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的上海,雖已號稱十里洋場,市面非常熱鬧,但事實上娛樂事業,還不十分發達,遊戲場尙在創始時代,由樓外樓、天外楼开始,第二時期,纔有新世界、大世界、勸業場等發現,直到南京路上幾家百貨公司增辟屋頂花園,遊戲場方算進入興旺階段。
但当时一般高尚人士,咸認遊戲場品流龐雜,并非理想消遣所在,富家子弟,都不屑跑遊戲场,其唯一娛樂節目,是看京戲,其唯一娛樂去便是京戲舘。
五十年前,上海的京戲舘,總數不到十家,約畧計之,華界有十六鋪的新舞台,後遷九畝地,法租界有法大馬路的老共舞台,其他都在英租界,計爲二馬路的天蟾舞台、三馬路的大舞台、四马路的丹桂第一台、大新街的亦舞台、闸北方面有一個更新舞台,至於更早的丹桂茶園及天仙茶園等,早經淘汰。
案目名稱的意義及其任務
那時各大戲舘的營業招徠方法,是采取所謂“案目”制,作用有些和经纪相同。其办法是每一戲舘,必擁有若干案目,戲舘中的若干好位子,都由案目包起來,留下若干低價的位子,才歸門售,經案目包下的位子,即使賣不去,戲舘也要向案目算錢。
案目二字,其意義初乏解釋,我們如要知道案目二字的作用,及其創始時代,得上溯至六七十年前,原來那時候的京戲館,命名還多稱爲茶園,除樓上有並列的坐位外,樓下號稱池子,擺了許多方桌,屬於所謂散座,顧客入場,買的不是戲票,而是一種竹製的長形籌碼,顧客買得籌碼後,便由一位職員帶領你進入戲院,這種職員,其地位祗是畧高於侍役,同於後來戲院中之帶位,因爲他的性質,是按照籌碼而爲顧客安排位置,故稱爲“按碼”,久而久之,戲舘買籌既改爲買票,這些按碼的地位,也逐渐提高而重要,名稱便變成了“案目”,追本窮源,所謂“案目”,無非是按碼的轉音而已。
筆者遲生了十餘年,及至懂得看戲,戲舘的招徠方式,已盡是「案目」的天下,相識中祇有老友憨翁,他曾領畧過買了竹籌去看戲的早期風味。
案目既然要負承包的責任,當然要將售價提高,以便於中取利,但那時戲票價格,除刊載在日報上外更明顯地印在戲單之上,無法更動,案目們祗有另想辦法,覓取利潤。其辦法是對他所拉攏的顧客,在入座時,供應淸茶及糖菓水菓等物,售價比市上貴出數倍。這些案目,除營業時間,在場招呼顧客外,得閒則時常出入富家寓所,一般有錢人家的太太小姐們,都是他的长期客戶,這些阔客,用錢當然不在乎,何况那時規例,有面子的朋友,無論看戲或飲宴,都是一年分三節結賬,到了節邊和年底,案目開了一筆清单,向各處輪流收取,即使開一些花賬,阔客們大都照付如儀,那時生活穩定,物價低廉,因之這些案目,其收入也居然不恶。
案目營業方式及拉客情形
記得筆者學齢時代,即已是京戲舘的老主顧,當赴戲院觀劇,看到那些案目的拉客情形,覺得是相當可笑的,他們除應付熟客之外,在開鑼時,必需站在戲院門前,拉攏生客,腋下夾着一叠戲單,口裏則喊着來客的一種特殊標幟,譬如說:“那位戴銅盆帽的請到我這裏來”,又譬如說:“那位穿馬褲呢大衣的請到我這裏來”,經他這樣喊過後,那位顧客,他便有接待的優先權,別人不可再行争取。
舊日的戲院設備,在座椅背後,照例装着一塊狹長的木板,挖了幾個洞,作爲安放茶杯之用,台前十排左右的座位,在木板上披上紅網,陳列着瓜子、花生、甘蔗、蜜橘等物,作爲顧客消闲之用,每逢太太、小姐們光臨,他們還備有好多木製的小凳子,可供她們擱腳,使顧客感到絕頂舒服。這些設施,雖是案目們的斂財傑作,但也可想見,當時阔佬們看戲,不但舒適而且十分威水的。無論你在什麼時候入座,都有好位子爲你留着,至於經濟朋友,則祇能遠遠坐在一角,或者坐在二層樓後面或三層樓上,而這種偏遠的位子,反而要提前去排長龍軋票,方能獲得較好的座位。
筆者年輕時代所見的著名案目,以浩良、小楊二兩人最具力量,他們的地盤是天蟾舞台,別看他們做的祗是捐客式的一種小生意,因他們經常出入富貴人家,認識了一般有錢太太,在必要時,可以做他們的後台,使當時的“案目”,造成一種特殊力量。
集案目的力量請到梅蘭芳
記得某一年(距今約已有五十年——编者按:系1922年6月间)上海天蟾舞台營業不振,老闆許少卿想邀請梅蘭芳南下,挽回颓勢,苦於缺乏一筆運用的資本,後來和几個有力的案目商量,經案目再拉攏外股,凑成一筆巨款,請梅之舉,乃告實現。在當時情况,案目之與戲舘老闆,有着休戚相關之勢,戲舘邀不到名角,案目也做不到生意,因是在那時由案目墊款,協助老闆邀角之舉,時有發現,不過以那次的邀梅運動,其聲勢最爲浩大而已。
那次盛舉,我們雖不知案目們墊了幾許钱,但所邀到的名角,其陣容之浩大,幾有空前絕後之勢,計有楊小樓、梅蘭芳的雙頭牌,接下來是王鳳卿的二牌,人材之盛,開上海梨園業史上空前的紀錄。
1922年6月1日
筆者記得那時票價是花樓每位大洋二元二角,特別正廳和特別包廂是每位兩元,雖然座價很高,但觀衆還是座無隙地。筆者又記得那次第一晚的打泡是《新長板坡》,楊的赵雲,梅的夫人,王的劉備,恰是一時無两的搭档。那時筆者有一位跟他學做舊詩的老師陳飛公,他是舊京名士,和幾位遺老正做着海上寓公,他們不喜歡看梅蘭芳的戲,組織了一個捧楊團,專捧楊小樓的場,每天留有幾個位子,第一晚的捧客中,也有筆者的一份,說也慚愧,當時筆者纔十餘歲,戲知識很淺,對楊小樓那種陰陽怪氣的動作,並不感到興趣,實在辜負了這一台好戲,至今想起,不僅惋惜,也嫌傷料。
杨小楼、梅兰芳《长坂坡》
上述那一次迎梅運動,也是案目們全盛時代值得自豪的空前壯舉,但也可說是案目制度的𢌞光反照,從此以後,案目業務便漸向下坡,不到二十年,終由式微而進入淘汰階段,完全由對號入座制度取而代之。
新光大戲院試行對號入座
一般人都以為京戲舘戲票由案目制,改為對號制,開始自法租界八仙橋黃金大戲院,事實上第一家嘗試對號制的是英租界寧波路的新光大戲院,時間是在抗戰前的三年(按:应为1936年),新光大戲院由電影院改爲京戲院,戲院老闆是芮慶榮,但内部却有着兩位少壯派的股份,這兩位少壯派,便是後來“黄金”的小老板金元聲,和须生名票趙培鑫。兩人的思想比較新,便擬趁新光開幕之便,拿案目制從事改革,而試行對號制。那次“新光”所請的台柱是鬚生馬連良,旦角原由馬連良推荐黃桂秋,但芮慶荣却一定要用表面上是他乾女兒的華慧麟,其餘有小生葉盛蘭,小丑馬富祿、花臉劉奎官、二路老生李洪福等,馬連良的琴師是杨寶忠,華慧麟的琴師是鐘劍秋和現在此間的老敎師馮鶴亭。
1936年2月28日
新光戲院開幕之後,也是對號入座制的第一次嘗試,由於角色整齊,劇目紮硬,賣了很多天满座,不想出乎意外,在有一天的全院满座聲中,台上却閙出了一個極大笑話,原來那晚的戲碼是《汾河灣》、《法門寺》双出,華慧麟演柳迎春進入内,拿馬連良演的薛仁貴關在外,薛仁貴應當有一段西皮倒板“家住絳州縣龍門”轉原板的大段唱工,也是全劇中鬚生一角最精彩的所在,不知怎麽,華慧麟的柳迎春,忽然開了窑門,招招手請仁貴進入内,令到馬連良的仁貴,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還算馬連良不愧京朝大角,在此局面之下,不好讓華慧麟過不去,終於删去了這一段唱工,跟隨柳迎春進入窰内,一齣《汾河灣》便草草終場,等大軸《法門寺》廟堂一場,馬連良的趙廉對台上華慧麟的宋巧姣即景生情說:“我一世英名,險些爲你付與流水!”台下聞者,都爲馬連良鼓掌。事後一般人的猜想,咸認為華慧麟是票友出身,初次和京朝大角配戲,未免有些緊張,以致忘了詞,遂造成這個錯誤,但華慧麟却不肯認錯,對人表示,因爲馬連良暗示“馬前”,她以为馬連良取消了這大段唱詞,所以開窰門,招薛仁貴進,究竟是否係華慧麟忘詞,抑或她會錯意,那也祗有華慧麟自己知道了。
华慧麟
台上演劇閙笑話,和台下賣票制度改革,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但那時人們腦筋陳舊,尤其戲舘業這一班老古董,認為馬連良演戲,偏偏在取消案目聲中闹笑話,可證這個新的制度是不吉利的,還是奉行舊制為宜,案目們自然更一唱百和,表示案目制實在不宜打倒,由於馬連良、華慧麟合作的一場錯誤,藉使戲院業案目這一業務,又延長了好幾年的壽命。直到抗戰期間,黃金大戲院落入少壯派之手,對號入座制度方完成,而所謂案目這一名詞,也宣告結束。
黄金大戏院开幕典礼合影
黄金大戲院宣判案目死刑
黃金大戲院,本是黃金榮的事業,其後黃氏年老,讓渡與金廷蓀,金志不在此,便將戲院事業交他兒子元聲辦理,元聲有幾個得力幫手,便是孫蘭亭、汪其俊、趙培鑫、吳江楓等四人,合元聲在內,號稱黃金五虎將,諸人推舉孫蘭亭爲經理,他們年紀輕,富於朝氣,拿“黃金”办得有聲有色,第一件事,便是貫彻「新光」未竟之志,撤銷案目制,實行對號入座,理由之第一點,他們看不慣案目那一種嘴臉,第二點,他們实力雄厚,用不着案目墊什麽資本,第三點,廢除案目,可以免去中間剝削,减少觀衆們的負担,因之自五虎將接受“黄金”任務之後,便開始實行對號入座制度,還記得“黃金”開幕之日剪綵,聲勢浩大,計有名譽董事長杜月笙,“冬皇”孟小冬,四大坤旦之一章遏雲,“天下第一美人”陸素娟,和四大名旦之一尙小雲,武生李萬春,至於第一期的角兒馬連良、張君秋、葉盛蘭、馬富祿都被邀入剪綵之列,“黄金”的全新衣箱是以四萬元代價向李萬春開設的“四維堂”行頭店購得,馬連良跳男加官丶芙蓉草跳女加官丶李萬春跳財神、馬富祿跳靈官,眞可稱盛况空前。
“黄金”改革伊始,其他戲院還意存觀望,不肯立即跟進,但在改革以後,發覺觀衆反應良好,便也明瞭案目之於戲院,實在是一項不需要的人物,相隔不久,一律改為對號制,案目這一行業,便也宣告壽終正寢。
“案目”這一名詞,在國内戯劇界消失至今已達三十餘年,其沒落屬於意料中事,初不足惜,值得慨叹的是,京劇之在今日,也已日漸凌替而將爲其他劇藝所打倒,更隔若干年之後,其亦将步“案目”之後塵乎?那倒是关心京劇人士的一樁值得感慨的事。
(原载《大人》1971年3月第11期,图片为本号编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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