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去世,停灵铁槛寺。
贾家所有孝男俱在外陪宿守灵,府中人少,仅剩一些“女人查夜看护”。一伙贼盗瞄准时机,四更五更时分动手偷袭,将贾母屋内多年积蓄,一扫而空。这伙贼原本只是奔财而来,却不料在惜春屋内,无意偷看到一个“绝色尼姑”,顿起淫心,正欲进屋行奸,却“听到有人进来追赶”,只好飞檐上房跑掉。
劫财成功,贼众中有人不甘心罢手,怎么也舍不掉“长得实在好看的那个姑子”。第二天暗暗打听,弄清那尼姑原是大观园栊翠庵的师父妙玉,这些人便色胆包天,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再去劫色。“到了三更夜静,拿了短兵器,带些闷香,跳过高墙,悄悄埋伏在栊翠庵僻处,待机而动。”“等到四更,妙玉一个人在蒲团上打坐静修”,只听见窗外有响声,忙叫人却没回应。忽然“觉得一股香气透入卤门,便手足麻木,不能动弹,口里也说不出话来。”妙玉心里明白,这是中了迷药了,肯定有贼!果然“一个人拿着明晃晃的刀进来,······将妙玉轻轻抱起,轻薄了一会子,拖起背在身上”,掇弄出园子。外边早有伙贼备了车子,把昏软的妙玉放上车掩盖好,匆匆出城,逃奔南海而去。
这妙玉是“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的人物,在贾府众姐妹当中,她是个另类的存在:既非直系子女,也非远房亲戚,跟贾府没有一点血脉上的联系。她是暂住栊翠庵修行的尼姑,传教的师父。
元妃回家省亲时,贾府大兴土木,新建的园林别墅,赐名大观园。为使元妃拜佛烧香方便,在大观园假山旁,特意辟出一处建筑,便是栊翠庵。贾家精心从外地“采访聘买得十二个小尼姑,小道姑”,又去“西门外牟尼院”,请妙玉来作主持。
妙玉“本是苏州人士,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自幼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这姑娘自己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父母俱已亡故”。她“文墨也极通,经典也极熟,模样又极好”。贾家人喜不自胜,再三再四下帖备轿,请她进园入寺。妙玉久处佛门净地,又加上为人孤僻,“万人不入她的眼”,因此极少主动与人来往。但时间长了,却也和宝钗、黛玉等一班姐妹相熟。
贾母带着刘姥姥游大观园时,来到栊翠庵。妙玉相迎,用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盛上“旧年雨水”煮好的“老君眉”茶,捧给贾母。贾母吃了半盏,递与刘姥姥,刘姥姥接过,一口饮尽。后来道婆收拾茶盏时,妙玉忙命:“那个成窑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吧。”她嫌乡下姥姥用过腌臜。这妙玉,洁净成癖,孤傲少见!
在众人饮茶说笑的当口,妙玉暗暗拉拉宝钗和黛玉的衣襟,来到旁别的耳房。宝玉看见,“也悄悄随后跟了来”。妙玉另拿出两只杯子,一只上面刻着隶字,写有“宋元丰五年”字样;另一只“也有三个垂珠篆字”,眼见得都是积年的宝贝。妙玉斟上茶,递给宝钗、黛玉,拿给宝玉的,是自己平日吃茶常用的绿玉斗茶杯。宝玉笑道:“‘世法平等’。她两个就用那古玩奇珍,我的就是个俗器了。”妙玉反唇相讥道:“这是俗器?不是我说诓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得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
这话冲倒人!“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如此显赫尊贵的贾府,找不出第二个同样的茶具?这妙玉不是眼高气壮,便是她家祖上,真的是富贵远胜贾家!这屈身空门的师父,却原来,竟是豪门高在云端的千金!
三人品了一口茶,“果觉轻浮无比,赞赏不绝”。黛玉忍不住问道:“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也是个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收的梅花上的雪,统共才得了这么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音捐,积攒)的雨水,哪有这样清醇,如何吃得!”
在贾府,在大观园,黛玉清高孤傲是出了名的。敢说黛玉是大俗人,敢笑黛玉没见识,又这么丝毫不留情面,也只有比她更高贵更耿介的妙玉了。
离开时,宝玉说:我们都是俗人,你这里是清净之地。“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幺儿河里打几桶水来,给你洗地如何?”妙玉一点也不客气:“这更好。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听见没有?洗地可以,只是你那不干不净的小厮,别踩脏了我的院子。家族败落了,父母双亡了,如今又寄居在人家的庙庵里,但妙玉身上的尊贵之气,何曾让人半分!
偏她又灵慧过人,多才多艺。她住的栊翠庵,树木有致,花草齐整。贾母看了,连连夸赞:“到底是修行人,常常修理,比别处越发好看。”花草管理,院落修整,她通园林之道,自有不同于别人的情趣和审美;与惜春下围棋,先发制人,连赢两盘,后来“妙玉让了四个子儿,惜春才赢了半子”;她与宝玉在潇湘馆外,无意听到黛玉抚琴,听过一拍,妙玉评道:“何忧思之深也!”宝玉说:“我虽不懂,也觉得过悲了。”二人接着听下去,忽然妙玉说此时音韵之声太过,太过恐不能持久。话未落,“听得琴弦‘嘣’的一声断了”。
诸如此类,她好像无所不通,尤其擅长作诗。中秋之夜,黛玉与湘云二人联句比诗,一句一句往下接,谁也压不倒对方。妙玉在一旁听到,勾起诗兴,一口气补齐“联句三十五韵”。黛玉、湘云惊呼:“咱们平日真是舍近求远,现有这么个大诗人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
就是这样一个极洁极雅,极贵极尊的出家人,这样一个才高八斗,艳压群芳的柔女子,生生被一群蛮横粗野的盗贼,强劫糟蹋。娇嫩鲜花,任凭狂风暴雨摧残!生死由命,佛祖何尝开天眼?!——“青灯古殿”,“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鲁迅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是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妙玉一生,当然是悲剧:出身豪门,偏偏从小有病,不出家便不能自救;“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偏偏身陷空门,无处施展;抛却红尘,断绝俗缘,偏偏横遭人世劫难;心性高雅,洁净孤傲,偏偏因色受辱,沉入污秽深渊!《红楼梦》作者,心肠何其硬,劫色的魔爪,不往别处,就是要伸向六根清净的佛门;无暇美玉,无人能救,就是要陷落最不堪的污沼。美好沦于丑恶,尊贵输给强梁!巨大的讽刺,剧烈的反差!
其实,怨不得作者。想那贾府,赫赫扬扬百载,兴盛时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而今衰败起来,财空人散,却一似大厦倾倒,枯灯熬尽。落花流水,何人救得了?这场悲剧,何尝不是更大的讽刺,更大的反差?!因此我们知道:妙玉之劫实在不过是贾府大劫难的一个小插曲,一段小章节。倘若贾府不败落,哪里会生出里外勾结的劫案?怕是他家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别人也无胆去碰,更遑论劫掠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红尘之外的师父!
可是历史车轮挡不住。贾府已是病入膏肓,它背后的那个封建王朝,也已日薄西山,气息奄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所以,妙玉的悲剧,是偶然,更是必然。它竟是一面镜子:照见人心险恶,照见世道混乱。
——时代的劫难,谁人逃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