼睁睁地在他的眼皮底下成了别人家的媳妇。这让他心痛得捶胸顿足,仰天长叹,也让他明白一个事理:他得有钱,有地位,得出人头地,否则秋叶永远都是“别人家的媳妇”。他得把好文笔变成钞票,变成地位,或者说变成“吃皇粮”的人。
他选择了一条世界上最难走,效益最低,但一旦有突破,出名却最快的捷径。他听说,邻村有一个后生,就是因为写得好,被县里广播站拿去做了“合同工”,二年后居然转了正,成了名副其实的大记者。
他开始给报刊杂志投稿。
我说,先写点新闻报道,好发表,说不定报社、广播站都喜欢。
他说,新闻报道没写的,看不出水平,他也不想写。
他便写小说,写散文,有时也写点诗歌杂谈之类。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点灯熬油看书写文章,把满肚子墨水弄得翻江倒海,有时还能熬出一对儿黑眼圈。夏雨妈心疼儿子不说,这熬油点灯,两只鸡下蛋都不够油钱。怎奈投出的稿件都泥牛入海,更没有变出一分钱的钞票。一直到高考成功,夏雨的文章除公社放大站播过两篇,一分钱的稿费没有外,从没有变成铅字。
高考制度恢复的那一年,夏雨和我一起考上地区师专,尽管这所大学与名牌大学无法同日而语,但足以让夏雨和我的命运地覆天翻。吃上了“皇粮”,等于在家门口种上了“铁杆庄稼”。毕业后,他教了书,我阴差阳错地涉足政界,混了个数不上品的机关干部。在村里人的眼里,我们都成了庄稼地里能光宗耀祖又出人头地的“人物”。这自然是后话。
为此,秋叶妈擩着二拇指直捣秋叶爹有点发暗的秃脑瓜,秋叶爹背着人也扇过自己的耳掴子,但还是十分大度地掏出吊在裤腰带上的小红布袋,掏出一方小印,张开黄牙稀疏的嘴哈了半天,才在夏雨爹的30元借款单上盖了个似显非显的小红戳。夏雨爹像捧着一只金元宝给会计审核后,又将这只“金元宝”小心翼翼地捧给出纳。出纳是夏雨的远房嫂子,只见她把借款单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又将借款单上的小红印对着窗外的阳光瞅了半个时辰,才从大红躺柜的最底层搬出个小红匣子,取出三张色泽沉着又充满活力的“大团结”,连续数了三次方依依不舍地给了夏雨爹。
按说,夏雨一夜间已经实现了人生意义上的“华丽大转身”,愿嫁夏雨的姑娘们在他的屁股后面能排出一长队,可偏在这个时候,秋叶那个当机修工的女婿在街上打群架,被对手一酒瓶子打在太阳穴上,严重脑震荡不治而亡。虽然凶手被连夜抓捕入狱,秋叶却被婆家像赶鸡赶鸭一样赶回了娘家。秋叶的遭遇,又燃起他积郁已久的恋火。临走那天,夏雨硬是在村口的大榆树下等到秋叶,说毕业后一定娶她,要她等着。
秋叶瞪着眼睛,嘴里能填进个鹌鹑蛋,惊诧之余便是落泪,擦过泪水之后却甩给夏雨一句话:“你安心读书,找个好女人。我不会嫁你的!”
夏雨糊涂了:“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我真的配不过你?难道你心里真的没有我?”
秋叶两行泪水早滴湿了胸脯,黑着脸半天不说话,随即掉头绕过大榆树,上了小桥捂着嘴走了。
这事让秋叶爹知道,咧着满嘴稀稀拉拉的黄牙由不住笑出了声。老两口知道女婿刚死,秋叶还转不过弯来,谁知道秋叶一顿发飙,差点把老两口噎得个半死:“你们早干啥去了?眼睛朝天长在脑门上,只看见他爹有问题,看不见他人好,有文化。如今他考上大学了,又想去粘人家,讹人家?你们不嫌羞耻,我还要脸呢!”
“夏雨愿意……”秋叶爹妈几乎同时说道。
秋叶打断爹妈的话:“他愿意我不愿意!”
秋叶爹的烟袋锅捣了几下秋叶的脑门,突然一翻手狠狠敲在自己的脑袋瓜上,刹那间隆起个青疙瘩,弄得秋叶妈手忙脚乱了好半天。
秋叶爹顾不得至高无上的面子,低声下气要我稳住夏雨,说秋叶心里一直装着他,还说愿意负担夏雨大学期间的全部花销。
临行前夏雨又对秋叶说:“一定等着我……”
秋叶还是冷冷的一句话,“我不会嫁你的!”
……
夏雨眼睛一瞪,“你知道个球!”
金川饭庄,门面不大,夏雨要的是最里面一个雅间。菜也简单,一盘羊肉炒粉条,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盘花生米,一瓶二锅头。
大学毕业那会儿文凭值钱,一位生就城里的“小美女”看中夏雨这个金光灿灿的大学生,便紧追不舍,夏雨也稀里糊涂地就娶了她。谁知道几年下来,文凭翻着滚儿的贬值,小美女便嫌教书匠挣不了几个大钱,家里日子紧巴巴地。脸色难看不说,妥妥地小美女却动辄口出秽语,摔盆打碗,弄得家里烽烟四起,鸡犬不宁。可怜夏雨原本属弱势一方,此时更是应顾不暇。有一次半夜,睡梦中莫名其妙地挨了媳妇两个耳刮子,原来是夏雨梦中喊出了秋叶的名字,这让她大动肝火,非要他说清楚不可。夏雨无奈说出与秋叶的一段往事,小美女在知道夏雨还有这样一段才子配佳人风流韵事后,竟然长长出了一口气,坦坦然然地说:“原来如此,我家男人原来是个情种呢,怪不得和我同床异梦!”
从此,小美女像变了个人,不吵不闹,不闻不问,和夏雨成了路人,自己也频频出差不着家门,夏雨倒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和轻松。半年后,小美女跟一名款爷下海去了广州,听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又过半年,一纸离婚协议寄给夏雨,夏雨想都没想在上面就签了字。
我知道夏雨很苦,我们在一块谈工作,谈人生,谈未来,谈读书写文章,从不谈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
“啥事?”我问夏雨
夏雨“吱咕”一盅白酒,然后又挟起一筷子羊肉炒粉摇了摇头说,“喝酒,先喝酒。”话音未落,一杯烧酒又顺风顺水地倒进肚里。
我看出来了,这小子肚子里有话,不让他多喝两盅,不会痛痛快快地倒出来。
我举起了杯:“来,为我们兄弟俩的情谊先干一杯!”
夏雨二话不说,举起杯一饮而尽。
我又倒了一杯:“来,为我们能活得人模人样再干一杯!”
夏雨又二话不说,举杯喝了个精光。
……
我频频举杯,“大年初一”的话说了一大堆。夏雨是真喝,我是举杯不喝或少喝。夏雨也不计较,一会儿就喝了个一塌糊涂。突然,他一推杯子,用发僵的舌头说道:“倒……倒上。我看为自己,为家庭,为咱喜欢的女……女人,干……干一杯!”
“为自己?为家庭?还女人?”虽然喝点酒,我还清醒。平时夏雨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当自己的面谈“家庭”,说“女人”。自从离婚之后,他一直以为,家庭、女人乃万恶之渊!扼杀了多少情感,扭曲了多少人性,毁掉了多少人生,埋没了多少天才?
他恨家庭,恨女人,恨得咬牙切齿,恨得入骨入髓,恨得有时对天长叹,有时捶胸顿足……
他对我发过誓:绝对的独身主义。什么家庭?什么女人?见鬼去吧!
今天是喝醉了,神经了,还是人性回归了?
他又举起了杯,睁着惺忪中透着狡黠的醉眼说:“为……为秋叶干杯,为……为我们俩干杯!”
“秋叶?你们俩?”我把已经送到嘴边的酒杯又放在原处,“你们俩怎么了?她现在……”
说老实话,秋叶在我印象中着实不错,只是觉得她在感情上“涮”了夏雨一把。
夏雨忽闪着手腕,像赶着一只恋着菜肴不肯离开的苍蝇说:“喝,喝了……喝了我和你说。”
我推了一下桌子上的酒盅,绷着火辣滚烫的脸:“少扯淡,不说老子不喝了!”
夏雨醉眼朦胧地呲嘴向我一笑,用了半个时辰方断断续续地把秋叶的事情说清楚。
秋叶改嫁后,小木匠早出晚归,每年三千两千地能挣两个活泛钱儿,还算过了几年舒心日子。几年下来,小木匠外头跑多了,便纠集几个人小打小闹地干起了维修工程。这让小木匠除收入增加外,也滋长了他小小的权力欲和占有欲。在几个人的小圈子里,他说了算,不仅可以随意指挥每个人,而且可以随时能找岔儿炒他们的鱿鱼,多给或少发他们的工资。给三十给五十都由他做主,手下的哪些农民工连个响屁都不敢放。慢慢地他对自己的组织指挥才能和投机攻关能力有了自信。他觉得自己可以指挥更多的人,三十五十,百二八十,甚至千军万马。他凭着娴熟的手艺,给一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做一套时髦家俱,便轻而易举地揽到几栋家属房的土建维修工程。一年下来净赚十多万元。这年他没给秋叶一分钱。他不想当“土老鳖”,想干票大的,干脆10万元起家,名正言顺地挂牌,当了自家的建筑公司老板。几年翻下来,竟成了县城很有名气的私营企业家。秋叶虽然当上了老板太太,再不用考虑柴米油盐的事情,但依然郁郁寡欢,很少有一个老板太太的顺从和温存。这让老公非常愤慨:当木匠时,屈了你,老子今天是老板,是他妈的人上人,你还狗眼看人低!
老公手里有的是钱,喝酒成了最爱,常深更半夜才醉醺醺地回家,当着着秋叶的面撕上几张钞票,才呼呼大睡。
一天,老公突然提出和她离婚,说要找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能让他一辈子开心的女人。 秋叶一句话没说,把男人给她的一沓钱扔在地下,带着一个未满周岁的小女儿,又一次回到了娘家。
许是秋叶和夏雨还有缘,夏雨回县里办事回了一趟家,听说秋叶也像自己一样被人踹了,真比剜他的心还痛。夏雨心疼秋叶,她不知道秋叶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他只知道他还爱着她,不,她在他心里一直就没有离开过,包括和踹了他的那个小美女在一起的时候。他怕秋叶再次遭遇不幸,他怕这稍纵即逝的天赐良机再次失去。
他的头脑迅速膨胀,心里也燃起了熊熊烈火。他不能再犹豫,不能再等待。再等一刻钟,他的全身非爆炸不可,这个世界上也再不会有第二个为了爱情粉身碎骨的他。他得去找她,去向她真情表白:他依然无与伦比地爱着她。他得把无所相依的她紧紧抱在怀里,让他们两颗纯净又浴血沸腾的心从此紧紧地贴在一起。
夏雨等不到晚上,也等不到午饭过后,放下碗筷,便心急火燎地要去秋叶家,连母亲急赤白脸地喊他都没有回头。
秋叶听说夏雨回来,知道他肯定会来。
秋叶爹前两年已离开尘世,秋叶妈像揪住了最后救命稻草,像抱住了救苦救难的神仙菩萨,差一点就给夏雨跪在地上。她颤微微地捉住了夏雨的双手,哭腔哭调地说:“雨呀,你可回来啦,叶儿等得你好苦呀!妈最知道,她心里装的只有你,先是那死去的老鬼不愿意。你上了大学,我娃又怕连累你,你不知道这几年她心里有多苦,要不是你,她死的心思都有……雨呀,你得救救我家叶儿……”
“别说了,我娶她!”夏雨已泪如雨下,又说,“我一个月五六十块,能养活她。”秋叶一扭身子哇地一声嚎了起来。
三个人抱头痛哭,谁也没再说出一句该说的话来。
“你说,这个世界上最富诱惑力的是什么?是工作,文凭,金钱,财富?还是地位,权力,美貌,才能,或者高楼大厦和城市户口?啥也不是,就一个字:情!”他把最后一个“情”字,拉出了最高音,也拉出了两行热泪,还拉得我脑袋一下子空空荡荡,只能傻愣愣地看着他。他继续有板有眼地说,“你说,贫穷把秋叶推进了火坑,富裕又让秋叶变得一无所有。有钱有地位,就吃香的喝辣的,没钱没地位的就是别人餐桌的一盘菜,想吃就吃,吃不了就倒。可你知道吗?也有再多的钱都买不来的宝贝疙瘩。我夏雨穷光蛋一个,却再一次点亮了秋叶心灵深处的生命之光……”
夏雨这会儿倒没了醉意,俨然成了一个玩深沉,会掰活的哲学家。
夏雨说,他讲的不单是哲学,还是社会学,甚至是政治经济学。
我呲了呲嘴,少扯淡!拔得再高,还是你和秋叶的二人台。”
夏雨摇了摇头。
我说,秋叶压根就没变。她原本要的就不是金钱、财富和地位,她要的是一颗心,一颗你小子热乎乎又傻乎乎的心。你在她心里她就装不下别人。你说,别人能容得下她,装得下她?
“所以……我说,我得对得起她。你知道,我对秋叶发过誓,这辈子再也不轻易去爱一个人,去拼凑一个原本就没有爱的家庭。这一回,我只要人,只要情。我要为情活,为情死……”
夏雨说得很认真,说得神采飞扬,说得满脸通红。
我很感动。没想到半辈子沟沟坎坎,又不善表露的文弱老兄,内心的情感依然如此丰富又如此清纯。
与夏雨相比自己似乎一下子矮了半截。
秋叶除了是个受害者,何错之有?没钱?没工作?没地位?不是城里人?自己在嫌弃她什么?
自己进城才几天,真的能抹去与生俱来“土腥味”?凭什么心高气傲?凭什么说秋叶就不能被夏雨所爱,夏雨就不能爱她?
如今,在金钱地位面前,差不多人人唯唯诺诺,他们选择的却是情,是尊严,是一无所有,多么美好的做人境界,多么高洁的君子之风?
在秋叶和夏雨面前,自己是不是低俗了一些,是不是自己的内心深处也藏着一个见不得人的“小”来?
……
“夏雨。”我感到脸上发烫,用手搓了一把脸说,“去吧,去找回真正属于你自己的生活吧!属于你的爱吧。”
我举起了杯,
夏雨也举起了杯,
我们几乎同时说道:“为生活干杯!为真爱干杯,为秋叶干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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