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珍:小小说三题

文摘   2024-12-08 08:57   内蒙古  



小小说三题


文/陈珍:


1.杀猪


小雪卧羊,大雪宰猪。大雪这天下了大雪,为吃一顿槽头肉,就是现在说的杀猪烩菜,烩猪脖子肉。我们帮老哥哥杀猪。老哥哥并不老,也就大我们几岁吧,只是他人长得老像,成熟,遇事有见地,是我们这帮小青年的头儿,所以我们都叫他老哥哥。

这猪,真个猪啊!整个楞傻货,一点也觉不出周围充满的杀气。嫂子敲了敲空食盆,猪就急不可耐的跑来自投罗网。

不由分说,五尺大的猪就被我们七手八脚摁在一架手推车上。老哥哥拔出横衔在嘴里的那把尺把长的明晃晃的屠刀,左手比划了一下猪脖子上的刀口,手起刀落,稳、准、狠地青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一股血箭准确无误地喷射到嫂子早已准备好的接血盆里。猪的嚎叫由强而弱,片刻间血尽声息……

为了褪毛的方便,老哥哥把充气筒的胶皮管儿插进猪的一只眼睛里,一下一下的打气。猪的半面身子神奇的成了气球,各个部位都在变圆、变圆;俄顷,老哥哥把充气筒的胶皮管儿又插进猪的另一只眼睛里,又是一下、两下、三下……猪的另一半也神奇的鼓涨起来,各个部位又在变圆、变圆……圆得滑稽,圆得不可思议。老哥哥看着就笑:“这猪一辈子吞糠咽菜,不怕苦,不怕脏;一辈子好脾气,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次是自始至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生了一肚子闷气。是生屠刀的气,还是生屠家的气?抑或既生屠刀的气又生屠家的气,还是在生别的什么气呢?这就不得而知了!”我觉得老哥哥的这段议论新鲜、实际,也很有意思 。

很香很香也很热闹的杀猪烩菜吃完之后已是深夜。

我留下来帮老哥哥集了一大堆的雪把一块一块的冻得铁硬的猪肉,埋在雪堆里,外面淋上水,一会儿冻成个肉窖。老哥哥关于猪生气的那段精彩议论也窖在我的心里。


2.豁然开朗


我们黄羊城行政村的五大弟兄如期赶来参加“大班长”召集的“老三友聚会”。所谓大班长是说读书时从小学高中他都是我们的班长;他比我们早一年入伍,我们一入伍直到退伍他都是我们的班长。我们是学友、战友和村友故为“老三友聚会”。他高姓大名:王占山。人长得身躯凛凛,相貌堂堂,而且为人处世,待人接物,深沉厚重,十拿九稳;说话、办事成竹在胸,颇有见地。我们有事常常找他拿主意,想办法,定调子,所以习惯的称他“大班长”。

一贯的风格,大班长开场白开门见山:“邀请咱们五大弟兄聚个会。一是多时了吃个手把肉,后山人聚会不吃肉那还叫个聚会吗?憨羔子,肥楞楞嫩灵灵,四月的鲜羊肉赛过小人参。你们嫂子正煮的哩。”顿了顿,他接着说道:“这第二个话题——我想当村长。和各位弟兄联络一下感情。”其实,我们早有准备,乡党委决定:缘老村长年事已高决定推杯让位,海选新村长。老班长想顺应时代潮流执掌村官大印,一酬多年来为改变家乡面貌干出一番事业的宏图夙愿。我们愿意鼎力相助。组织家族人脉奉献选票。有的说“老班长德能勤绩配位,够条件!”有的说“老班长人脉广,打道宽,思想超前,眼界卓越当村官绝配。”有的说“公道正直,乐于助人,德能勤绩都配位……”

羊肉还没煮熟,弟兄们的议论正热火朝天。不想“小鬼盘算,阎王知道”。突然周村传来刺耳的高音喇叭宣传:“各位三老四少请到了请知了:我是土生土长的黄羊城村民大名栾圪旦,小名亲圪蛋。近年来承蒙自家人脉广阔,思想超前,承包工程,经商有道,很是挣了一笔大钱。俗语云‘好狗护三邻,好人护三村’最近本人专为优惠家人们购回一批化肥。听好了‘买一送一’,直到‘买一百送一百’!特邀各自然村村长、各户户主亲自并单独在我处交接并拉运。按先来后到排序,只有先后之分,没有多少之差,数量上一字并肩子。”南腔北调,男声女气,显然是找人录音播放。

栾圪旦其人绰号乱圪蛋:真个丑像呀!人家长成的都是形象,这小子长成个糙像。整个外貌就用两个字写尽:“粗、短”。个子短粗:爬行和走(立)行一个样的“地滚子”(旧时压地的石具);脖子粗,许是甲亢晚期;头秃圆成个球状,而且仿佛是钉进去的,不是长出来的。四棱四角都给戳疲头的极不规则的个秃圪蛋。手指“短、粗”:上辈子肯定是进化不久的单蹄动物;四肢短粗,相距五十米迈步和甩臂都看不出距离,夜间遇见确是丧门星一具。我想,这家伙其父母做造人工作时只偏重了结壮而忽略了灵巧,也是鲁莽拙笨货色,是常听大人们说的“豆腐渣工程”。也耳风耳影得听说这家伙的老子是个武大郎,给供销社赶大车拉货,时常不在家。打里照外,顶门殿户全靠其母。这小子的工作也是其母痳缠住主任王大胖子给安排的。可见其母条件和手段俱佳也绝佳。小时候靠母亲吃饭,他“伯伯大爷们”都叫他“亲圪蛋”;长大了靠老婆吃饭,人们都叫他“乱圪蛋”,也叫他蓝圪蛋……

一个阴暗而无雨的中午,黄羊城村长海选结束:老班长仅仅得了两个“正”字,正好是我们五户选民的选票数。栾圪蛋以压倒性的选票胜出,任村长。

老哥哥豁然开朗,五大弟兄豁然开朗——噢,贿选!以“惠民”方式的贿选。

全村一千多口村民豁然开朗:这年是个风调雨顺年的年景,秋天庄稼却大减产?!

3.为了一声爆竹的炸响


春节又要到了。

“儿子已经会燃放各种爆竹了。”妻子按照我的吩咐购置了各式各样的爆竹,特别是花炮。望着这些,望着儿子的欢颜悦色,那份属于我的飘零于遥远天际的往事复又回归脑海,复又令我不由自主地入神入境。

我自幼失去了母亲,大哥大姐早已成家另过。家里留下我、老父和二姐还有两个小妹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极苦,几至过年时家里也从来没给我买过几只爆竹。每当除夕夜“接神”后,借着邻家院里灯笼的光亮悄悄到旺火堆旁捡拾炮掌(响过一声的二踢脚根部)或“瞎捻子炮”。如果运气好偶尔放响一只或两只,那人便乐成一个仙童子了。

是年我十二岁,而且千方百计也千辛万苦读到了五年级。放寒假归家,已经是腊八已过的时日了。冬天消闲,与老父亲一道去“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的公社供销合作社置办老三样年货:煤油、咸盐、取灯儿。看着老父亲黑手手抖抖地将可怜见的所剩无几的元、角、分论大排小一卷巴,放在一块旧布头里小心翼翼地包好,又抖抖地装进夹袄里襟兜里,用别针别死的一刹那,我斗胆恳求老父亲给我买一挂鞭炮。

“敬神主心诚,放不放炮仗神知心呢!”接着又说了一句老话“穿衣吃饭量家当”。

一路归来,我的心苦苦的,脸也苦苦的。连期终夺回的“双百分卷”和“三好生状”也抖不起精神头。老父看到我这份德行第一次生了气:“不吃饭活不了,不响炮死不了。男儿十五夺父志,你都十二岁了,看你那点出息!”还象征性的刮了一个耳光。我的脸上和心头顿感一阵愧疚,整个人陷入十二岁少年男子汉的沉思:父亲汉手汉脚拉扯大我们够不容易了,真不该有非分之想。

二姐向来疼我,见我板着个哭眉眼儿以为受了何等委屈,定定地打量着我。须臾,便哄我说:“笑一个,过年时二姐给你买挂鞭炮”。

“还鞭炮呢,才为鞭炮挨了揍……”我叙说了经过。

“二姐真的给你买一挂吧,咱爹实在是没有这份钱。”听了原因,二姐坚定了决心似的说。“爹没钱,二姐更没钱啊!”我作如是想。

……这天晚上,爹破例地抽然了一袋叶子烟,烟火一明一灭,是心事;眼睛里闪着从来没有过的秋水色的亮,是泪水。我在默写生字表,水泥袋的练习本铅笔写过了,又用蘸水笔写。写着写着,偶尔发现二姐在剪头发。剪刀沉沉地慢慢地,十分仔细认真的,抑或是艰难痛苦的,剪着了心肝似的,然而一缕缕黑色瀑布病状地泻下。我惊异的说:“剪成个哥哥了!”

“是的,二姐就是要给我小弟当一回哥哥了!”二姐的语气里透着一种难抑的庄严感和力量感。二姐的头发剪得很短,我想笑……

第二天中午,我拾柴归来发现书包里有一挂鞭炮,三块糖果,还有两个白有光纸本子。我很惊奇,见老父又一次破例地抽燃了烟袋,二姐却努力的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父亲的烟袋早抽过了劲,但仍在空抽。抽出长长咝咝的叹息……良久,我终于明白了。我没有欢欣,唯有心心念念纠纠结结的沉重。二姐语重心长地说:“咱爹年迈了身子骨不中。成子,你是咱家的希望树啊!”父亲也说:“该是没打疼吧?”我始终没有讲出一句话来。许是过于激动一时找不到确切的表达语言,只是以一个天真少年的纯情目光与父亲和二姐的殷切希望作唐诗般工整的对视。

这一年的春节,我破天荒的炸响了属于自己的爆竹,还是一鞭子的。这一年旺火堆格外的红旺,接神的爆竹格外的响亮。年三十爆竹炸响我最初少年的欢乐之时,也正是我欠下二姐黑瀑布般的恩情之际。整个正月,我发现二姐很少出去玩。每当照小镜子梳头时,黑白分明的眸子总是潮湿的:是惋惜她的一头乌发呢,还是留恋她的小弟弟呢?这一年二姐将要远嫁他乡;这一年我将成为全村第一名初中生。

噢,为了我的一声爆竹的炸响,二姐失去了培育了十八年的两条大辫子。




作者简历:
陈珍,内蒙古四子王旗人,乡村教师。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诗歌、散文、小说散见区内外报刊,多次获奖。新华出版社出版散文集《居深村赋》。长篇小说《压寨夫人手记》被一家平台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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