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遒:我读《红楼梦》系列(一)

文摘   2024-05-27 18:11   内蒙古  

方遒先生在“暖心居”中是大家熟悉一位老朋友,他的《走马古道》系列散文二十余篇,几乎把半部华夏历史烟云呈现在读者面前;他的“水浒感悟系列”、他的“品读三国系列”、他的“西游思考系列”总能让我们从中读出别的一番滋味。近期,他又推出“我读《红楼梦》系列”,读者将会再一次从中领略他在精读的基础上,对经典名著的另类理解和感受。今编发其第一篇:《贾宝玉的绝望》与读者共享。

——编者

贾宝玉的绝望(散文)
——我读《红楼梦》(一)
作者:方遒


被逼无奈,贾宝玉与侄儿贾兰背负着全家的期望,同赴考场。放榜出来,宝玉高中第七名举人;贾兰小小人儿,也中了第一百三十名。

这本来是件可庆可贺的大喜事,可是老天故意和人作对,那宝玉考前就已疯疯癫癫,答完卷子从考场出来之后,竟莫名其妙地人间蒸发了。贾家人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慌作一团,派人四处找寻。多日过去,竟无一点讯息,只得作书,火速报知扶母归葬、身处外地的宝玉父亲贾政。

贾政接书,心中烦恼。这一日坐船行到毗陵驿地方,天寒雪飘。贾政无情无绪之间,抬头恍惚看见船头雪影里,“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他倒身下拜”,身形酷似宝玉。“贾政大吃一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又见船头上来了两个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贾政不顾地滑,疾忙去赶,哪里赶得上”。再看“白茫茫一片原野,并无一人”。贾政忽然明白过来:他的儿子,这衔玉的冤家,是抛却红尘,遁入空门,剃度出家了。


难怪宝玉要出家,他实在是被逼得走投无路。

当头第一桩,成人以来,他厌烦透了官宦子弟必经的科举考试。眼见得这种八股取仕的制度,不知戕害了天下多少有志之士,反倒制造出一批又一批醉心功名、“窃食俸禄”的酸腐文人。宝玉骂这些人为“蛀虫”,耻与为伍。他说:“八股文远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人之微奥,不过做后人沽名钓禄之阶。”第三十二回更写道,一天仕途正盛的贾雨村拜访贾府,贾政要宝玉一同见一见这个红人,宝玉不耐烦地对传话人说:“我也不过是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罢了,并不愿和这些人来往。”正在他屋里的表妹史湘云忙劝他:“还是这个性儿,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意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作宦的,讲谈讲谈那些仕途经济,也好将来应酬事务,日后也有个正经朋友,让你整年价只在我们队里,能搅得出些什么来?”

宝玉听了,大觉逆耳,便道:“姑娘请别的屋里坐坐吧,我这里仔细腌臜你这样知经济的人。”生起气来,不管不顾,竟要撵亲戚出去。

后来表姐薛宝钗见他每日只知与丫头小姐厮混疯玩,婉言劝他读书上进,以便求取功名。宝玉反唇相讥道:“好好一个清净洁白女子,也学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了。”弄得人当场下不来台。

这一天甄家太太带了儿子进京,到了贾府。贾宝玉早就盼着这一刻,定要仔细看看,这甄宝玉是不是像听说的跟他长得一模一样。手舞足蹈,兴奋异常,以为一定得个知己。见面后看对方果然人物非凡,极力夸赞道:“久仰芳名。今日得见,真是谪仙一流的人物。”两人相见恨晚,执手交谈起来。谁知说到热闹处,甄宝玉说很后悔自己少时不知分量,深恶功名利禄。年长一些,替父亲接待过不少官方来往的大人先生,“尽都是显亲扬名的人”,受了颇多教诲,“便把少时那些痴情愚昧淘汰了些”。人生一世,“便是著书立说,无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业,方不枉生在圣明之时,也不致辜负了父亲师长养育教诲之恩。”

冰炭不投。贾宝玉大失所望,越听越不耐烦,又不好当面冷淡,只得将言语支吾。分开后闷闷回到自己房中,已经做了他妻子的薛宝钗问他:“那甄宝玉果然像你吗?”宝玉回道:“相貌倒还一样,只是言谈间看起来,并不知道什么,不过是个禄蠹。”宝钗道:“你又编排人家了,怎么就见得也是个禄蠹呢?”宝玉说:“他说了半天,并没有个明心见性之谈,不过说些什么文章经济,又说什么为忠为孝,这样人可不是个禄蠹么?只可惜他也生了这样一个相貌。我想有了他,我竟连我这个相貌都不要了。”宝钗见他又说呆话,便说道:“这相貌怎么能不要呢?况且人家这话是正理,做了一个男人,原该要立身扬名的,谁像你一味柔情私意。不说自己没有刚烈,倒说人家是禄蠹。”

宝玉在外边听了甄宝玉的话,本就不耐烦,回来后又受宝钗一顿抢白,“心中更加不乐,闷闷昏昏,不觉将旧病又勾起来了。”

痴痴的宝玉又病了。“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他生就是八股入仕的叛逆。可是父母在逼他,亲朋在逼他,四面八方都在逼他走上“正道”,你还叫他怎么活?


这宝玉不爱读书做官,只喜在女儿堆里打闹。在他眼里,纲常伦理算不得什么。男权社会,他偏钟情女子。他说:“女儿都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平日里遇到不投机的男子远远避开,看见俊秀的女子则连连夸赞:“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当别人打笑他说老太太认别人做了干孙女,就会忘了你这个孙子时,他反而喜上眉梢,笑道:“原该多疼女孩儿多些是正理。”

大观园里,宝二爷与众姑娘不是开诗社对景赋诗,便是雪地里雅制灯谜,嬉游吟咏,如鱼得水。即使对那些丫环使女,也不论上下尊卑,口中只管姐姐妹妹地叫着,嘻嘻哈哈地闹着。世法平等,哪管它主子仆人。外边请进府取乐的戏子,他同样打得火热,情投处难解难分。须知那个社会,戏子等同娼妓,处在贱民最下层,宝二爷一点也没有下眼另看。——离经叛道,凡此种种,这类大异常人的乖张行径,终于惹恼了他的父亲。

忽一日忠顺王府来人找贾政,说是府里一位唱小旦的琪官失踪了,各处寻找不见。“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公子相与甚厚。”“故此请老先生转致令郎,请将这琪官放回。”

贾政听了,顿时火冒三丈,喝骂宝玉道:“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庶出的小儿子趁机进谗言:“宝玉哥哥日前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强奸不遂,逼得人家投井死了。”

两件事并作一处,“贾政气得目瞪口歪”,喝命:“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只得把宝玉按倒在凳子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贾政嫌打得轻,“自己夺过板子,狠命打下去”。等到贾母及王夫人赶来相救时,“宝玉已经动弹不得”,衣服上“皆是血渍”,“由腿看至臀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

事情过后,林黛玉来看伤,流着泪劝他改了吧,宝玉却说:“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贾政是严父,恨铁不成钢;王夫人是慈母,却也时时提防着那些“狐媚子”,勾引长大了的儿子。

怕啥来啥,这一天偏偏出了事。盛夏中午,王夫人在凉席上睡着了,随身丫头金钏儿,睡眼惺忪地在旁边有一下没一下捶着腿。宝玉悄悄走进来,随手摘下金钏的耳坠子逗她玩儿,又掏出一粒香雪润津丹,送进她的嘴里,笑嘻嘻地说:等太太醒了,我讨你到我那里去。金钏说:“你忙什么?是你的就是你的。”两人只顾玩笑取乐,不料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儿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下令立即驱出贾府。谁知这金钏是个刚烈女子,不甘耻辱,投井而死。宝玉知金钏因他自尽,“五内摧伤,恨不得也身亡命殒”。

又一次,王夫人因有人捡到一个有伤风化的春意香袋,严令封锁大观园,仔细搜查每个姑娘身边的使唤丫头。盛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凡是“妖妖调调”的女孩子,一律赶走。宝玉房中的晴雯,只因长得比别人标致,便被认定为迷惑她儿子的狐狸精,当场驱逐。晴雯“有病躺在炕上,四五天水米不曾粘牙”,还是被人拉起来,架了出去。“难道我统共一个宝玉,就白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

偏偏晴雯是宝玉心上“第一等的人”,他眼睁睁看着被母亲驱赶,大气都不敢喘,一点办法也没有。母亲离开后,倒在炕上大哭一场。到了晚上,才壮着胆子,避开众人,偷偷跑出园子,在晴雯咽气前,含泪见了最后一面。

父亲打他是爱,母亲赶人是爱。这爱沉重得如同大山,压得宝玉近乎窒息。再后来,大观园姑娘长大,出嫁的出嫁,出家的出家,群芳散尽,百花凋零。宝玉凉透了心,“活着真真无趣”!——也难怪,他本是红粉堆里的混世魔王,巾帼丛中的痴情公子,远离这些人,你还叫他怎么活?

压垮骆驼腰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宝玉的婚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宝玉心仪的对象是林黛玉,“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黛玉早年丧母,六七岁便被外婆贾母接进了贾府,安排与宝玉同住。“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把那三个孙女儿倒且靠后了。就是宝玉黛玉二人的亲密友爱,也较旁人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顺,似漆如胶”。

两人渐渐长大,“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心中情素萌生,都认定了彼此。长大了的两人分开居住,没有了两小无猜,耳鬓厮磨的亲密,反添了心有牵挂,你怨我恨的生分。常常是“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叹。”人隔两处,情发一心。

不想薛姨妈带着女儿薛宝钗投奔贾家。这宝钗与宝玉是两姨表亲,品格端方,容貌美丽”,且又“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深得下人之心”。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不忿”。而不谙世事的贾宝玉,心无杂念,一片天真烂漫,“视兄弟姊妹皆如一体,并无亲疏远近之分”。这就在他和黛玉之间,引出了说不清的烦恼与争吵。贾母见他们三天好,两天闹,也巴不住抱怨:“这么两个不懂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

吵归吵,闹归闹,终归是太在乎对方。这一天黛玉的随身丫头紫鹃试探宝玉说:林妹妹要回苏州老家去,不在你们贾家住了。“林家虽贫到没有饭吃,也是世代书香人家,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给亲戚,落得耻笑。

宝玉听了,“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炸雷一般”,登时“一头热汗,满脸紫胀,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被人扶回住地,“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掐人中也不知道疼了”,整个人死过去大半。贾母逼紫鹃交待事情原委,这才搞明白,是一句“林姑娘回苏州”的玩笑话引起来的。大家松了一口气,请大夫看过,宝玉病情好转,还忘不了再三询问紫鹃。紫鹃说,我家在这里,作为丫头,我也怕林姑娘走了带我到外地。“我心里着急,拿话来试你。”

宝玉长出一口气说:“原来是你愁这个,我告诉你一句话:活着,咱们一处活;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公子痴情,一至于此。

比起宝玉来,黛玉心思更加细密,又加身体多病,性格孤僻,常常无缘无故,为情垂泪。

这天黛玉歪在床上打盹,朦胧中听见窗外两个丫头悄悄对话,说是宝二爷定亲了,“是个什么知府家,家资也好,人才也好”。只这一句,“黛玉身子如同掉进大海里一般,千愁万恨,堆上心来。想想自己没了爹娘,寄人篱下,如今宝玉又有了别人,自己不如早些死了”。于是“立意自戕”:水也不饮,饭也不吃,病情一天天加重,直弄到“人事不省,奄奄一息”。贾母等轮流探望,谁也弄不清究竟是什么病症。正在大家认为难以回天的时候,黛玉无意中又听到知府家的亲事,早就被挡掉了。“宝玉的事,老太太总是要亲上加亲的。”这话像一粒仙丹,立刻去除了黛玉的心病,“亲上加亲,不就是自己吗”?知道自己先前多疑了。于是打起精神,主动讨水喝,病情也就慢慢退去。

一句话死,一句话生,“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不管这对小情人如何死去活来,决定权终归不在他们手里。定亲的时候,权衡利弊,贾母认为,黛玉尽管是心肝宝贝,但她性情乖僻,又加虚弱多病,不是长寿之身,“不能拿她来配宝玉,只有宝丫头(宝钗)最妥”。恰又遇上宝玉莫名其妙丢了命根子所佩之玉,整个人失魂落魄,疯疯傻傻。贾母心疼孙子,趁他混沌不清之际,瞒着黛玉,完成了孙子和宝钗的婚礼,用以冲喜压惊。同一个时辰,早已闻讯的林黛玉,绝望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新婚之夜,蒙在鼓里的贾宝玉,还以为新娘是他心心念念的林妹妹,高兴万分。当兴冲冲揭开盖头,看到是宝姐姐时,怀疑是做梦,“两眼直视”,“口口声声只要找林妹妹”。因此病情加重,汤水不进。紧急唤大夫抢救,救好后像换了一个人,“不但厌弃功名仕进,竟把那儿女情缘也看淡了”。哀莫大于心死!聊无生趣,人世间再也没有能够打动他的任何事情了。

终于,他在心底为自己拿定了主意。

最后时刻,他下考场为家族争得了功名,为妻子留下了遗腹子,老祖母不在了,家中跪辞了母亲,雪地里遥拜了父亲,能还的他都还了,该偿的他都偿了。然后决绝转身,斩断尘缘,飘然世外。

《红楼梦》又叫《石头记》,记述女娲补天余下的奇石(宝玉),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带下凡,历经劫难的传奇。此说不过是作者借用魔幻手法,将真事隐去(甄士隐)的“假语村言”(贾雨村),莫要当真:他哪里是在为石头洒泪!红楼一梦,我们看到的现实是:世上有一种人生悲哀,叫做贾宝玉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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