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的电话铃响了。
老甄睁了睁眯着的双眼,啥年代了,还打座机。
他懒洋洋抓起了话筒,还没等他说话,电话那边就传来咯咯一笑,甄暄同学,听出是谁了吗?
同学?老甄听着有点耳熟,但真的想不起她是谁。
电话那边又是咯咯一笑,算了算了,都过去四十多年了,估计你也听不出来了。同桌,你当年的同桌!
同桌,那个同桌的她?
从小学到大学,同桌可以两位数计,老甄居然第一个感觉是她。
肯定是她。依然妙如银铃的笑音中隐隐还透着恰同学少年的神韵。
那时,他们刚刚上了初中。初次相识。她面目亮丽,举止端庄,边上却坐着一位并不出众的甄同学。女孩子共有的矜持,居然好几天都没和这个不很起眼儿的男同桌说过一句话。
如今,电话那边似乎没有半点早年的拘谨和温情,乐呵呵地自曝已是满脸苍桑的老太婆了,而甄同学却也依然不失当过领导的风度和气质。
甄暄故意苦笑了一下说道,老同学,四十多年我们都没见过面了,你何时见过我的风度、气质?还领导!
她咯咯一笑,还用见吗?键盘上一敲你的名字,电脑里一串一串全是你的光辉形象。什么市级领导、出席会议、基层调研、甚至退而不休……哎呀,现在的网络,你大小是个人物能把你扒得体无完肤,甚至能翻出你的八辈祖宗!想想早年的艰难困苦,看看后来的荣光无限,真像一场春秋大梦……
电话两端同时哈哈大笑。
大笑过后便是一阵沉默。
短暂的沉默,想必是勾起了各自对逝去岁月的纠结和怀恋,各自对生活生命的体悟和无奈……光阴似箭,转眼都已花甲之年,当年那点模糊而清晰,忸怩而青涩的同学之情和同桌之谊早在岁月的长河之中,变成了永远也回不去的美梦和记忆。
除了沉默,还能有什么最好的表达方式?
沉默过后她突然说,还记得当年那只小兔子吗?
老甄从小喜欢画画,鸡狗兔、牛马羊,男女老少都可能是他免费的“模特儿”,画得多了,总能画出点人模狗样。
于是他就学校画,回家也画,白天画,晚上还画,有时课堂上也偷偷地画。
那时文化课不用考试,只要不是太过分,上课也可以不用认真听讲,老师有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甄暄就在下面画老师。时间久了,把画偷偷给同桌看,居然她都能从中认出,是张老师还是李老师。
突然,有一天她对他说,你教我画画。
他说,我还是个半拉子。
她说,那也比我强,我们一起学。
他说,你真想学?
她说,真想学。
他说,那好,你画个兔子,我属兔。
她说,真巧,我也属兔。你先给我画个兔样。
他便翻过作业本,在背面扯下一页纸,三下两下便画出一只正在吃草的兔子给她看。兔子两只长长的耳朵搭在浑圆的脊梁上,绒绒的前腿似要抱住那微风中片片摇曳的草叶,后腿与肥臀形成一个饱满的圆弧,翘起的小尾巴一下子让兔子活灵活现。
她很喜欢,本来毛呼呼的眼睛笑得眯成两条细线。根根睫毛清晰地搭在两只月牙儿般的下眼皮上,睫毛下射出的微微亮光,竟让他心动了好半天。
她说,真像,真像!
他说,你试试。
她试着画了一个兔子,可兔子画成了“山羊”。两只长耳朵,画成了山羊的两只犄角,前腿和后腿都似立非立,瘦骨伶仃,好像随时都有跌倒的可能。
看到她画的“兔子”,我差一点笑出声来。她红着脸,用笔在兔子上打了好几个“×”,一边打“×”一边还说,丑死了,丑死了。
甄暄知道是她的手不听使唤,真想手把手教她两招,可教室人多嘴杂,他没那个胆量。
老师很优秀,课讲得也很吸引人,讲课间一次又一次地用眼镜眶上的眼睛乜斜着他们。
全班同学的眼睛齐刷刷地向他们射来。她率先意识到了,翻起眼皮看了看有点愠怒的老师,用胳肘轻轻地捣了一下他的肘弯,赶紧悄悄地低下头看书。
老师用严厉的目光把甄暄上上下下打量个遍,再让他站起来把刚讲过的内容复述一下。
他立马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略加思索后,居然不紧不慢把老师刚讲过的内容还算比较完整地复述了一遍。老师有点吃惊,怒气也一下子消减了一半。再一次用眼镜眶上面的两束目光在甄暄羞怯中透着得意的脸上打量半天。轻轻把眼镜往上扶了扶,点了点头说,行,你还真行!一心可以两用。
同桌的她也抬起头愣愣怔怔地看着他,直到老师又重新讲课,她张开的嘴巴都没有合上。
听课危机就这样被他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自习课上她悄悄问他,诶,人说心无二用,你咋画着兔子还能知道老师讲的啥?
他有点得意,笑了笑说,画兔子用手和眼睛,听课用耳朵和脑袋,不矛盾。这叫“撸草打兔子”!
她用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胳膊,美得你!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惬意,差一点就得意忘形,嘴上却说,不敢不敢,心里头却希望她再碰他一下。
第二天,她带来一只洁白如玉的玻璃兔子,兔子的造型竟然与他画的差不多。她用书本堵住,揪着小兔子脖子上一根红线,在桌子上噌噌地来回跑。
他说,太好了,线条、明暗、色调都妙不可言。他不知她是否听懂他说的那些有点玄乎的话,但她确实是又画了好几只兔子,而且越画越像。
高中快毕业时,突然听说她被推荐上了洛阳美术专科学校,这在甄暄心中荡起一波又一波的微澜。他不知道她的背景和门路,居然有这么好的一个机遇被她逮了个正着。
他为她高兴,当然也有点嫉妒。按理说就画技而言,她低他好几个档次,甚至连兔子都画不好,却幸运地进入了绘画艺术的殿堂,甄暄却没有这个机会。
两年多没有见到她,甄暄不知道自己变了没有,她却俨然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青春美少女。加上将要去读大专,自然精神极好,光洁细腻的脸上一片灿烂,好像盛开的洛阳牡丹花。
她告诉他她要到洛阳去读书,毕业后就是“公家人”,吃“皇粮”的。又说,这辈子怕要同绘画打交道了。言语后面隐隐约约透着一丝喜悦和自豪。
他说,听说了,真替你高兴。
她说,一来告诉你,二来想借你两本绘画方面的书。从学校回家后,我连兔子也不画了,没想到这辈子还真的与绘画有缘。怕进校门让人笑话,这两天,我得补补课。
她说得很真诚,不知怎么回事,甄暄却感觉她有点显摆。
行,都给你,反正我也没用了。
他显出少有的大度和真诚,连自己都感觉意外。
她眼睛睁得很大,以至于长长的睫毛根根向上直立。
你不画了?你画得好,也许哪一天能用上哩。
他说,没有机会了。
她被推荐到美专学习,给他朦胧又清晰的一个信息:靠个人奋斗的成功率几乎等于零。
她突然说,我不借了,你还要画。
他沉闷而坚决地说,你拿走吧,留下,我也是烧。
他翻出当时很难买到的《人物素描》和油印的《人物绘画教程》,塞到她的手里。
这是他唯一的两本绘画方面的文字教材和参考资料。
那年月,这方面的资料少得可怜,那本油印“教程”还是县文化馆的一个远房叔叔在“破四旧”时,从烧毁的破纸堆里生生“抢救”出来的。
她眼里噙着晶莹的泪光,低声说道,你知道,这指标是不能换的,如果真能的话,我从心眼里愿意让给你。
这一下,轮到甄暄的眼睛睁大了,上下打量了她许久,两眼竟然有点发红。他说,你怎么能这么想呢?谢谢你啦!书你拿走吧。
的确,她的这句话让他感动了许久。
那个年代,城里和农村、工人和农民、干部和群众之间用“吃皇粮”划下了一道难以逾越的“楚河汉界”,一步之遥却隔之千里,近在咫尺只能隔“河”相望,跨越“鸿沟”,便是人生的赢家。
那次分别之后,甄暄再也没有见到过她。直到今天电话上,刚刚还银铃般的笑声突然变得有点喑哑,她压低嗓门问道,最后一次见面我们说好要多联系的,你为啥一走了之,而且再无音信?如果不是这样,或许还有另一种结局。
另一种结局?
另一种结局。
她说,你知道吗?那只小兔子到现在我还珍藏着。那里面有我们太多的同学之情和同桌之谊,有非常美好的回忆和对后来的憧憬……
她说得很认真,很清楚,很让人心动。
他喏喏地回答,不可能。你走进洛阳美专的那一天,我们之间已注定有了天壤之别。再说,当时我们还小,懵懵懂懂,想都没想那种事情!
我想了。她说得很干脆,也明白无误。
他希望她说的是真的。其实那时他也想过。
之后电话两端又是一阵沉默。
……
那一天,很长时间他们也是用沉默来表情达意的。后来她说,能不能送送我?
他说,走吧,我送送你。
说是送送,只不过送到村口而已。
那年月男女之间,壁垒分明,握个手都可能引起说三道四和七嘴八舌。
那一天,他们握了手。
村口石板小桥上,她以出奇的平静说,你回去吧,真希望你也能到洛阳美专学习,我还做你的同桌。
他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恐怕不可能了。你照顾好那只小小的玉兔吧,希望有一天还能再见到它。甄暄故意把那只白色的小兔子说成“玉兔”,其实那只是一只玻璃兔子。为什么这么说,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他连忙说,不用不用,还是你留着吧,那是我的念想。甄暄嘿嘿一笑,有点不知羞耻。
你能在书上留句什么话吗?她低着头,说话声音也很低。
他接过那本“教程”和她递过来的油笔,想了半天,居然神出鬼没地在书的封底画了一只几乎和课堂上一模一样的兔子,又快速递了过去。
她的脸上一下子灿烂了许多,然后用力点了点头说,我们能握握手吗?
他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像在准备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然后才快速把手伸过去,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回头便跑。
当他再次回头望着她的时候,似乎看见了她眼眶里有隐隐的亮光,是不是泪光,他不敢肯定。只见她久久不动,一直呆呆地望着他,像一尊女神。他想返回去再和她说几句话,她却一抹眼睛,转身跑了。
……
电话那一端又传来了她嘻嘻的笑声,听说你回来过,原本想联系你,甚至想去找你,但听说你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我一个小小的公司员工,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又是一道不大不小的鸿沟。时过境迁,你的同桌又身单力薄,过不去……
听了她的话,甄暄内心突然间隐隐作痛。时代的变革,个人的奋斗和坚持,无意间让他成了社会前进中的宠儿和利益获得者,但失去的也成了自己无法弥补的心痛。
他毫不隐讳地苦笑了一下。顿时,背井离乡与农村劳动的寂寞无助和郁郁寡欢,大学生活与教学生涯的苦读求索和孤独彷徨,官场生活与个人得失的是是非非和曲曲弯弯,还有,退休后冷凄落寞和无所事事……一起涌上心头。
他好半天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说,哪有什么风生水起?个中滋味,难言之隐,压力山大,让人都喘不过气来。
不说了,不说了,过眼烟云,什么都不说了。
电话那头,她好像听出了他的颓唐和沮丧,吁了一口气,用低沉缓慢的语气说道,怎么了?还没有从官场围城中解脱出来?失落了,消沉了,门可罗雀了,有点不适应了?还是得到的比以前少了?你可真是……想想我们这些同学中,还有多少人一辈子都生活在最底层。他们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倒,再往起爬……如今,全靠一点可怜的社保工资生活着,也快乐着,还有那些一辈子戴月荷锄,与庄稼为伍的老同学,多已年老体弱,吃饭问题还在困扰着他们。太阳下,田野上,依然有他们艰辛忙碌的身影……他们找谁说理去?可日子还得继续,依然过得乐乐呵呵,有滋有味,有两个余钱儿,还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言犹未尽,我还想说,就个人素质和生活能力而言,真的觉得这些同学与你有所不及吗?
这话说得真够直白,噎得老甄半天都没有泛上话来。他承认,那个时候在同学中,他除了学习好点,其他还真的不是绝对的出类拔萃。
她一口气往下说,看来是不想让他插话。可是你呢?一个堂堂的国家公务员,在位时顺风顺水,退休后坐吃俸禄,且依然吃香的喝辣的,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她说的都是事实,道理老甄也都懂。与她和他们相比,他的生活地位,个人收入都高高在上,没有一丁点的吃饭之虞……
她还在说,老同学,大家公认你有学识有才华和许多同龄人所没有的资历、阅历和优势,官场历练让你有过大好前程,即便是退休回家,依然可居高临下。现如今,没有了台上的高光时刻和台下的前呼后拥,当务之急,是否该调整一下心态,做个真实的自己?台上威风八面是位置重要,退休后重新给自己定位是生活需要。你必须明白,现在已经不再是让人敬而远之的领导,而是与常人一般无二的老百姓。
他微微有点心痛,道理再明白不过,只是那逝去的岁月,依然如一位不弃不离的荡妇,时不时让脆弱的自己心猿意马。
她似乎觉得有点言重,缓了缓口气说道,回来吧,呼吸一下故乡轻松和自由的空气。饭后茶余,一起与老同学一起重拾点人间烟火,聊聊家长里短,说说柴米油盐,回到那懵懂却生机勃发的纯情年代,找回那个未加雕饰的当年的自己,再到广场上和同学们一起学学唱歌跳舞和琴棋书画……
还别说,现在再画兔子,怕是我要给你当老师了……
电话那端有了她轻松愉快的笑声,清脆,悠远,悦耳,充满诱惑。
不知为什么,老甄又想起当年,想起那只洁白如玉的兔子。
同桌的她,从画不好一只极为普通的兔子开始,时代却给了她一个涉足艺术殿堂的机遇和年华。毕业后,她完全可以当一名称职的美术教师,可时代又把她推上了那个充满说教又前途无量的企业政工岗位。经历过改制、转岗,甚或下岗,再就业的风风雨雨,期间,未必没有大起大落,未必没有过去的和过不去的沟沟坎坎,但她却玉兔般地平静而又腾挪自如地可上可下,可进可退,认认真真地做着一个真实、平凡而又不凡的自己……
在她的面前,老甄有点难以掩饰的愧意,面对新的生活自己还在旧有的生活里盘桓辗转和心心念念……
而她却在经营建构自己新生活的同时,也在塑造一个崭新的自我。
况且她是一个女人,一个曾画不好兔子的女流之辈。
本文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