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案惊奇|柴俊为:也说“听戏”与“看戏”

文摘   2024-07-16 19:07   上海  

有人推给我一篇论文,题目叫《跨文化前表意性训练:在边界消失的深处跨越》,云里雾里,论题也无关我的兴趣,只是其中有几句提到了梅兰芳:

20世纪初梅兰芳将京剧表演艺术与新技术、电影和国际化语境相结合,带来了“表情精妙”“身段玲珑”的演出效果,使得京剧表演不仅是听觉上的艺术,更是视觉上的艺术。

这有点匪夷所思。照这么说起来,梅兰芳之前,京剧只是“听觉上的艺术”?戏曲表演的“四功”——“唱念做打”,“做”和“打”难道不诉诸观众的视觉?抑或是梅兰芳之前京戏是清唱班?

话说回来,这一歪理的源头倒不在青年学者,他们只是把“经”越念越歪了。

所谓“听戏”与“看戏”的说法由来已久。我读书虽少,也在梁实秋、齐如山等大学者的书里读到过。不过,他们对“看”字多是贬义的。梁实秋看了尚小云的新戏,就说:“完了完了!……有什么样的观众就有什么样的戏。听戏的少了,看热闹的多了。”这里的“听”与“看”指的观众的兴趣侧重点。所谓“听戏的”就是指注重唱念做打表演艺术本身,而“看”就是指看戏图热闹看噱头。

尚小云在《摩登伽女》中饰钵吉蒂

实质上,“与“看戏”这一对词语都是借代法,意思一样,都是指观赏戏曲抓住“听”和“看”这两个字望文生义做机械化、扩大化演绎,甚至作反向推导是违反常理逻辑的。

有人从字面望“文”生义,认为北京称“听戏”,所以京派只重唱工;上海称“看戏”,海派是完整的戏剧。照这个逻辑,上海人吃啥都叫“吃”:吃饭、吃面、吃馄饨、吃茶、吃老酒;北京人“吃”、“喝”得分开:吃饭、吃菜,有汤水液体的食物得称“喝”:喝水、喝酒、喝粥、喝馄饨……那是不是上海的茶、酒都是固体的?

还有的演绎说,北京戏迷习惯在戏园闭着眼睛听,故曰“听戏”。网上贩这种论调的不少。按:旧式茶园有柱子,会挡住一部分座位的视线,俗语叫“吃柱子”,而最后靠墙的位子也是不大看得清台上,故而价钱都便宜,有些穷票友干脆就在那儿“闭着眼”记唱腔。那是因为本来就看不清,不如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力听。真有条件的,谁会闭着眼“听”戏?历来记述谭鑫培的文字车载斗量,哪个不说他武功好,做工表情好,能说这是闭着眼“听”出来的?余叔岩、言菊朋、王君直、溥侗等凑一桌听谭鑫培,都是又记唱腔又记身段。余叔岩曾说,听谭鑫培的《桑园寄子》,又要记唱腔又要记地位记身段,累得一回家就躺下睡着了。半夜醒来,又怕忘了,就摸黑爬上桌子,复习“登山”的身段,不小心把祖传的古玩碰碎了都顾不得捡……再说了,如果都“闭着眼听戏”,老戏那么多做工戏、武打戏是演给空气看的?武生、武旦、武二花、武丑这些行当要来干什么?

杨小楼、谭鑫培《阳平关》

这种无厘头的话,当八卦说说也就罢了。有人却拿来做起了“学问”,发明出京剧有所谓“听戏时代”与“看戏时代”的“学说”。始作俑者,城北徐公也。徐公曾是中国京剧院的编剧,后主动离职,调入中国艺术研究院,成为“从大文化”研究京剧的著名学者。他勤于笔耕,著作等身。有一回在他家里,大家盛赞徐夫人的散文文字精美,他却说她写得太慢还是太少,记不清了,徐夫人直接怼道:“我不像你,随地大小便!”

徐公在《京剧的来处与去处》一文中,提出了许多京剧的“来处不明”,其中有一条是:“谭鑫培谓‘我们家唱老生都是先从武生唱起’,道理何在?”其实,这话是谭元寿说的,道理说得很明白,徐公却理解不了。

虽然没有搞懂其中的道理,却不妨碍徐公断定“京剧初期以唱为主,观众进戏园子主要为听唱,演员唱的好观众便满足了,并不在意做功和武功”(徐城北《梅兰芳百年祭》)。反过来也可以说,因为他被自己发明的“京剧初期以唱为主”的认知困住了,自然也就无法理解唱老生为什么要先学武的。其实,早期京剧的老生、小生、花脸,内行都是文武兼备的,甚至演员就没有武生这一说,所谓武生、武小生都包含在老生、小生里。文武分家,是票友下海和表演艺术精细化之后逐渐发展起来的现象。张二奎、孙菊仙都是票友下海,汪桂芬虽是内行,却是相公堂子出身,跟票友也没啥两样,因此,他们才是以唱为主。然而,在那个时代氛围里,也不能完全“刀枪不入”。孙菊仙、汪桂芬在上海都唱过《定军山》《战太平》这类“靠把戏”。而内行演员的训练从小就是喊嗓、练功同步进行的。程长庚、余三胜、王九龄、杨月楼、谭鑫培等等绝大多数伶工无不文武兼擅。徐公昧于历史,生造了一个所谓的“听戏时代”。

1892年11月4日

“听戏时代”既然站不住,所谓“看戏时代”也就自然垮了。戏,从来是不同时代可能听到、看到不同的内容风貌,而不存在什么只“听”只“看”的事。就以徐公树立的“看戏时代”代表——梅兰芳为例,梅派唱腔恰恰是生命力最强的内容,而当初吸引眼球的种种热闹反倒烟消云散了。

然而,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把一部京剧史用两个名词一概括,简单易记,朗朗上口,很快就传播开来。熟人中翁思再、罗怀臻等亦纷纷跟进,摇旗呐喊。马克思说:“我播下的龙种,收获的是跳蚤”。而播下的就是谬误,能收获什么?——诺!来了:

20世纪初梅兰芳将京剧表演艺术与新技术、电影和国际化语境相结合,带来了“表情精妙”“身段玲珑”的演出效果,使得京剧表演不仅是听觉上的艺术,更是视觉上的艺术。(《戏剧艺术》公众号2024年7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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