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义失踪一个多礼拜了。打电话给罗兵,罗兵说他好长时间没有和方义联系了,也没有他的消息。我正想在电话里约他一起到方义家看看究竟什么情况,罗兵却说这段时间他一直在老家替父母翻修房子,每天累的像狗一样,一闲下来就想睡觉。我把将要说出口的话咽住,反去劝他注意身体,任何事情不急于一时等等,说完连自己都觉得无聊。
罗兵和方义是同村的同学,现在又住在同一个城市里,自然走的近一些。我虽是后来认识他们的,但方义平时和我无论是通过微信聊天或是再一起的时候要比和罗兵多,原因是他和罗兵的关系是同村又是同学,而和我则是聊的来。讲的文雅一点,就是属于那种所谓的志同道和式的交往吧。
其实我所说的方义“失踪”,当然并不是那种把一个人在一定的范围内凭空就彻底消失了的失踪,而是人们常常用来形容一个人不愿和大家见面、故意躲着人或者是和人捉迷藏似得那种“玩失踪”。因为方义从前是有过这样毛病的,一遇到不开心或者难以解决的事情的时候,就把自己“关”起来,像和尚闭关那样一个人不声不响、不和人说话也不让人知道他的行踪,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只有在心情变好或者事情解决过之后,才又不一定在哪天突然冒出来,但是对过后的事绝口不提。或许正是由于他的这种古怪行为,罗兵才在接到我的电话之后,表现的那么漠然和淡定了吧。
但是我却并不甘心,一次次拨他的电话,一次次在盲音中等待和结束;一遍遍在微信聊天中变换着发一些询问的表情符号,一遍遍失望。罗兵不在,于是我决定一个人独自到他家中去一趟。
方义的家在一处滨河小区里,距我住的地方并不远,开车也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按响门铃之后,开门的是方义的爱人,穿着一件白底蓝色碎花家常式休闲长袍,脑后绾着一把黑亮的发簪,素净、端庄而礼貌。见到我的一刻脸上略略显过一些迟疑,随即侧过身去让开进家的通道,一边点点头,低声说:“来了。”我说“来了。”声音不受控制地从喉间溢出,随了她的圧抑。
方义的家我是来过几次的,以往每次都是由方义从外面领着进门。有时候罗兵也一起相跟着,有时候只有方义和我两个人。一进家方义必定先招呼着让座、倒茶,要么就直接引到他的书房里去闲聊,从来没有功夫认真打量过一下他家的布局。趁着方义爱人进厨房里给我倒水的空儿(我想她是给我倒水去了),我便略略审视了一圈。和这个城市里面的大多新式楼房一样,这是一个3室1厅的单元楼:主卧、副卧,方义的书房。主卧和副卧中间隔着一个卫生间,客厅的一头装着茶色玻璃隔屏,里面是厨房,透过茶色玻璃,看得见方义爱人的身影,正在低头专注着什么,和替我开门时一样,动作有些迟疑。另一头是迎街大窗户,阳光从窗户映过半个客厅的地面,特别明亮,从而也给人特别温馨的感觉。
方义的小女儿在靠窗的一个书桌上写作业,抬起头对我浅笑了一面,嫩声道:“伯伯好!”之后就又低头专注到她的课本上了,像她妈妈一样端庒礼貌。
进门时的那种压抑感再一次向我袭来。这个家虽然整洁明亮,却安静的使人喘不过气来。这是我第一次在方义不在的时候来他家,也是第一次在只有我和方义爱人两个人的情况下,准备和她正面交谈。再加上她从给我开门时就表现出来的那种莫名的迟疑,让我无端地揣起一些不安来。只好坐进靠墙的沙发上,努力想让自己保持平静。就见方义爱人从厨房里提着暖壶走出来,弯腰在我面前的茶几上冲了一杯茶。我低了头,不便正面对着她,目光偏又落在一双白洁细腻,骨胳分明的脚踝上,心中立即觉得不妥,待要收回视线时,却又看到套在那两只脚踝下面的一双拖鞋鞋面上的一对圆糊糊的猫脸,金黄色的猫眼像锥子一样刺向我,阴沉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好在此刻她说话了,声音依然低沉而迟缓:“他病了……”。
一股淡淡的酒精味弥满开来,中间混掺着消毒液的气味。我本该在一进门的时候就能够嗅到的,却因为胡思乱想导致的精神紧张给忽略了……
这确实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我将刚刚端起来的茶杯重又放回到茶几上,抬起头讶异地看向她,然后又转着脖子将目光移向卧室的方向,竟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他在医院里!”
她猜出了我的心事,一个聪明而礼貌的女人。
“……他的体质向来很好!什么病?严重吗……就他一个人……在医院里?……”
我因急迫,忘了组织语言。
而她依然沉静:
“谁也说不清楚他得的是什么病。”
“你可以去看他。”
“他不见任何人。”
“我和孩子他都不见。”
“你去也许行!”
她坐到书桌前的皮墩子上,除了蹙在眉间的疲惫和忧郁,沉静的像一泓水。一只手抚在女儿的头发上,小女孩仍在安静地低头写字。
“市医院住院部A区102病室……”
她好像对着空气说话。
沙发背后的壁墙上挂着一幅超大码的清明上河图,上面的人和事物栩栩如生,清晰分明。旁边靠窗的空位处却贴着一张上好的宣纸,歪歪扭扭写着“浮华”两个字。宣纸下面立着一个鱼缸,里面游着几条黑白相接,愣头愣脑的鱼。我早已从沙发上站起来,背过身做出沉思的样子,眼睛却盯着墙上的字画看。字画上没有印章和签名,我猜想那两个字一定是方义自己写上去的。方义是文化人,他还是市电视台的记者,虽然没有多大的名气,但平时对待工作是极认真的。但是他显然没练过书法,而且这张字画从前没有见过,显然是最近贴上去的。我并不了解他的用意,只觉得那样近乎恶劣的两个字配着一张质地纯厚的宣纸,而且就贴在清明上河图的边上,总是有些不伦不类、太不着调了吧。
但是我现在已经适应了这个家的安静,时不时转过头来看一眼书桌旁端庄而礼貌的母女俩。我觉得此刻不便多问什么,我知道她们一定有难言之隐,沉静的里面一定装着更加深沉的忧虑和无奈。
窗外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和这个家里的气氛极不协调。方义住的是3楼,站在窗前低下头正好能看到楼前的一条窄窄的绿化带。再往前横过一条马路,马路边上设有白色防护栏,护栏下面便是那条宽阔的滨河了,清凌凌的河水泛起一片耀眼的阳光,难怪方义的家能有这么明亮呢!
可是方义究竟得的是什么病,这个家究竟发生了、或者正在发生着什么呢?
第二天清晨我便驱车来到附近的乡下,在一户农家的园子里采摘了一些西红柿黄瓜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算不上水果,但是新鲜又干净,我知道方义平时好这口。又在同一家买了两只笨鸡和6斤笨鸡蛋,烦劳主人把鸡褪了毛,和鸡蛋一起做熟了,赶早回到城里,不到10点就大包小包地挪着步迈进了市医院住院部的大门。
方义住着一间单独的病房,房间不大,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他一个人。一进门就看到一对赤着的大脚掌,高高地举过床尾的护栏,掌心正对着进门的方向,把躺在床上的人脸完全遮挡住了——进来之前我是敲过门的,等不到回应才独自走进来,里面的人应该清楚要有人进来,显然他是故意的。
我只好放下手中的东西,避开那对赤脚掌从侧面绕到床头,一边在心里感叹着哪有这样的病人呢!果然不出所料,方义并没有睡着,看到我便略皱了皱鼻子,然后一个弹跳收回腿坐了起来,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会找来的!”
我再一次在心里感叹道:“哪有这样的病人呢……”
可是方义是真的病了,脸色苍白,额骨清瞿,对我的笑分明也是挤出来的,何况装在他眼底的那种忧郁和烦躁不安是掩盖不住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坐到床头的橙子上,握住他的一只手,真诚地看向他。果然就见藏在他眼睛里的那种忧郁和不安慢慢扩散到了脸上,整个身子似乎松软了一下,然后就重又靠回了床头叠在一起的被枕上了。
“尸臭,倒处是尸臭!”
“什么什么?尸臭?哪来的尸臭?!”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我不知道。但是我快让这种味道折磨死呀……倒处都是。”
我能感觉到他的困惑和无奈,他说的是真话。同时我也看到了他仰起来的两个鼻孔里面塞着的棉花团,一股熟悉的、淡淡的酒精味弥满在他的脸前,他在用酒精棉签过滤外部的空气。
“那么,医生怎么说?这种症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显然我已经承认了他说的这种怪病。
“他们说不清,就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方义愁苦的脸上逐渐加上了一层惆怅:“……半个月前,先是从我自己家中嗅到这种气味的。我怀疑是冰箱或放在厨房里面的肉坏了,就都清理出来,把冰箱和厨房清洗了一遍。其实那些东西都很新鲜,根本就没有坏,但我还是把它们扔掉了。后来又感觉书房里味重,可是书房里除了书就沒有别的东西了,难道书也有尸臭吗?那段时间里我只感到奇怪,逐渐的客厅、卧室,以至家里倒处都飘散了这种味。我只好到街上去,哪知道街上也是这种味道,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东西都散发着浓烈的尸臭味。那时候,我才知道是自己病了……”
他的眼睛里透着惊恐,是一个人在感到绝望来临时的那种惊恐!
我无法找出合适的话来安慰他,就试探性地问道:“那你也不能一个人待在医院里呀,怎么不让你媳妇来陪床呢?听说你不见任何人,难道她的身上也有那种味吗?”
“有,她们都有!”
他说的是自己的媳妇和女儿。我能感觉到他的痛苦,同时脑海里闪现过一双白洁细致的脚踝,那样鲜活,那样滑润——他可是真的病的不轻啊!
“那么,我呢?”
“你身上也有,只是比较轻一些。”
我不知道该庆幸呢,还是该难过。
这时候先后走进来一位医生和一位护士,都戴着口罩,穿着长长的白大褂。医生用指头翻了翻方义的两个眼皮,又让方义张嘴,低下头来观察了他的舌苔,然后示意护士吊上液体,并给他扎上点滴就都出去了。方义将扎上点滴的一条胳膊伸展,放到床沿上,身子仍靠在被枕上,眨着眼睛低声狡黠着对我说:“他们身上的那种味更重。”
我没有回应他的那种苦中作乐,将一块毛巾叠成长条垫到那条胳膊下面,问道:“他们给你输的什么药?有效果吗?”
“他们诊断不出病因,沒办法下药。我吃什么东西都有尸臭,咽不下去,这些液体都是补充能量的,延续生命罢了……”说完用另一只手指了指我进门时放在地上那些袋子,苦笑了一下:“你带来的这些东西能让我多活一些时日。”
我忽然涌上一阵心酸,抓紧他的那只手,微微点了点头,随及又摇了摇头。
有研究表明,气味可以刺激人的某一部分大脑内的相关组织,不同的气味,能够使大脑作出不同的反应,从而给人带来不同的情绪,并对某一件事或者整体的价值观做出不同的判断,也就是说气味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思想的。反过来看,思想既是人类思维活动的结果,那么一个人的思想有问题了,可不可以影响到这个人身上的某一感官正常发挥呢?就比如嗅觉!
这样想着,我便尽量调整自己的情绪,用一种平静和诚恳的语气按照我的思维方式开导他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你这种病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或者本来就不算什么病。你可以多想想这个明媚的夏天,想想夏天里的那些花草,想想你的家、妻子和女儿……”
……我的脑海里立即呈现出一对端庄而礼貌的母女,就那样安静地坐在那间明亮整洁的客厅里的书桌前……说着说着,我倒是在心中有些羡慕起他来了!
他把塞进鼻孔中的两团棉球取出来,又从放在床头柜上的一个瓶子里倒出一些新的棉球,用手指拨了拨,选择了两个重又塞进鼻孔。一边恨恨地叹气:
“倒处都是那种味,连空气中都是……你给我一支烟抽吧。”
我说:“医院里不能抽烟!”他坚持着说:“没事,咱们这是单独病房,影响不到别人的,你也可以抽一支。”
我自己没有抽,从烟盒中拿出一支替他点上,就见他深深吸了一口,一扬脖子吐出一个飘飘忽忽、极不规则甚至带点形象丑恶的烟圈。我却在烟圈里怵然又看到了那两个歪歪扭扭的毛笔字——“浮华”!
“……或者,你可以换换环境,到乡下去,到你父母那里住一段时间,乡下空气毕竟要比城里新鲜。……再不行就转到省城医院去看看专家……”
他没有听进我的话,一句也没有!反而用充满了惊怵、困惑、恐惧和绝望等等多种复杂的表情掺和在一起对着我问道:
“你说,僵尸是人死后变异来的,那么人类是不是其他物种的变异体呢?”
我吃了一惊,后脊发凉,额头陡然间生出一层细碎的冷汗来。
方义怕是快让这种病给折磨疯呀!
自从探望过方义之后,我便总是觉得自己神经兮兮的。时不时就皱起鼻子,悄悄对着街上的行人、对着空气、对着马路旁边的电线杆子,甚至对着我的爱人嗅一嗅,有时候也低着下巴嗅我自己。所幸一切都正常,该香的地方依然香,该臭的地方还是臭。我知道这是受了方义的影响,所以很长时间没有再去看他。
但是这并不能说明我放弃他了,不再关心他。一则是我对他的病不了解,去了也无益,解决不了问题;其次是隔了很长时间,我不知道他还在不在市医院了。当然也有过再去他家中一趟的意图,但是一想起那份充满压迫的安静和那对锥子般金黄色的猫眼,就心生敬畏,只好望而却步了。针对方义的怪病,这期间我也翻阅过大量资料,哲学的、医学的,甚至还有神学方面的。我只想从中求证一下究竟是思想影响嗅觉还是气味改变思想,但是并沒有得出具体的结论来。不过无论通过那方面的资料来看,都是倾向于后者的可能性相对多一些。就这样在各种各样的纠结中又过了一段时间后,就接到了罗兵的电话。
罗兵是下午回到市里的,傍晚就打电话约我,可见他除了和我长时间没见面,想满足一下久违之后的新鲜感之外,必定和方义的事有关了。
我们是在一个比较偏静的小酒馆里见面的。两碟子热炒,一个凉菜拼盘,再就是一瓶大容量的红星二锅头了。完全是我们以往聚在一起时的格局,只是少了方义。我说罗兵在乡下这段时间晒黑了,但是身体却健壮了。脯胸上面的肌肉一块一块的,衬着体恤都能看得出来。罗兵也说他一开始总是乏困,总想躺下睡觉。但是坚持了一段时间之后反而觉得有了精神,浑身充满了力气,以至于到了最后干活就没觉得累过!
不过我俩都知道这是过场话,说着说着就心照不宣地转到了对于方义的话题上了。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各喝了3大杯,这也是我们以前在一起喝酒时的规矩。
“……一个人不管闻到什么都是臭的,而且还是那种最不能忍的尸臭味,你说该有多难受?”
罗兵刚刚咽下一口菜,嘴唇上面沾着油,让灯光照的亮晶晶的。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听说到方义这种病的,见没见到过方义。我怀疑他根本就体会不到这种病给方义带来多么大的痛苦,要不他也不会一边说一边还能够吃的津津有味,以至于满嘴流油。于是我便试探着问他:“你和方义是同村,应该知道一些具体的吧?”
罗兵放下筷子,点起一支烟来。他没有吐烟圈,却是将自己隐在烟雾后面,陷入了回忆当中:
“……方义在一次电视采访中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晚上回到家中情绪非常不好,没事找事地和她爱人吵了几句,说她爱人平时和他搞冷暴力,装深沉……你知道方义的爱人是特别能忍的那一种,所以很快就克制住了。他又转过去说他的女儿,女儿也不理他,任凭他唠叨。最后只好把自己关进书房里写稿子,他的病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他写着写着就嗅到一种很奇怪的味道,皱起鼻子品了品,却是那种浓烈的尸臭味,从喉间一直穿刺到脑腔,就来自身旁的书架上。他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在书架上翻找,可是除了书和他以前写过的一些稿件还放在那里之外,什么也沒有。他又查看别处,可是他的书房里除了书架和一个写字台以及他自己坐着的一把椅子外,再没有其他可查找的东西了。他受不了那种气味,就赶忙逃跑似得从书房中出来,才发现整个家中倒处都充满了尸臭!”
我们边喝酒边聊,或者是我边喝酒边听罗兵说。我怕打断他的话,所以不敢出声,喝酒的时候也尽量做到轻拿轻放。罗兵此时显然很激动,脸色更加红黑,夹着烟的手指在微微颤动。
“他连夜把家里全部翻了一遍,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他把冰箱里的冻肉全部拿出来扔掉,用一根管子把自来水接到便池上不停地冲洗。他的爱人和孩子以为他仍是因为心情不好而发疯,就瞪着两双大小眼睛一边看着他折腾,一边听他训斥——他问你们闻到闻不到?你们闻不到还是闻到了假装闻不到?就这样一直闹到天亮,他才摔门而出!
可是出门之后楼道里那种味更重了,他便又怀疑是哪家厨房里的肉臭了,或者是哪家圈养的宠物狗死了没被人发现,他就挨着门敲,挨家进去查看,见人就喊人家家里有尸臭,结果原来都相处的好好的邻居,都让他给得罪了一遍!
直至来到街上之后,遇到的每一个人身上都有尸臭,每一件东西上也都有尸臭,就连电线杆子上也有尸臭,他才明白过来,是他自己病了……
他从街上买了酒精绵塞进鼻孔,又买了消毒液,回到家中里里外外喷洒了一遍,然后蒙头倒在床上,从此不吃不喝,也不再折腾了,昏睡了一天一夜……我是第二天早晨接到方义爱人电话的,于是才和他爱人一起把他送到了市医院。”
我吃惊地瞪起眼睛说:“原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方义病了,你说你在乡下替父母翻修房子……”
不等我说完,罗兵冲我摇了摇手。这时候他显得很疲惫,软软地靠在椅背上,很无力也很无奈地继续说:“方义谁都不见,我和他爱人刚把他送进病房就让他撵出来了,他说我们身上都有那种味。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的确是在老家翻修房子,那件事没有骗你。可是方义病的奇怪,他又什么人都不让见,我当时想的是告诉你也没用,咱们谁也帮不上他,你知道了不但无能为力,反而徒增烦恼,所以我当时就没有和你说起这些事。”
“那么后来呢?你们是一个村子里的,你一定也全知道了吧!他现在在哪里?怎么样了?”
我顾不上责怪他,急着想知道方义以后的情况!
罗兵摇摇头,脸上透着很无辜的那种笑对我说:“没想到他肯见你,并且还听你的话。我和他虽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现在又都住在同一个城市,但是他只把我当成了一个熟人……你去医院里看他的那天劝过他回乡下休养吧,第二天,他就回村子了。”
方义的确是听我的话,但我没功夫和罗兵扯那些沒用的,接着问道:“那就是说他的病情现在好一点了吗?”罗兵摇摇头说:“沒那么简单,要不我也不急着约你见面了……他的病严重了……”
我喷出一口酒,定定地望着罗兵。
“方义回去那段时间我也还在村子里,他在村里和在城里的时候一样,说人家村里人人身上都有那种味,村里人养的那些猪呀狗呀也有那种味。还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所幸他父亲园子里种的那些瓜果疏菜勉强可以吃一些,不至于饿死。还是用酒精绵塞鼻孔,时间一长用完了,乡下又买不到,就让他母亲撕被套里的绵花,用他父亲喝剩下的高度散白酒沾着捏团塞。有一天就把自己闻醉了,说自己衣服上有尸臭,就把里外衣服都脱了,光着腚满大街跑。村里的女人们捂着眼睛骂他给祖宗丢脸,他却用手拍打着说哪个男人没有?遮起来就假装没有了?捂得住东西捂得住味吗?实在没办法,我就和他父亲商量了一下,又找了村里的两个人,一起把他送到了省城医院。”
“那么你是从省城回来的了?”我问。罗兵说:“是的。他不让我陪他,你去也不一定能见着他,他和在市医院那会儿不一样了!”
我叹了一声,猛地喝了口酒。罗兵也喝了一口,是那种扬起脖子见底式的喝。
一股悲凉从心底油然而生,我想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罗兵把后脑稍搁在椅背的横靠上,仰起脸看房顶上吊着的一个迷你小灯泡旋转,看着看着眼睛里有些湿润。他和我一样,除了悲凉,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知不觉中酒瓶里的酒就只剩下了三分之一,一斤半的大容量,平日里这个时候应该是见底了,剩下的那半斤该是方义的。我盯着那剩下的小半截酒,脸颊上不由的滑过两道清凌凌的热泪来。
这天早晨,我在市电视台新闻频道看到一则官方通报——昨天晚上11点20分左右一男子从电视大楼坠楼,经120急救鉴定颅骨和身上多处粉碎性骨折,当场死亡。死者名叫方义,生前是市电视台记者,疑似患有抑郁证。警方已介入调查,具体原因依据调查结果稍后公布……
我忽然又看到那双猫眼了,像金色的锥子,除了鄙夷和不屑,还加进了一些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