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文耀:短篇小说《老 人 与 狗》

文摘   2024-05-27 18:11   内蒙古  
老 人 与 狗 (短篇小说)

武文耀

东沟长约二十多里,沟宽平均不足一里。沟底曾蜿蜒着条小河,除了冬季结冰期,春夏秋三季长流水,由东向西一路欢歌。这些年河里没水裸露着河槽,只有雨季山洪下来才过水。半沟北山阳坡原有四十多户人家,沟外人叫东沟村。自年轻力壮的进城打工,陆续带走妻小后,曾经二百多口的村子只剩下十几个老人。上面承诺由政府帮助建房,动员他们搬迁到沟外大村。可大村的土地早被原住户分完,外村搬去的分不到土地。东沟老人们思谋,每月百十元老年补贴不够生活,在沟里有地种能养羊。离开自己的土地去大村不知能干啥,没生活来源。再是去了大村自己就是外来户,还怕受人欺负,就不愿意离开祖辈居住的山沟。村里人大多走了,土窑土房少人居住无人修缮,断壁残垣蓬蒿满院,七倒八歪多有坍塌。山坡上早年开垦的梯田都已荒芜,山脚下河槽两岸的沟湾平地,断断续续种着些胡麻、土豆和玉米。村子静悄悄的,偶尔有几声老鸦叫。老人们天暖农忙时各自劳作,冬闲了白日好天时,聚在墙根下抽烟打盹儿晒太阳,唠些陈年旧事家长里短。到夜晚没网络看不成电视,不管睡着睡不着钻进被窝躺到天亮。

村里人少家里老两口都在还好,白天说个话夜里有个伴儿。安老汉老伴儿几个月前过世了,儿子回来安排完母亲后事,想带老父亲进城跟自己过。儿媳妇先是不开口,后是说:“他爷爷一辈子在这沟里,进城车来车往乱哄哄不安全,再说人生地不熟也住不习惯。”安老汉听出来儿媳妇不想让他去,自己跟去了难免看她的脸色,为长辈的受不了,儿子也夹在中间为难。只好顺着儿媳的话说:“是了哇,爹进城也住不惯”,就没跟着去。安老汉在村里住着,出来进去就他自己,外面干完活儿,回家清锅冷灶吃不上顿便易饭,到夜晚孤灯独影实在难熬。因此长吁短叹见人话也少了,时不时咳嗽气喘佝偻着腰,去老伴儿坟前自言自语坐半天。别的老人看安老汉这样怕出什么事,就捎话告诉了他儿。

他儿知道自己父亲的处境,给老人再踅摸个老伴儿吧,农村光棍后生都不好找,别说是老汉。年龄不太大的寡妇或离婚的女人,都往大地方去没人进山沟。年老的寡妇,儿女一般不愿意他(她)妈再嫁或跟别人搭伙过,顾虑她去世了跟后家起争执闹麻烦,不能跟自己亲爹合葬。安老汉儿想,自己爹也绝不会同意请位“老态龙钟”回来,谁侍候谁呀。送养老院吧自己的收入达不到。城里人养猫养狗解闷开心自有乐趣,思来想去就给他爹抱回只小狗,毕竟是活物也算个伴儿吧。

小狗刚满月,像成年猫粗没猫长。身上除鼻梁到额头白色外都是黑毛,圆脑袋短嘴头耷拉着两耳。虎头虎脑胖乎乎很是可爱,属本地土狗好养活。安老汉本不以为然,心想我侍候自个儿就够烦了,还地再侍弄只狗。可儿子既给带回来还不能不养,村里喂狗都是剩饭剩菜,安老汉自做自吃那能剩下饭菜,只好每顿饭多做些他和狗都吃。不过是分餐,安老汉使碗狗用小铝盆。狗太小夜间不能放院里,安老汉睡炕上,就让小狗在家地下。夜里小狗窸窸窣窣、哼哼唧唧不知折腾啥,老汉寻思小狗刚来不习惯懒得管,直到后半夜熬困了安老汉才睡着。连着几天都这样,熬得老汉心烦了,想教训这小东西。一天早起他举手要打,小狗不懂老汉这手势比划啥,抬起圆脑袋,眼神怯怯地看着他。安老汉看小狗傻不愣登,比他巴掌大不了多少又缩回手:“唉,你真麻烦”。夜里老汉躺炕上想,小狗没出窝时混在它妈和兄弟姐妹间,饿了吃奶睏了睡,醒了玩耍无忧无虑。现在它离开亲狗来到陌生人家,吃奶改为吃饭,伶仃孤单还有些害怕。老汉由狗想到自己不禁同病相怜,于是翻身下地,把小狗抱上炕放在自己脚边。这下小狗不再闹,乖乖依偎在老汉身边睡了觉。天没大亮老汉感觉脸上毛茸茸的,睁眼看小狗又蹭又舔他脸。安老汉摸着狗说:“小家伙把我当成你妈了”。

家有小狗不管它听懂听不懂,免不了跟它说话,十几天后,安老汉恍然感觉,自有这小生灵不寂寞了。就琢磨给它起个名儿,看它一身黑毛虎头虎脑就叫“黑虎”吧,自此“黑虎、黑虎”地叫着。安老汉自称“爷爷”,“爷爷给咱做饭”,“爷爷放你出院玩儿”。动物重感情狗由其黏人,黑虎看家里活物,十来只羊要么不理它,要理就是用头顶它。就老汉又抱它又给它吃饭,因此无论安老汉干啥它都围在周边玩耍,老汉去那儿它也要跟着。起初安老汉下地干活儿或出坡放羊,黑虎想跟他不让。安老汉外面忙完每回来一进院,黑虎就摇着尾巴跌跌撞撞迎上来,又蹭鞋又抱腿。安老汉看黑虎这样亲热是想了他,由不住弯腰抱起来:“想爷爷了,还是饿了”。安老汉外面干活儿没个人说话,黑虎在家也闷,后来他无论下地还是放羊,只要外出就带上了黑虎。“黑虎咱出地去”,“黑虎咱放羊去”。黑虎走半道累了爬在地上,安老汉就抱着它走会儿。到地里老汉干活儿,黑虎就周边撒欢儿,一会追蝴蝶一会瞅鸟儿,风吹草动它也要扑上去看看,凡活动之物它都感兴趣。坡上放羊,安老汉拦羊黑虎也跟着忙乱,小家伙玩儿得很开心。收工了安老汉就叫:“黑虎跟爷爷回吧”,就一起回去。几个月后黑虎跑得快了,安老汉赶不上它,它跑一段就停下来,返回头等着老汉,老汉上来黑虎又跑在了前面。

不知是遗传,还是吃着和人一样的饭菜营养好,十几个月后黑虎成年了。高大威猛像半岁牛犊,老人们都说没见过这大的狗。叫起来声如洪钟回荡在山谷,几里外都能听到。村里人喜欢黑虎,宰猪杀羊后就把边角料拿给安老汉喂狗。黑虎跟安老汉吃惯了熟饭不吃生肉,人们送来的安老汉洗净炖熟才喂黑虎。黑虎记忆好,村里留守老人不用说都熟,他们的儿女回来一次黑虎就认住了,以后回来黑虎就不再吵闹拦堵。可有一点不知为啥,外面小商贩进村买卖,来几次黑虎都假装不认识,威风凛凛把在村口来一次咬一次,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只有安老汉管住黑虎,他们才能进到村里。黑虎铁面无私自觉自愿守护着东沟。

沟外大村是行政村驻地,共管辖六个小村,东沟村也在其中。大村原有家供销社的门市部,后来解体了。两个售货员各自办起了小卖部,还有家原赤脚医生开的诊所带卖药。沟里人免不了隔三差五去大村,买些日用品或头疼感冒药。安老汉每到天凉就胸闷气短咳嗽,庄稼人皮实以为烟抽多了。后来忌了烟还那样,儿子带他城里医院做CT,大夫说是慢阻肺没法根治,只能用药物缓解症状。吃完医院带回的药,安老汉除了去大村买东西外,还地常去买药。每次去自然也带着黑虎:“黑虎去大村买东西”。还给它脖根儿挎个小兜,买的零七碎八就装在黑虎兜里。黑虎也成了诊所和小卖部的常客,诊所大夫和卖货的都和它熟。黑虎守护本村凶,到外村却规矩,见生人从不主动攻击。刚去大村那会儿,人们看它高大害怕着急躲闪,安老汉说:“别怕,你不理它,它不理你。”

当地各沟岔小村里人们普遍养羊,也有个别养牛养驴的。每年立秋到大雪节气间,常有外面来收购牲畜的。这期间除了买卖牲口,偶尔也有丢失羊的。东沟村留守老人不多,养的牲畜不少。不说牛驴单说羊,这家十几只那家二十来只,总数也有百十只羊,每年都丢十几只。说丢是好听的,实际就是被人偷了。偷羊的和买牲口的一样,也是开辆三轮柴油车。不同的是买牲口的白天来,大模大样把车开进村里;偷羊的后半夜到,怕人们听到响动,把车停到离村一两里外,偷到羊再驱赶到车边弄上去开走。黑虎满一岁这年,农历八月初的一天后半夜,有俩偷羊贼摸进东沟,刚把李三老汉的十几只羊赶出院外,(夜里羊害怕赶它不叫)就被黑虎拦住 ,一阵狂叫扑咬俩贼吓跑了。黑虎没事一般不大吼大叫,村人听到黑虎这样叫,知道有事都出来了。看到李三老汉的羊都在外面明白了,又有偷羊的,大家一阵唏嘘,都说如果没黑虎这羊今儿又丢了。李三老汉自是庆幸,要不是黑虎,近万元的羊就被贼圪泡偷了。人们围着黑虎又夸又摸,不知怎样爱抚它才好。黑虎感觉人们喜欢它,摇着尾巴低着头,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俩偷羊的扑了空贼心不死,寻思这东沟多会儿有了狗,眼看到手的羊被狗给搅和了。不行!不能让只狗把咱财路断了,地想法儿除了这恶狗。

甲贼说:“要有杆火枪爷一枪崩了它。”
乙贼说:“这不废话么,现在老百姓手里谁还有枪呀。

“那咋办?”

“我有一主意那狗必死无疑。”

甲贼:“甚主意。”

乙贼:“咱弄块肉,拉道口子里面塞上耗子药,扔给它。没有不吃肉的狗,它肯定地死。”

“嗨!好主意,咱明天就办。”

“不急,等月底没月亮了再下手。”

月底的一天后半夜,俩偷羊的又来了,把车停到村外。合计着这回不能白跑,先把那恶狗药倒,再动手偷羊。俩人摸进村里,故意地放重脚步引狗出来。果然黑虎听到动静跳出院墙扑上来了,一贼扔出肉块俩贼返身就跑,黑虎闻了闻调头追赶,俩贼边跑边又扔出块肉,黑虎理都没理继续追。月黑风高慌不择路,一贼脚下踏空滚了坡。黑虎威猛但也仁义,看人滚下坡不再穷追,站坡上看看回去了。滚下坡那位脚踝脱臼不能走了,另一位哼哧哼哧背着他,走走停停总算熬到车上,开车回去了。甲贼说:“这圪泡狗闻到药味儿了没敢吃。”乙贼说:“那第二块它闻都没闻呀,奇了怪了还有不吃肉的狗!”

此后多年东沟村没再丢羊。

黑虎常跟着安老汉放羊,羊靠近庄稼、离群了或晚上收坡回村,老汉咋拦它也跟着咋拦。有时安老汉累了坐坡上不想动,看羊不守纪律就喊黑虎去拦。黑虎小时候怕羊顶,现在羊怕它,只要黑虎过去那羊就规矩了。秋收季安老汉地里忙,一人顾不了两头就让黑虎去放羊。开始安老汉怕羊吃庄稼黑虎不管,不时抬头张望。其实那拦那不拦,咋样拦黑虎早已习惯。每见羊离庄稼近了,黑虎也像安老汉放羊那样,自己先去了地畔,羊便不敢靠近。偶有别家羊混进自家群,黑虎就把它撵出去。太阳落山黑虎看别人赶羊下坡,它也拦羊回来了,一只不多一只不少。这么观察了几天安老汉放心了。本地近几十年没有野狼,地里收了庄稼羊好放。上午把羊赶坡上,晚上收回来就行。天冷了安老汉呼吸不畅出坡费劲,每天半上午他把羊和黑虎送出院,黑虎就拦羊上了坡,到晚上又都回来。村人们说:“黑虎真是好帮手,成羊倌儿了。”

一年冬天安老汉感冒拉起旧病,想买药自己呼吸困难不能行动。没办法,黑虎常跟他去沟外大村买东西,这次他想让黑虎自个儿去,能不能买来试一回。安老汉念过小学,常用字多数能写。他找页纸大概地写了自己症状,虽有错别字,但也能看明白意思。把纸和钱塞进空药盒里,给黑虎挎上每次去大村那个兜子,让黑虎闻了闻药盒后装到兜里,拍拍黑虎:“黑虎去大村买药去!”也许是以前每挎兜子就去大村,行成条件反射了,或者是真能听懂安老汉的话,黑虎一溜烟跑了。

平日跟安老汉走得慢,黑虎自个儿不耐烦走,不一会儿就跑大村了。进了诊所它摇着尾巴看大夫,眼神里满是期盼,一副讨好样。大夫瞅门外没有安老汉,纳闷儿这黑虎咋自个儿来了。黑虎前手拍着大夫脚面,嘴头蹭着自个儿脖根下兜子。大夫明白了,伸手掏出兜里的药盒,配好药找了零钱再给装兜里,拍拍黑虎脑袋,黑虎调头跑了。回去后安老汉很是高兴,摸着黑虎头说:“你真是爷爷的好孙子,啥事儿也能办。”有了一回就有下一回,此后凡买小件的,安老汉都让黑虎跑腿。想买啥就让黑虎闻闻啥,写好纸条塞兜里,把兜挎在黑虎脖根儿,黑虎自个儿就跑了。这黑虎也真是聪明,若闻的不是药它都跑小卖部。小卖部的和诊所大夫说:“这黑虎是前世人转生的。”

天冷了老汉不想出门,靠着被子半躺在炕上,黑虎在地下陪着。夏季晚饭后,安老汉在院门外石头上坐着乘凉,黑虎就他脚边伴着。一人一狗日子就这么过着。

村里每年都有老人去世 ,现在全村不到十个老人了。安老汉慢阻肺一年比一年严重,上年冬季恶冷天他出不上气下不了炕,生米做不成熟饭,好在有别的老人送饭才没饿着。要不是写纸条让黑虎去大村请来大夫,他就见了阎王。生老病死无人能替,今年冬天怕是熬不过去 。一旦躺倒自己侍候不了自己,活着也是受罪。人早晚地死谁也躲不开,岁数也不算小,与其活受罪还不如早拿主意。自去年冬天病重那次,大半年来,这想法经常在安老汉心里徘徊,只是咋个走法拿不准主意。跳崖、上吊、喝农药都行,但安老汉不想那样。儿子虽有些怕媳妇可也孝顺,吃喝穿戴时有接济,要说生活自己什么也不缺。那样死法明显是自杀,别人会以为儿子不孝。本来是自己不想活了,让儿担上不孝的恶名他死也闭不上眼睛。立秋后一天比一天凉,安老汉出气又紧了。秋天到了冬天还远么,他愁了,不再犹豫打定了主意。

农村老人过日子省钱,吃喝基本自给自足,穿的多是儿女换下的衣服。政府每月有补贴,儿子常寄零花钱,安老汉每年还卖几只羊,他除了买药和日常消费,手里还攒下一万多元。每年中秋安老汉都要杀羊,儿回来取肉顺便给他爹带回月饼、瓜果和烧酒,今年也一样。儿回城走前,安老汉把藏存折的地方和密码告诉了儿。他儿说:“告诉我干甚,你自己别忘就行。”安老汉说:“爹这把年纪就怕万一想不起来,找不到那钱就黑了,就算你替爹记着吧。”

入冬后安老汉出气更难了,地里庄稼早已收回,玉米归囤土豆入窖,没啥不放心的。他想迟早地走这一步,既要走现在正是时候,趁着地还没冻也好打墓。等熬不过去再走,天寒地冻刨土费劲,儿子雇人打墓还地多花钱。安老汉的寿材,是当初和老伴寿材一起请木匠打制的。寿衣是老伴儿生前给做好的,就在棺材里。棺材在闲窑里放着,多会儿跌倒这些便宜。安老汉先找人剃了头,自个剪了指甲,然后几天没出门。人们以为他老病又犯了陆续来看,每见来人他就躺倒哼唧起来。有人说给他叫大夫吧,安老汉说:“不用叫---来也是配点儿药。剃了头有点感冒---拉起老病又犯了。---家里还有前先日子配回的药---过几天会好些的咳---咳---咳---”

村里几个老人都看过后,安老汉想近一两天不会有人来了。第二天上午他拿出冰箱的肉炖了一锅,蒸了两笼馒头,和黑虎吃了最后—顿。他没吃多少把剩下的凉出来后,安老汉搂着黑虎脖子说:“黑虎,爷爷日后不能管你了。爷爷走后,你吃完这些谁领你跟谁去吧。你年轻健壮又懂事,人们都喜欢你,会有人要的。”黑虎虽是只狗,可自来这五、六年形影不离陪伴着自己,感情上早把它当成了亲孙子。现在丢下它自己走真是不舍,这么想着心里一痛哽咽了。下午安老汉烧了锅水,本想擦擦身子可气紧做不了。他刮了胡子擦过脸又把脚洗了,然后去院门外眺望了好一会儿。在外人眼里东沟不过是个穷山沟,可对安老汉来说却是他的整个世界。他在这里劳作、生活了几十年,并将终老在这里。这里到处有他的足跡,山石、草木他都熟悉。他也曾多次去过城市,虽然繁华但他只是过客,去城里他是外人在沟里他是主人。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牛羊下坡乌鹊归巢。安老汉转身回院,随手挂上门环钩。院门也就是个栅子,里外都能摘开挂钩。小院虽破旧,可也是爹娘留下的。安老汉在这儿出生、成长、娶妻生子,院里刻满了他的记忆。他要再看看小院,慢慢挪动着脚步转着,黑虎也跟着看着。他时而停下发呆,儿子小时候的戏耍打闹,爹娘、老伴儿的音容笑貌,共同生活的片断,一幕一幕不时浮现。他进窑里(有三间土打窑)、棚圈仔细看了一遍。给羊圈里放了许多草和干玉米棒子,和羊们说:“这是我喂你们最后一次了,我走后也不知你们会是甚下场。”安老汉走走停停转了几圈,而后他蹲下来抱了黑虎最后一次。黑虎舔着他的下巴,他悲从中来由不住流出两行老泪 。末了他起身去闲窑揭开寿材,取出寿衣鞋袜回屋换上。安老汉把家里各种药都找出来,不论配伍禁忌,也不管过不过期,各样抓几粒和了一把。从瓮里舀了凉水,抬头仰脖分几次顺下。他把近日配的药又放回原处,其余的连药带盒儿塞灶堂里烧了。他原打算直接躺棺材里,转念一想不妥,会让人怀疑是自己打定主意要死。屋里黑下来了,他不开灯也没插门,呼哧带喘爬上炕躺倒,揪扯着盖了被子合上眼。自言自语:“儿子爹走了,来世再见吧。爹、娘、老伴儿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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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虎自长大后嫌屋里热,除寒冬恶冷它不再回屋睡,白天夜晚都在院里。庄户人素日起得早,以前太阳刚露头老汉和黑虎就把早饭吃了。今天黑虎迟迟等不到老汉叫它回屋吃饭,黑虎饿了推开门进屋。见老汉穿着不是平日的衣服,爬在炕上。它先是一愣,接着跳上炕又闻又舔老汉脸,看老汉没动静,黑虎冲出屋翻过院墙狂叫起来。村人们听到黑虎叫知道有事出来了,看到有了人,黑虎又往自家跑。老人们看黑虎这样着急,想到恐怕是安老汉不好,紧步向他家走去。进屋后看到安老汉爬卧在炕上,被子蹬在一边。人们叫了几声没反应,伸手试鼻孔没有气息,一摸人已经凉了。

“呀,这老汉走了!”

“唉,说给他叫大夫吧,他说有药过两天能好,把自个儿给耽搁了。”

“你看,老汉临走把寿衣还穿上。”

“嗨,这人一辈子不爱麻烦别人,估计是怕僵硬了别人不好给穿,感觉不行自个穿好了。”

“看这样临走也难受痛了。”

“嗨,换不上气他能好受吗。”

“快告诉他儿吧!”

老人们都有儿女替下的旧手机,只是沟里没信号打不出去。李三老汉忙去沟外给自己闺女打电话,让转告安老汉儿子。

安老汉儿一家着急忙慌回来了,进门看他爹爬那儿的可怜样,跪倒在地痛哭流涕。想到中秋前回来时,爹告诉存折密码的事,爹一定是知道自己今年冬天过不去,才早做准备告诉了自己。爹临走除了黑虎身边没人,冷冷清清孤独离去。“我真是不孝啊,咋就没想到这些呢!”他眼泪鼻涕流在一起,搥胸顿足悔恨不已。媳妇儿也跪在地上干哭没泪,孙子本就跟爷爷不熟,站一旁直愣愣看着他爹妈 。有人劝他:“你也是个孝子,你爹临老吃喝穿戴没缺过,不用后悔。他这病活着也是受罪。七十多岁寿数不算小,人都有没的时候,谁走了亲人也不舍。人死不能复生,给你爹入殓安排后事吧。”

村里年轻的都在城里,几位留守老人打不了墓,抬不动棺。安老汉儿去镇上请了婚丧事宜公司操办,自己向亲戚报丧通知。黑虎拦在村口婚丧公司的人进不来,安老汉儿看照这样亲戚到了也进不了村,接下来起灵出殡也是麻烦。就端上他爹炖好的肉和馒头放进闲窑,而后把黑虎拉进窑里,退身出来从外面挂上了门钩。外面人来人往乱哄哄,黑虎先是拍着门吼叫,看没人理它就不在吵闹,爬在里窗台静静地朝外眊。第五天上午出殡,起棺时黑虎又拍门折腾,眼睁睁看着人们抬棺出院,它变声变调绝望地哀嚎。

棺前安老汉儿扛着幡子,棺后亲戚们拿着纸扎,几个老人跟着看着,鼓匠队吹吹打打把安老汉送到坟地。下葬后人们正要返回村,黑虎炸着毛,像狮子一样冲过来。人们看黑虎两眼血红,赶紧四散逃离,黑虎目中无人径直向坟堆跑去。它边嗅边围着坟堆转了几圈,而后在坟堆上发疯地刨起来。自和安老汉吃过最后一顿,黑虎焦躁不安,六七天没喝水没吃饭。它刨的越来越慢,终于筋疲力尽刨不动了,就势爬在自己刨开的壕里。

安老汉儿疑惑人们都去了坟地,是谁放了黑虎。进院瞅闲窑的门钩还挂着,又看窑窗户的上扇掉在院里,噢,是黑虎自个儿顶烂窗户跑了。进屋发现,关黑虎时放进的肉和馒头原封原样。安老汉儿心生怜悯,人饿了也地吃呀,它竟然一口没动,这黑虎真是有情有意。送走了亲戚和婚丧事宜公司的,安老汉儿把圈里的羊整推给了羊贩子,又把院里屋里收拾了一遍。三天后要走了,去坟地给他爹烧纸。他带上肉想叫回黑虎,见黑虎爬在坟堆壕里,他就把肉放到黑虎嘴边,黑虎不吃不闻也不看。点完纸磕过头黑虎还是没吃,叫它没反应。他想再等会儿,媳妇催着走,他边走边回头看,黑虎爬那儿一动不动。安老汉儿临走告诉送他的几个老人说:“黑虎就托付你们了!”几个老人说:“放心吧,我们会收养的。”

是的,人们都想收养黑虎。他们每天端着饭提着水到坟上看,想把黑虎领回自己家。可黑虎谁家饭也不吃,谁叫也不动。眼看着黑虎一天比一天瘦,人们失望了:“这黑虎是要活生生把自个儿饿死啊!”“过去虽有一仆不侍二主的说法,可卖主求荣的也不少。有的恶仆在主人落难时还趁机霸占主家财产和姨太太。看来只有这好狗才是真正的不待二主呀!”过了几天下了场大雪,人们去看黑虎,黑虎被雪埋了,扫开雪看,黑虎睁着一双无神的眼死了。周围饭盆水盆围了一圈,丝毫未动。

安老汉去世人们不知内情,认为一个老病人寿终正寝,走了也是解脱,不用再受病痛折磨,没啥遗憾的。可看一条狗,为主人竟然以这样方式尽忠守义,无不感动痛惜。人们念起黑虎守护村子的种种好处,决定为它挖墓起坟。人的坟地不能埋狗,坟址就选在安家坟外不远处的坡地上。李三老汉从家里捯腾出只板箱,把黑虎入殓了。人们又把坟堆上的壕回填了。山里人有会石匠的,给打凿了块一米多高的碑,碑上刻有“义狗黑虎”四个大字。下葬后老人们到安老汉坟前告慰:“黑虎随你去了,它就在你家坟地隔壁,到那边你俩又能做伴儿了。”

冬春季多风,平原开阔地刮风没啥阻档,风大风小平铺直叙。山沟的风不像平原风刮得那样顺畅,因沟岔峁梁不同地形的阻挡,风声好似变奏曲起伏跌宕。时高时低,或婉转或激昂,一会儿而像呜咽一会儿如嚎叫。沟里有的老人迷信,心疑误听把风声当狗嚎,动不动就说夜里听到黑虎叫。这说法越传越远、越传越悬,有人说黑虎成了精护佑着落寞的村庄。



武文耀 自由撰稿人。曾在网络、纸刊发表《母亲》《八月的草原》《日子》《蛮汉山赋》《漫话交流会》《火焰红》《方老师糗事》《这个女人不寻常》等诗歌、散文及短篇小说百余篇(首)。



暖心居
正能量加油站!累了就来暖心居加加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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