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遒:我读《红楼梦》系列(5)

文摘   2024-06-12 17:42   内蒙古  

血淋淋的刚烈
文/方遒


尤家三姊妹,个个长得“风流标致”。大姐尤氏嫁给宁国府当家人贾珍作了续妻,二姐被贾琏娶为外宅,剩下小妹尤三姐,含苞欲放,待字闺中。

三姐妹并非一母所生。尤老娘是尤大姐的继母,两个妹妹从外面带来。尤二姐私嫁之后,以为自己找到了终身靠山,枕席上与贾琏商量,为三姐儿寻找个好人家。

贾琏的正妻是王熙凤,有名的泼辣角色。贾琏惧内,瞒天过海,在外偷娶尤二姐的一应事务,俱是宁国府这边叔伯大哥贾珍帮忙操办,今日堂兄弟又成了连襟,关系更上一层。贾琏知道,贾珍比他更好色,久已垂涎三妹姿色,听二姐提起小妹亲事,便对二姐说:“以我的主意,不如叫三妹儿也和大哥成了好事,彼此两无碍,索性大家吃个杂烩汤。”姊妹配兄弟,再加一个。贾琏的意思,叫三姐干脆嫁作贾珍的偏房,一是小妹有个归宿,二是还了大哥的人情。

那年代,贵族男子三妻四妾,不是什么稀罕事。尤家又没有个男子可以依仗,“家计着实艰难”,如今寄住在宁国府,全赖大姐夫贾珍接济度日。因此,听了贾琏的话,二姐并没有觉得不妥。

贾琏吃过晚饭,乘着酒兴,来到尤老娘住处,一心为贾珍撮合好事,恰巧碰上贾珍正在与尤老娘和三姐儿一处吃酒。贾琏见过贾珍,问候丈母娘之后,端起酒杯,“笑嘻嘻问三姐儿道:‘三妹妹为什么不和大哥吃个双钟儿?我也敬一杯,给大哥和三妹妹道喜’。”

一句话惹翻了三小妹。尤三姐聪明伶俐过人,平日里两兄弟对她嬉皮笑脸,她心里早已明白,这些狗男人的满肚子肮脏。话未听完,一下子“跳起来,站在炕上,指着贾琏冷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掉嘴的!······咱们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打量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呢!这会子花几个臭钱,你们哥俩拿着我们姊妹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错打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来的锣鼓儿打不得。我正要会会这凤奶奶去,看她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儿便罢了;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们两个的牛黄狗宝掏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条命。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说着斟满一杯,揪过贾琏来要灌,“我倒没有和你哥哥喝过,今儿倒要和你喝一喝,咱们也亲近亲近。”吓得贾琏、贾珍弟兄两个,像被点了穴,一时竟动弹不得。

事情就怕开了头。自此以后,下人略有不到之处,尤三姐便借题大骂贾珍、贾琏:“说他们诓骗寡妇孤女”。她任着性子,“挑穿拣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着肥鹅,又要肥鸭。或不称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子铰碎,撕一条,骂一句。”贾珍、贾琏哪里敢再去招惹她。

尤二姐见闹得大家都下不来台,便请贾琏给小妹另找主家。小妹明白二姐苦心,滴泪对姐姐说:“向来人家看着咱们娘儿们微息,不知都安着什么心。我所以破着没脸,人家才不敢欺负。这如今要办我的正事,······必得我拣个素日可心可意的人才跟他。”她告诉姐姐有一个意中人,叫作柳湘莲。五年前,她们姥娘家过生日请戏班祝寿,柳湘莲在其中演小生,扮相俊美,因此看中。贾琏熟悉此人,知道“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酷爱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宿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生得一表人才,行事侠义,“他最和宝玉合得来。”只是这人萍踪浪迹,云游四方,不知哪里寻他。

事情偏有凑巧。此时贾琏父亲要儿子替他到平安州办事,谁料象撞鬼一样,在路上竟无意间碰上了柳湘莲。贾琏遂将自己新近娶尤二姐之事相告,又说小姨子三妹如何漂亮,与柳郎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二哥我愿从中作伐,成就好事。人在旅途,柳湘莲一听女方人才天下少见,兴头上没有多想,点头答应。因自己一时还无法回去,遂将一把鸳鸯宝剑递给贾琏做信物。贾琏办完事回家,说起巧遇柳郎之事,把剑给了尤三姐。“三姐喜出望外,将宝剑挂在床头,日日观望,自喜终身有靠”。

几个月后,柳湘莲方才姗姗归来,见到宝玉,说起路上琏二哥提亲一事,顺便打听尤氏姊妹详情。宝玉说:“大喜,大喜!难得这么个标致人儿,果然是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柳湘莲反倒狐疑:既这么说,她那样一等一的人物,为什么只想着我?我又和她不熟。路上忙忙定下来,“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接着听宝玉说:“她们是珍大嫂子(尤氏)继母带来的两个妹子,真真一对尤物,偏她又姓尤”,心中更加吃味。他想东府(宁国府)只有“门口那两头石狮子干净”,便下决心了断亲事。他找到贾琏,谎说回家才知道,姑姑几个月之前已给他定了婚,不能违命,烦请退回他的宝剑。贾琏见他反悔,急得争辩起来。

尤三姐在房中听得真真切切,料那柳湘莲必是听了什么闲话,把她当成了“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一腔思念化作无端羞辱,“便摘下宝剑,出来说道:‘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一面左手将剑鞘送给柳湘莲,右手只往颈上一横,可怜:

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难再扶。

宁国府尤三姐抹了脖子,荣国府金鸳鸯却是吊了梁子。

这鸳鸯姑娘是贾府老祖宗贾母的贴身大丫鬟,经管老太太身边一应事务。贾母上了年纪,想到想不到的事情,全依仗鸳鸯操持。鸳鸯为人厚道,勤快心细,深得贾母欢心。这么一个心腹之人,却被贾母的大儿子、荣国府的大老爷贾赦看上,欲纳为小妾。这贾赦已是爷爷辈的人了,行事依然无耻荒唐,“左一个右一个地往屋里收小老婆”,如今又打起了母亲身边丫头的主意。他知道事情尴尬,不敢亲自伸手,打发他的续妻邢夫人,曲线讨要。

“邢夫人秉性愚弱,只知奉承贾赦”,心中不大乐意,终究不敢违拗丈夫。但毕竟这是要人,不是索取一件物件,她只好硬起头皮,背着贾母,先找鸳鸯探风。邢夫人拉着鸳鸯的手说:我来给姑娘道喜。老爷(贾赦)跟前想要个可靠的人,冷眼选了半年,女孩子里头,你是人尖儿,模样可人,行事稳当,“想讨你去,封作姨娘,又尊贵,又体面”,不知你愿不愿意。

鸳鸯登时红了脸,夺过手来。邢夫人忙问:“难道你不愿意不成?放着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丫头?······错过了机会,后悔就迟了。”

鸳鸯只是低头不应。邢夫人自作聪明,又说:“是了,想必你怕臊。我找你娘家人问他们去,让他们跟你说。”回家把想法告诉贾赦。贾赦命人火速找来鸳鸯哥哥金文翔,这金文翔夫妇都是贾府的下人,唯唯诺诺。贾赦要他们无论如何说动鸳鸯。

金嫂子找到妹妹,刚一开口,就被鸳鸯劈头盖脸臭骂一顿。鸳鸯斩钉截铁说道:“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证地娶我做大老婆,我也不去!”

金文翔无奈,讪讪回话。贾赦老羞成怒:“自古嫦娥爱少年”,她必定是嫌我老了,多半是恋着宝玉这些少爷们。再去告诉她,在这府里,“我要她不来,谁敢收她?”就是将来聘到外头,“叫她细想,凭她嫁到了谁家,也难逃出我的手心。除非她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临了,又恶狠狠地威胁鸳鸯哥哥:好好办事去,不然,“仔细你们的脑袋!”

“牛不喝水强按头”。鸳鸯走投无路,顾不得众人在跟前,声泪俱下哭告贾母:大老爷发狠要人,还说我恋着宝玉,发话任凭我到天上,他也不放过。“我是横了心的,我这一辈子,别说是宝玉,就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就完了。就是老太太您逼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鸳鸯跪在地上,一面痛哭,一面诉说。说完,拿出袖内早已准备好的剪子,打开头发,铰去一络青丝发誓。

贾母先前丝毫不知,听了鸳鸯一席话,气得浑身打颤,口内说道:“我统共剩了一个这么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接着破口大骂:是不是“弄开了她,好摆弄我?”偏巧这会儿邢夫人来探消息,众人见贾母生气,悄然退去。邢夫人呆着不敢动。贾母训道:“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你倒也‘三从四德’的,只是这贤惠也太过了”!你就由着你老爷胡闹吧!邢夫人满脸通红。贾母继续说道:“他要你杀人,你也杀去?”我身边只剩鸳鸯一个知我的心,可我的意,你们弄她去了,打发什么人给我使?“你跟你老爷说去,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地买去就是了”。要鸳鸯这个丫头,万万不能!

邢夫人大气也不敢喘,灰头土脸地回去转告贾赦。贾赦哪里有脸再见母亲,告了病,多少日子,只打发邢夫人替他给老太太请安。最终还是费了五百两银子,从外头买了一个十七岁女孩收在屋里。

多年之后,贾母病故。“鸳鸯哭得昏晕过去”,醒过来,口口声声要跟老太太一起走。众人思量她悲痛过度,难免胡言乱语,过一会也就好了,所以没人当回事。谁知鸳鸯内心却是铁定了主意。她早已想明白了:自己跟了老太太一辈子,至今也没有个着落。老太太一死,再也没有镇得住的人了,这府里“还不是乱世为王了”?二老爷贾政从来不大管家,大老爷贾赦现在被拘押在外,可总有一天会放回来。那时我们这些下人,还不被他“掇弄了去”?与其到时受辱,不如今日一死干净。

鸳鸯“一面想,一面走到老太太的套间屋内”,趁大家丧事混乱,没人注意,“取出那年铰的一络头发,揣在怀里”,从身上解下一条汗巾,悬梁上吊。

——可怜孤苦无告女,“咽喉气绝,香魂出窍“!


尤三姐拔剑自刎,死在情郎眼前,以证清白。柳湘莲如雷炸醒,拭泪道:“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之人,真真可敬!是我没福消受。”后悔不迭,口中翻来覆去只是自言自语:“原来这样标致,又这等刚烈!”

金鸳鸯上吊自缢,死在主子身旁,以避后祸。贾府人都认为她为贾母殉葬,齐赞她刚烈“有志气”,“死得其所”,“不枉老太太疼她一场”,“老太太的儿孙们,谁能赶得上她!”

两人死了,用自己如花似玉的生命,换来一个好名声。这“刚烈”“有志气”的虚名好可怕!须知那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尤三姐自尽,不是殉情。她对柳湘莲只是一面之缘,是单方面的一时好感。两人之间,没有你来我往的亲密接触,更没有你情我愿的心灵纠缠,谈不上多深的感情。因此,他们不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也不是白蛇恋许仙,远不到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程度。所以,单一个字,要不了三姐的命!寄居贾府,乞食亲戚,自己一家毫无自立能力,偏又遇上两个有钱有势的混账姐夫,厚颜无耻,死缠严逼,不从他们,能抗一时,还能躲过一世?虽说出家不嫁是一条路,但这方圆百里的寺庙道观,哪一个不看贾府脸色行事?赌气许了柳郎,又被怀疑清白,无端退聘。去哪里能说得清?无路可走,那就一死了断吧!

装满了炸药的炮弹,终要爆炸。柳湘莲退亲,不过是点燃了那根引信;负载过重的骆驼,总要被压垮。柳湘莲不过是,放上了最后那根稻草。尤三姐是因柳湘莲而死,但一个柳湘莲杀不死尤三姐。尤三姐之死,是宁死不愿妥协的抗争,更是万念俱灰的决绝!

鸳鸯自缢,不是“殉主”。贾母八十三岁寿终正寝,鸳鸯侍候她一辈子,该用的心都用了,该尽的情都尽了,心理准备早有了。人都会死,正常的自然死亡,又是高寿,有什么接受不了的?为什么一定要去殉葬?老太太再高贵,鸳鸯对主子感情再深厚,也犯不着以命相送啊!

贾母咽气时,大儿子贾赦正被官府拘押,没能参加母亲葬礼。但在阵阵哀哭声中,鸳鸯一刻也忘不掉,大老爷那双淫邪狠毒的眼睛,那番咬牙切齿的威胁!她知道:没了老太太,她的天就塌了。她就是那板上的鱼肉,刀下的羔羊,再也逃不开伸过来的魔爪。不知多少个夜晚,鸳鸯在痛苦中入睡,在煎熬中惊醒。贾母病情重一日,她心上的阴影便加一层。层层叠叠压下来,终成不可承受之重。老太太辞世这天,她知道到时候了,决然了断了生命。

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写道:安娜在火车站,听到火车轧死了护路工,她的反应是:“这是不祥之兆。”人的感情隔膜犹如两重天:一个生命被轧成两段,一个家庭天塌地陷;而对另一个人,却是吉不吉利的问题!同安娜·卡列尼娜一样,尤三姐面对面倒在血泊中,柳湘莲尽管自悔不及,掉下眼泪,但他反复说的是:这样标致,这样刚烈,自己没福消受。一句“没福消受”,地下的尤三姐听见会说什么呢!

贾府对鸳鸯之死,另有一番情景。鸳鸯尸身挺放在床,贾政说:“她是殉葬的人,不可作丫头论。你们小一辈儿的都该行个礼儿。”宝玉原是和鸳鸯这些丫头厮混惯了的,“走来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接着贾琏上来行礼时,被继母邢夫人一把拦住:“有一个爷儿们就是了,别折受她不得超生。”——尊卑有序,上下有别,一个丫头,够她的了!人世间的不平等,连死人也不能免!

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中,以狂人的口吻说:“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

忽然就想到了贾府,想到了丫头群中触柱而死的瑞珠,跳井自溺的金钏,撞墙而亡的司棋,抱屈咽气的晴雯……想起了包括尤三姐、金鸳鸯在内的,死难瞑目的众多冤魂。“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却原来,这诗礼传家,世代为宦的名门望族,同样到处写着“仁义道德”,写着血淋淋的两个字:“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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