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文耀 自由撰稿人。曾在网络、纸刊发表《母亲》《八月的草原》《日子》《蛮汉山赋》《漫话交流会》《火焰红》《方老师糗事》《这个女人不寻常》等诗歌、散文及短篇小说百余篇(首)。
小东街西口有位修鞋的,脸面黝黑,额头和眼袋周边布满皱纹,胡茬里藏着灰尘。双手颜色比脸色还暗,指关节粗大突出,指头上粘着干硬的鞋胶,人们都叫他老鞋匠。其实也不算老,有顾客问:“老师傅七十几了?”他吸溜下鼻子:“还不到六十呢。”他原有一间不足三平米的铁皮作坊遮风挡雨,后来人家说这么个东西立在街口,有碍观瞻影响市容被清理走了。他每日上午九点左右蹬着三轮车,拉着家伙什儿来到老地方,天冷北墙根天热南墙下摆开摊子。除了雨雪天和市容检查不出摊,长年不休息。
他胸前一块过膝的人造革大围巾,脖子上挂着腰间系着,背对墙面朝街坐在马扎上。左手边放着个三条腿的手摇轧鞋机。脚前摆着撑鞋铁拐、鞋钉锤,几块粘鞋掌的橡胶薄板,和补鞋帮用的碎皮。右手边是一个分格儿的木盒,里面是鞋钉钳、尼龙线、锥子、钉子及胶水等零碎。旁边三轮车上有几双修好或待修的鞋,车边立着个打气筒。周边还有几把供顾客等活儿时坐的马扎。自己说这是他的“铺面”。有人来他先修来人的鞋,没人时他就修理日前带回家还没修好的鞋。
冬天他头戴老式棉帽,俩帽耳一只伏在帽顶一只耷拉着。上身里面是难辨本色的深色棉袄,戴着套袖,外面披件旧短大衣。下身穿黑色也许曾是藏蓝色的棉裤。脚蹬厚底皮踢头的黑色条绒棉鞋。裆前两腿间,放着一只用旧铁桶自制的小火炉。夏日他穿身褪色的旧衣裤,裆前没了小火炉,摊顶上撑把大型遮阳伞。春秋季单裤褂里套着毛绒衣裤。午间虽然没人来修鞋,但他嫌收摊摆摊麻烦不回家。冷天他自带水和饭,中午在炉子上热下吃喝。外面冷一天到晚上回家为驱寒气,或猪头肉或花生米就二两烧酒下肚。热天他只带水不带饭怕馊了。儿女都不想当着人来他摊子前,到中午就老伴儿给送饭,晚饭时喝瓶啤酒消暑解乏。
别看他一双粗壮笨拙的手,修鞋却很灵巧。粘开胶、粘偏掌、缝鞋帮,女鞋换高根,圆顺平展、齐整结实。收费合理出手快,人们都说他活儿好价格公道,只要来修一次,下次修鞋肯定还找他,不会再去别处。因此他这里多是老顾客,老顾客又带新顾客,他的摊子常有人。他摊边不只是修鞋的,常有闲老头下棋聊天儿,时有买菜路过的老婆儿坐在马扎上歇脚,偶尔还有路人车胎瘪了来打气,他的气筒本就是给修鞋顾客准备的,谁用也不收钱。
早些年人们多穿布鞋,布鞋不好修。绱鞋、楦鞋、前踢头后包根,钉前后掌没技术不行。修鞋匠也是手艺人,师傅带徒弟一代传一代。现在人都穿皮鞋、休闲鞋,无非是粘开胶、粘偏掌、女鞋换高根好修理。若不怕人小看,放下身段这鞋匠活儿谁都能干,算不上什么手艺。但老鞋匠是实在的手艺人,不说简单修理,换底换帮、大改小、尖头改圆头他都能干。顾客若不嫌成本高,他换底接帮能把小鞋改成大鞋。他蹭下鼻子:“这么说吧,你拿来材料我就能做成鞋。”
他原是县里鞋厂的师傅,厂长买了厂子后,转手把厂址卖给了房地产开发商。工人们拿了补贴,唱了几次“从头再来”下了岗。下岗后自谋职业自交养老费,他就来本市租了门脸儿,给人定做皮鞋。他吸溜下鼻子:“刚改革开放那会儿,人们有了钱都爱穿皮鞋,年轻女的偏爱高筒靴。我用的皮料好,拓脚样量尺寸定做,又合适又结实。”顾客问:“那生意不赖哇?”“头几年还真是红火,做不完的活儿。那会儿的县长每月工资才一百多,我顶他两个县长。”顾客逗他:“那你发了哇?”“嗨,发财算不上,刚有商品楼时我买了一套。”“那好的生意不做咋又修鞋呢?”“唉,后来商店、市场上卖的南方鞋多了,虽然用料没我的好,不如我做的结实。可人家都大工厂机器成形,看上去精制轻巧。结不结实的大家都看个好,买鞋穿的人就多了。定做的越来越少,撑不起店面只好关门。我干这行轻车熟路,不想再从头开始干别的,就摆摊修鞋了。”
别人眼里整天蹲在街头巷口,冬寒夏暑风吹日晒,灰头土脸被人睢不起。他不这样想:“你们上班的脸面白净穿着体面,可上有领导管着,身边有同事攀比竞争着。年初有计划年尾要总结,今天评比明天考核,单位效益差的话还有减员下岗的风险。我这营生脸黑点手脏点,也不能穿件好衣服。可没领导管着自由自在,想干就出来不想干歇着。没人考核没人挤对,不用看谁的脸色。”有顾客问:“城管来了咋办?”“嗨,城管他也来修鞋,活儿都不大只粘个偏掌,我就不要钱。人家也不白落人情,每有检查街道的,他就提前用手机告诉我,咱就自觉不出摊儿了。”他接着前面的话茬说:“人都地穿鞋,老百姓鞋有个小磨损舍不得扔,都地来修,不愁没活干永远下不了岗。要说挣钱不比你们少,我原厂有工龄,后来自个儿交社保,前年办了退休,现在每月加上退休金也顶个处长的工资。咱这地儿房子不贵,儿子结婚那会儿我给他另买了套楼房。去年姑娘处了本城的对象,下一步打算帮姑娘也买套楼。咱不能让个下岗亲家,还小看我鞋匠的姑娘。”
他说到兴头上:“说出来你们会笑话我,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假如说让我当个干部,我也不干。干部是管人的,人心不好揣摩,劳心费神不如我对付鞋省事,不用操闲心。再说你在那位子上,就有人想利用你的权,票子、女人攻战你,酒、色、财围着你。日长了我不敢保征自己能酒桌不上,红的黄的不沾,常在河边走那能不湿鞋。湿点鞋倒也没事,就怕淌进污泥越陷越深,警车来了拔不出脚,你们看这几年进去多少。我这鞋臭活儿脏,可钱是干净的,吃饭香睡觉好,不怕夜半敲门声。
大家都熟人故意跟他抬杠:“你说的这么好,咋不见年轻人干这个?”他吸溜下鼻子:“嗨,我要年轻也不干,挣钱多少不说,问题是不好找对象。现在年轻的别说干这营生,连看都不想看,他们鞋坏了还是老人们拿来修。不说别人,就我那两孩子都不想来我摊子跟前,怕这鞋匠爹给他们丢脸。现在的年轻人眼睛都朝天,有文凭的都想坐办公室,‘人人都有当官相,人多位少轮不上’。没文凭的都想做生意挣大钱,大买卖没本钱,小生意卖东西的比买的人还多。买卖就有赔有赚,家底薄胆子小的担不起。没办法他宁可去工地,或打零工也不干修鞋这一行。工地上搬砖和泥费劲不说,爬高下低不安全,干完活儿讨要工钱还是个麻烦。再说年轻时能凭力气吃饭,老了咋办。打工的东家三、五个月,西家一年半载,中间接续不上收入没保障。修鞋这营生天冷朝阳坐天热阴凉地,虽然人们睢不起,可没啥不安全。这行道是活儿来找你,不用你找活儿,成本小不费劲,只要手能动每日或多或少有钱挣,一鞋一结算不存在拖欠。”
说话间他又修好了一双鞋递给顾客 。虽然顾客都是一般职工和普通市民,但看鞋的质地和磨损形状,大概地可以知道鞋主的职业生计。遇上那靠卖力气吃饭的农民工,老鞋匠或多或少的都给予优惠。他在这街头巷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为人们修复着路途的磨损,涂抹着日月的痕迹,粘贴缝补着自家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