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持完宁国府秦可卿的丧事,凤姐移步馒头庵歇息。看看四周无人,陪同的老尼趁机说道:“我有一事,求奶奶帮忙。”凤姐笑问什么事,老尼打躬道:阿弥陀佛!当年我在长安县善财庵出家的时候,有一个张姓大财主是我的施主。他有一个女儿小名金哥,到我庙来进香,遇见了长安府太爷的小舅子李少爷。这李少爷一眼看上了金哥,回去后就打发人向张家求亲。可是在这之前,金哥已经受了原任守备公子的聘定。李家势大,张家想退了亲,再应李家。守备不依,说“一个女孩儿你许几家子人家”?偏不许退。因此打起官司,张家进退为难。“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和府上相好”,请府上与那云老爷说一声,帮张家解脱了,“张家哪怕倾家孝顺,也是情愿的。”
凤姐听了,“发了兴头”,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一口气。”老尼喜之不胜,连忙说“有”。凤姐接着说:这三千两银子,不过是给来回跑腿办事的小厮们做盘缠,“我一个子儿也不要,就是三万两,我此刻也拿得出。”
凤姐当即派人以贾府名义,修书一封,让心腹之人连夜前往长安城。“那节度使名唤云光,久悬贾府之情,这些小事,岂有不允之理!”“两日功夫,俱已办妥”。
张家退聘成功,偏偏他的女儿金哥多情多义,闻得父母贪财图势,退了前夫,另许李门,一气之下寻了短见。“那守备之子谁知也是个情种,闻知金哥自缢,遂投河而死”。轻轻地两条人命去了,“凤姐却安享三千两银子”。
贾府其他人一概不知,“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所作所为,诸如此类,不可胜数”。
凤姐出身“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中的王家,“自幼假充男儿教养,学名叫作王熙凤”。贾府王夫人是她的亲姑姑,贾王两家亲上加亲。王熙凤嫁给贾琏进了贾门,聪明伶俐,杀伐果决,深得老祖母贾母宠爱。青春年少,便接替管家主母王夫人,成了荣国府主事的少奶奶。偌大一个荣国府,硬是在她手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她“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宁国府办理儿媳秦可卿的丧事,也少不得请她去帮忙协理。凤姐“素性好胜,威重令行”,“筹划得十分整齐,于是合族中上下无不称叹”!
能干也就罢了,偏偏她又生得相貌出众。“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恍若神仙妃子”。
花开艳丽,便有人眼馋。这天同族的远房兄弟贾瑞,瞧见凤姐俏模样,“身上已木了半边”,嬉皮笑脸上前搭讪调情。离开后一面慢慢走,一面不停回头看,心头淫意骤起。凤姐是何等聪明的人,暗忖道:“哪有这样禽兽的人!他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贾瑞“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自然色迷心窍,不知死活,只管以请安为名,急火火往凤姐屋里钻,眼馋馋朝人跟前凑。低三下四,没脸没臊。凤姐悄悄对他说:“大天白日人来人往,你就在这里也不方便。你且去,等到晚上起了更你来,悄悄地在西边穿堂儿等我。”贾瑞听了,心中狂喜,以为得手。夜晚果然摸黑进入贾府,钻入穿堂。待他定下神来喘气,东西两头院门“咔嚓”被人锁上。南北都是高墙,无法攀援。是时正值腊月天气,“朔风凛冽,侵肌裂骨”,贾瑞“一夜几乎冻死”。天微明老妈子打开院门,他才得以狼狈逃窜。凤姐的影子都没见到!
贾瑞邪心不改,哪里去想凤姐是有意捉弄他。过两天又涎着脸皮来找凤姐,凤姐反倒埋怨他失约,又说:“今日晚上,不要再去穿堂了,你到我房后小过道里那间空屋子等我。”贾瑞又当真离去,凤姐立即“点兵派将,设下圈套”。
当晚凤姐的两个侄子,在过道空屋里,捉了贾瑞的现形,强逼他写下每人五十两的欠契,又设计浇了他一身冰冷的屎尿,才放他逃走。贾瑞哑巴吃黄连,一口气也不敢声张。
三番两次,贾瑞没有得到美人,反倒欠下债务,再加挨冻受辱,“不觉得了一病”。病中既恨凤姐无情,又想凤姐标致。反反复复,病情转重,以至于无药可医。一个道士送他一面“风月宝鉴”镜子,嘱他“莫看正面,只照背面”,病可痊愈。贾瑞拿起便照,却见“一个骷髅”,吓得他魂不附体。大着胆子翻过正面,“只见凤姐在里面点手儿叫他”,又喜得他灵魂出窍。前后反复照看,一会儿凤姐,一会儿骷髅,凤姐骷髅轮番交替,只弄得贾瑞心神飘忽,精血亏尽。——“王熙风毒设相思局”,终于要了贾瑞的小命。
王熙凤打遍天下无敌手,小小贾瑞怎会是她的对手。凤姐在贾府“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她”。贾府各项开支,她总是经手时找各种理由扣下来,暗中叫人拿出去放高利贷,“一年少说有上千两的利息”,积攒下数目庞大的“小金库”。有时连贾母、王夫人的月例钱,也敢拖期发放。丈夫贾琏,反而过不了她这一关,凡事忍她一头。
其实,贾琏也不是什么正经主子,拈花惹草,风流成性,在宁国府帮办叔父贾敬丧事期间,勾搭上了模样俏丽,语言温柔的尤二姐,打算纳为偏房。本来那时候的富家公子,三妻四妾是常见的事,大可明媒正娶。贾琏慑于凤姐之威,不敢公开纳妾,只好在荣宁二府后二里小花枝巷内,买定一处房子,瞒天过海,偷偷娶在外宅苟且。尤二姐原是指腹为婚,从小许给了皇粮庄头之子张华为妻。张家“家产败落,衣食不周,哪里还娶得起媳妇”。贾琏趁机拿出二十两银子,强逼张华退了婚,成全了自己的好事。尤二姐跟了贾琏,“以为得了靠山,一心一计过日子”。两个地下鸳鸯,一时间倒也甜甜蜜蜜,如胶似漆。
这一日贾琏不在,尤二姐问跟班小厮“家里奶奶”的情况,并说适当时候见一见大奶奶凤姐。小厮连忙摆手说:“奶奶一辈子不见她才好呢。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笑着,脚底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她都占全了。奶奶这么斯文善良的人,哪里是她的对手?”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时间长了,凤姐知道了这桩暗婚,气得七窍生烟,“歪在床上,只是出神,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趁贾琏长时间出差在外地,刻不容缓,动手行起计来。
第一步“请君入瓮”。命人在大观园中收拾出厢房三间,装饰陈设一如自己。然后亲自到外面请尤二姐,一见面就拉起手嘘寒问暖,如同多年姊妹。凤姐说:“如今娶了妹妹作二房,这样正经大事,······却不和我说,反以我为那等嫉妒不堪之人,真叫我有冤没处诉。······还求妹妹移动大驾,挪到家中,你我姐妹同居同处,”共同侍奉二爷(贾琏),“这才是大礼呢!”又说:“要是妹妹在外头,我在里头,妹妹自想想,我心里怎么过得去呢?再者叫别人听着,不但我的名声不好听,就是妹妹的名儿也不雅,况且二爷的名声更是要紧的。”“妹妹过去和我一块儿,住的、使的、穿的、戴的总是一样儿的。”
一番话掏心掏肺,尤二姐哪里插得上嘴。凤姐话锋一转,接着说:“要是妹妹不和我去,我也愿意搬出来陪着妹妹住,只求妹妹在二爷跟前好言方便方便,留我个站脚的地儿,就叫我服侍妹妹梳头洗脸,我也是愿意的。”说完,竟然呜呜咽咽,哭将起来。
没经过世面的尤二姐顿时方寸大乱,这哪是下人嘴里的恶奶奶,这是同自己一样的好心人哪!凤姐见机让人献上金珠簪环和几匹上等布料。尤二姐实心,收了礼,“竟认凤姐为知己”。二人携手上车,搬进大观园。合家之人,都认为凤姐大器贤惠。
一俟二姐园中住定,凤姐便把二姐身边原有丫头全部撤走,换上自己的一个心腹女仆跟前伺候。几天之后,尤二姐要啥没啥,连饭也“早一顿,晚一顿,所拿来的东西,皆是剩的”。二姐埋怨下人,女仆反而顶撞她说:“我劝你忍着些吧,咱们又不是明媒正娶来的。”二姐面善,竟无奈恶奴。
隔上五日八日,凤姐来一次,总是“和颜悦色好妹妹不离口”,一再交待:“倘若下人不到之处,你降不住她们,只管告诉我,我要她们的命。”二姐见她这般好心,再说下人不是,显得自己多事,也只好牙齿掉了往肚里咽。
第二步唆人告状。凤姐指使身边可靠仆人找到张华,给他二十两银子,唆使他衙门里告状,“就告琏二爷国孝家孝里头,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
凤姐走这一步,哪里是要告倒她丈夫贾琏,而是借此使自己站在有理一方,进而“大闹宁国府”。因为宁国府主子贾珍和儿子贾蓉,是贾琏私娶的主谋与帮凶,而贾珍的续妻尤氏,正是尤二姐的大姐。这一伙人背着凤姐,帮贾琏办下龌龊之事,凤姐焉能不闹,吐出心头恶气。这一闹,宁国府上下灰头土脸,再也不敢为尤二姐撑腰说话,搬掉了二姐背后的靠山;二姐被人告为有主之人私嫁,名声大损,众人面前更没脸抬头。
这一步不为不毒,问题出在张华身上。此时的张华小子,穷如乞丐,哪里敢告赫赫贾府。凤姐一面派人为他撑腰打气,出钱让他死告,“只要原妻”;一面又打点衙门,要他们按凤姐的意思行事。两头都捏在凤姐手里,收放由她!
事情最后闹到老祖宗贾母那里,贾母说:“没来由强占人家有夫之人,名声不好,不如送她去。”又说:“哪里寻不出个好人来?”赶二姐出去,正中凤姐下怀。尤二姐含悲告诉贾母:原先给过张家二十两银子,婚已退净,如今他因穷极反口胡告。贾母见事已至此,只好作罢。
凤姐眼见张华告状撵不走尤二姐,寻思张华这张牌已无用处,留着是个祸害,便暗中指使下人,“务将张华治死”,不留后患。幸亏下人意识到“人命关天”,自己不愿做这伤天害理之事,出门躲了几天,回来谎报凤姐:张华已死,糊弄过去。
第三步“借刀杀人”。贾琏办完他父亲交办的事情,出差两个月后回来。父亲高兴,顺手“将房中一个十七岁的丫头名唤秋桐赏他为妾”。秋桐认为自己是老爷的人,暂且不敢打凤姐的主意,可那尤二姐却不在眼里。凤姐“心中一刺未除,又凭空添了一刺”。她强忍心头之恨,使出“借刀杀人”之计。她挑唆秋桐与二姐作对,自己当好人两边劝解。
尤二姐本就受下人指点欺侮,郁郁寡欢,现又加秋桐整日疯婆子般指桑骂槐,日子更加不堪。而那贾琏回来后得了新人,对她也“渐渐淡了”。二姐一个柔弱女子,经不住这么多折磨,恹恹得病。贾琏请来庸医看诊,竟错用药把腹中成形了的胎儿打了下来。至此,二姐再无生意,遂吞金自尽。
尤二姐这根刺拔掉了,那十七岁的娃娃秋桐,还不是凤姐手里另一只待宰的羔羊?
王熙凤一路走来,过关斩将,所向披靡,面对各种对手,她何曾心颤过,手软过?她是巾帼队里的斗士,是羞煞须眉的英雄!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等到锦衣军查抄贾府,搜到她屋里体己钱“五七万金”,及一箱子重利盘剥的高利贷债券时,她“一仰身便栽倒地下”,人面前的形象顷刻崩塌。再听说“强占良民妻子为妾,姓张的起先告过”的话,知道她一手策划的前事发作,便想“立刻就死”。
被抄后的贾家,“呼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管家少奶奶眼睁睁看着家族败落,犹如掉进了冰冷的无底深渊。贾母去世后,人心离散。凤姐躺在病床上,被婆婆挤兑,被丈夫冷落。神魂不定中,“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她,眼前走过一个个死于她手的冤魂,尤二姐更是频频索命。逞强好胜一辈子,年纪轻轻的凤姐,在一片凄凉悲辛中,不甘心咽下最后一口气,了解了一世冤孽。
《红楼梦》作者用一首“聪明累”评她:“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到头来,“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这真令人感慨:我们见过,愚蠢懦弱可以使人送命,却不料,太过聪明也须用生命买单。——其实,人生一世,聪明不是罪过,毫无底线的“机关算尽”才是。凤姐在前,斗狠争强的聪明者,似应深长思之!
到今天为止,方遒先生的“我读《红楼梦》”系列连载结束。“系列”共计8篇,篇篇都是上乘之作,相信读者会从中领略不同的阅读感受。也期待方遒先生有更多的美文与读者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