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许姬老谈谭鑫培蜡筒及唱片,精审全面,本号补充若干资料数据,略陈管见。
吴震修先生告诉我,“一九〇五年的一天,我走过北京琉璃厂丰泰照相馆,看见有人在拍电影,细看是穿了黄靠、带白三(胡子)、手拿象鼻刀、扮黄忠的谭鑫培,我就站定看他们摇镜头,拍的是《定军山》耍大刀的片段。以后,在前门外大栅栏大观楼,看到这个片段,还看过武生俞菊笙与武旦朱文英拍的《青石山》的“对刀”;俞菊笙的儿子俞振庭拍的《白水滩》《金钱豹》的片段,都曾在大观楼放映过。
谭鑫培《定军山》
梅兰芳先生说:“这些电影底片,早已没有了,但现在看到这些老前辈的剧照,就是当年拍电影时照的”。先母曾说,“你从小就是戏迷,五岁时,二叔(友皋)买了唱机、蜡筒(这是唱片的前身)开放时,很爱听,有时还叫好。我仿佛记得唱机是长方形,好像缝纫机的样子,把罩子拿下来,有一个金属圆筒,把蜡筒套上去,再把针头按在蜡筒上拨动开关,就发出歌唱音乐,针头是从里往外走的。第二年,莹甫二舅到苏州来看望我的母亲,二叔就把蜡筒放出来请他听,都是名角,什么汪桂芬、谭鑫塔、龙长胜……二舅听完了笑着说:”都是假的,我下次带两个叫天的蜡筒送你。”
蜡筒留声机
这些唱机、蜡筒是乌利文洋行出品,买唱机,附带十二个蜡筒,构造简单,自己就可以录音,梅先生的伯父梅雨田是行家。
隔了几年,一天,二叔提了个方形的包袱同来,很得意地对我说:“今天你可以听到真正谭叫天的唱片了。”说着就把包袱打开,那是一个紫色木头方盒子,插上喇叭,把唱片从米色纸套里抽出,片心有手工刻的字“百代公司、谭鑫培、洪羊洞”等字样。把唱片按在唱机上,针头是金刚钻,不是钢针,拨动开关,就听见“百代公司特请谭鑫培老板唱洪羊洞。
百代唱机
“头一面听的是《洪羊洞》病房,杨延昭对八贤王唱的[快三眼]“自那日朝罢归身染重病……”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好的歌唱音乐,翻过来再听是外国音乐,大失所望。二叔说:“还有好的。”又开第二片,《卖马》是“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两面是一段完整的西皮,听得过瘾极了。我要求再听,二叔也要听,叔侄二人把这三面唱片,连听了五遍。我那时已会唱昆曲,觉得从唱片里学唱并不困难,这是我醉心谭派的开端,給了我深刻的印象。若干年后,我才体会到这三面是谭鑫培所灌唱片最标准的尖端,因为是梅雨田的胡琴,李五(奎林)的鼓,当年在清宫戏台上慈禧太后听的就是这三个人。我还要感谢百代公司主持人为我们保留了这十分钟的资料,恰是祖国戏曲音乐遗产中的珍品。
按:庵《谭谭上海评戏大家》云:“光绪三十四年二月,百代公司托乔荩臣在北平办留声机器。当时,北平各角都去唱过,特留二十个桶子约谭去唱。谭再三推辞(旧式留声机器是圆桶子),后来只允唱三出(《洪羊洞》《卖马》《打渔杀家》。”实际是《洪羊洞》一段,《卖马》两段。百代公司在华第一次录音大约始于1907年秋冬,结束不会晚于1908年春,即光绪三十四年二月前后。
以后,百代公司又出了《捉放曹》《探母》《碰碑》《乌盆计》《桑园寄子》《战太平》《打渔杀家》等十二面。(按:这期谭片灌于1913年9月。《戏剧月刊》第2卷第10期载谢醒石《梨花片片》称“ 民四,谭鑫培受百代公司之请,在琉璃厂土地祠装话匣六张,得酬金二千八百元”,“民四”是在华发行年份。受“一战”的影响,此期唱片的生产发行周期相当长,至1917年还有新片陆续上市。)一边听谭鑫培的戏,同时听唱片,自以为学得很像了。二十三岁那年,我在天津见到陈彦衡先生,我们有世交,称他为世叔,先父冠英公对他说:“小儿喜欢学小叫天,你教教他。”有一天,我到他家,陈老说:“你唱一段给我听。”就把胡琴从柜里取出来问我唱什么?我答《洪羊洞》[快三眼],接着又吊《卖马》《捉放》的西皮,《碰碑》的反二黄。他说:“你有昆腔底子,四声和出字收音都不错,就是嘴里喷口的劲头还不够充沛,行腔气口也不妥帖。另外,从唱片学唱,好处是可以一遍一遍翻来复去听,缺点是受三分钟限制,不够完整。你觉得哪几张唱片最好。”陈老要测验我的鉴别能力。“我以为《洪羊洞》《卖马》最好,后来灌的《桑园寄子》《捉放》《碰碑》《探母》等也不错。但觉得胡琴 、鼓并不精采,影响了唱腔,这是什么緣故?”我想听听他的意见。
“老谭第一次在百代公司灌的唱片《洪羊洞》《卖马》这三面是梅雨田的胡琴,李五的鼓,梅雨田喜欢研究西洋玩意儿,自己能修钟表,曾把自己拉的《柳摇金》《傍妆台》等牌子灌在蜡筒里,这《洪羊洞》《卖马》三面唱盘是他把时间算好,所以唱得很舒服,《洪羊洞》的[快三眼]整整三分钟,他在萧天佐以假成真下面,减去'真骸骨现在那洪羊洞,望乡台第三层那才是真。'看出唱片已到边缘尽头。”陈老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这三面是一个谭派票友从中穿线介绍的,送的钱不多,发行后畅销全国,百代公司賺了一笔钱,第二批灌的十二面,事先商定,由百代公司送银元五千元,这在当时是一笔可以买几所房子的代价,在灌片前,老谭问来手(即介绍人),'场面怎么说?'外国经理答复是包括在五千元内。于是老谭为了利权不外溢,就叫儿子谭二拉胡琴,另外找了一个打鼓佬,比李五、刘顺(也是名鼓师,曾为梅兰芳打过《出塞》等昆腔戏)差远了,所以大为减色。”陈老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说:“这批唱片发行后,我曾对鑫培说'你唱了一辈子戏,名震中外,北京城里口头语“无腔不学谭”,就留下这几张片子!应该好好儿计划一下,胡琴、鼓找谁?唱些什么戏?把时间掐好,譬如刘順打鼓,假使约我拉胡琴,我可以不受酬报尽义务。你就图省几个钱,现在你把后灌的和《洪羊洞》《卖马》比一比,差了一大块,我真替你难受。'”陈老说:“他听了我的话,半晌不说话,看出是后悔的样子。”
一九五八年,我和徐兰沅先生谈起这批唱片,我问他:“究竟老谭对这些唱片自己觉得哪几片好些?”徐老说:“有一天晚上我去给他吊嗓,他正开着话匣子听《探母》的西皮慢板,指着唱片对我说:'这叫字正腔圆'。”
“我觉得《桑园寄子》《打渔杀家》不錯,虽然由于场面减色,但还是耐听的。”徐老同意我的看法,他感慨地说:“当年的录音技术还粗糙,如果像現在有彩色影片把那些老辈的艺术完整地纪录下來,那该多好呀!”
一九五九年,梅先生写《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三集:“我和余叔岩合作时期”一章时,我常到大外廊营和谭富英兄核对一些细节,有一天谈起这批唱片,我觉得场面太差,影响质量。富英说:“我二伯父拉的《战太平》西皮的尺寸太快,也就我祖父能应付,要我就张不开嘴啦!”
这批唱片虽然有上述的缺点,但毕竟是可贵的资料。三年前,曾托朱复同志向唱片收藏家,征集了十五面唱片,过录在录音带上。由于年代久远,伴奏的乐器听不清,还有杂音,但谭老的唱腔仍旧吸引着我,有时放出来听,这如同学书法,一种是临帖,另一种是看帖,我现在属于后一种。听说台湾发行了谭鑫培、杨小楼、余叔岩、陈德霖……的录音带,曾托港友胡先生购买,交葆玥、葆玖在港演毕归来带给我,可是葆玥的行李丢失一件,这些录音带也在其中。现只好再托胡君代购,据友人说,台湾发行的录音带,把杂音滤去,听起来比较舒服。
一九五八年,有一次电台播出谭鑫培的《黄金台》,梅兰芳先生说:“这是假的。”就叫我用他的名义写信給广播电台,大意是谭鑫培先生传世唱片,只有百代公司发行的《洪羊洞》《卖马》等十五面是本人所唱,其它均属伪托,你台播放的《黄金台》经审定是假的,希望以后不要再播放,以免影响谭老先生的声誉。
关于伪造谭鑫培的唱片,早在蜡筒时代,就已泛滥成灾。到唱片盛行后,此风未歇,我作了如下考证:
按:除蜡筒外,最早署名“小叫天”的圆盘唱片当为1903年3月在上海灌音的克莱姆峰(Gramophone)唱片。计有:《九龙山》《六郎归天》《清河桥》3张单面唱片,均为上海清音(堂名)所唱。1905年物克多有《打棍出箱》单面唱片1张,内容是花脸与老生对唱,亦系“打唱班”所歌。
这期物克多另有3张单面10吋片亦署名“小叫天”:计为《桑园寄子》[1]《秦琼卖马》[2]《打鼓骂曹》[3],为同一人所唱。嗓音特征不是童伶就是坤伶。而1905年上半年,乔治·切尼在沪录音期间,赵小廉的儿子“小叫天”(初出台时名“小小叫天”)和他哥哥“大奎官”常在天仙茶园演出。此外,同时期还有妓女出身的坤伶周秀英,艺名也叫“小叫天”。因此,这3张唱片认作假冒谭鑫培的理由似不够充分。
1906-1907年,哥伦比亚公司在北方的录音中有署名“叫天”的《空城计》和《乌盆记》。片芯印有“挽请内廷供奉”字样,谭鑫培在升平署剧本上即署“叫天”,故这两面唱片明显是假冒老谭。此外,1909年收音的BEKA唱片亦有署“谭鑫培”的《秦琼卖马》等假片。
较早的有物克多公司(胜利公司前身)出版的所谓谭鑫培《打棍出箱》一面,(按:此片实为1915年录音,1916年上市,还有《乌盆记》一面,均系谭派名伶贵俊卿所唱。)背面是龚云甫《行路训子》。(按:片芯署名是“龚处”,《乌盆记》的背面为龚处《徐母骂曹》,均非龚云甫所唱。)以后(按:《黄金台》等片为1908-1909年录音,实在上述二片之前。)胜利公司出版过一批假谭鑫培唱片计有《田单救主》头二段。片号54711 A-B,注明谭鑫培、金少山合唱,头段是二黄导板:“听谯楼打四更玉兔东上……”二段是花脸伊立唱“御史衙前下了马”,对白到“大王不准也是枉然呐”。《黄金台》头二段,片号 54586 A-B,头段 谭鑫培、金少山对白从“乳娘与小妹,小妹同乳娘”到田单唱「一见奸贼出府门”四句散板。二段,田单唱:“千岁爷休得要大放悲声……”,梅先生听到的就是上面这四段。还有 伪片《秦琼卖马》一面,片号54712 A,注明谭鑫培、王长林合唱,內容是从“店主东牵马”叫板起,唱到“摆一摆手儿你就牵去了罢”止,中间有丑角夹白。伪片《洪羊洞》一面,片号54719 A,注明谭鑫培唱《洪羊洞》,内容是杨延昭出场唱四句二黄慢板:“叹杨家保宋上心血用尽……”,背面是假孙菊仙《忠臣不怕死》(即《骂杨广》)。(按:孙菊仙《忠臣不怕死》不假。[4])
我记得五十年代中期,国营“人民唱片”(按:上海的中华唱片更早)曾将上述几张假谭鑫培唱片翻版发行,并见于同时出版的《大戏考》一书。电台还播过假谭鑫培《空城计》不知出处。(按,可能就是哥伦比亚唱片。)
按:这批假谭鑫培唱片不止这几种,还有《打棍出箱》2面,《捉曹放操》1面,与德珺如合唱的《回龙阁》1面,与王长林合唱的《乌盆记》1面等。初版均为单面唱片,且大多是12吋片。曾再版为多种双面片。片芯署名有的署“谭鑫培”,有的称“谭鑫培即小叫天”,有的再版片还加上“内廷供奉第一等真正名角”字样,唯“培”字均误为“倍”。许姬老所见的几种则是1935年胜利公司的复制片,原版12吋片经删节后统一改制为10吋双面片。中华唱片等也是根据复制片再版的。
这批唱片均系谭小培代唱。最早发现这个秘密的,可能是剧评家舒舍予。1915年旧历新年,谭小培在上海演出《黄金台》,舍予在台下听罢,“乃恍然知曩昔所购,钢针留音片之谭鑫培四张《黄金台》,乃此子所唱”[5]。这也许能解释,为什么现在我们从未见物克多唱盘中有谭小培的唱片,而谋得利公司为这批唱片刊登的广告中却既有小叫天,又有谭小培的名字。从绝对“真伪”的角度说,这批唱片自然也属于“赝品”,然而,它与大量以清音(堂名)冒充名伶的赝品相比,有其特殊性。郑子褒在1926年披露说:
因当时灌音,适值国丧。(光绪)谭氏为内廷供奉,理应举哀□孝。戏剧为娱乐之一种,当然亦在禁忌之列。然于公司方面,早有成约,势难中途更改,不得已乃遣小培南来代为收灌,至公司之所以署名为谭鑫培者,乃谭氏之本意,决非故为蒙混。[6]
“南来”说或为误记,其他所言至为合理。满清末年,“礼崩乐坏”,上海、天津等通商都市又有租界存在,“双国丧”在很多地方并不严格守制,同庆班的其他名角,如金秀山父子三人、青衣孙怡云、小生德珺如、老旦文荣寿、丑角王长林等均如期参加了录音。但,众所周知,谭鑫培对清廷的感情有别于普通伶工,“子代父职”,事出有因。在梨园界,伶人因故无法登台,父子亲属以及师徒代唱代演,在中国人的情感世界中属于特殊的情义,时常传为佳话,观客一般也不会挑剔;而在1908年,中国的伶人恐怕也未能理解灌唱片与唱一次堂会在传播意义上的区别。在这一层上说,这批“胜利”的伪谭片实有别于一般的赝品。
从梅先生致函广播电台后,就不再播放假谭鑫培唱片。我所以不厌其详地罗列假谭片內容,为的是告诉持有此类唱片的京剧演员,澄清真假,以免鱼目混珠、贻误来者。
中华书局 1985年5月版第192-198页
[1] 模版号、目录号:7533。
[2] 模版号、目录号:7531。
[3] 模版号:7538,目录号:42203-B。
[4] 柴俊为《孙菊仙唱片真伪新考》,《中国京剧》2021年第4-6期。
[5] 舍予《剧坛·元旦两台观剧记》,《神州日报》1919年2月4日第6版。
[6] 梅花馆主《续留声机片琐话》,1926年9月5日《新闻报·本埠附刊》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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