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鑫培由京到沪
譚鑫培爲平劇一代宗師,執鬚生之牛耳,垂數十年。綜其一生,在清末聲勢最盛·爲内廷供奉,極得慈禧太后之賞識,王公大臣,折節與交,每一演出,九城哄動。故友呂著靑(單名咸),山西籍,在京當學生時,為欲聽老譚之《寧武關》,不惜脱下套裤,送往典當。拳匪亂興,京師震動,而人們捨不得不聽小叫天,即譚之藝名,故狄平子有詩句“國自興亡誰管得,满城爭說叫天兒”」以纪其實。但一到民國,其勢頓衰。清社既屋,人心皇皇,梨園子弟,紛向外埠謀求立足,譚氏亦赴滬出演,不意因演《盜魂鈴》,在四層枱子上面,未曾翻下,而竟吃一倒彩。此當爲譚氏最失意之時期。
迨後時局底定,秩序漸復,平劇前途,又復光明,戲迷日多,譚派盛行。群相戯言,要學旦⾓,須染梅(蘭芳)毒,要學老生,須得痰(譚)迷,譚氏聲威,至此又復大振。
譚鑫培與新舞台
民國四五年之交(按:1915年9月),譚氏年近七旬,來朝南海,燒香禮佛,路過申江,下榻於其婿夏月潤家中。夏氏梨園世家,昆仲多人,月珊演老生,後改演丑,以演《濟公活佛》馳名於世。月潤演武生與李春來、沈韵秋齊名,演《伐子都》,着厚底靴,跳四張枱,面不改色。月恒武丑,月華武净。清末,陳其美因革命而被捕,夏月潤夜入製造局,負陳逃出,民軍攻打製造局時,夏家全體武行,加入助陣,得以早日成功。光復之後,陳氏任滬軍都督,對於夏家,甚爲優禮,不時過從。余亦在此時,與夏月潤熟識,月潤曾令其子蔭培問字於余,蔭培習鬚生,甚聰明,亦有微名。
夏家所開戲院,名新舞台,設於華界九畝地,意在振興華界市面。所邀多是名角,如孫菊仙即曾經年駐演。但因華界常常戒嚴,顧客裹足,歷年營業,虧耗甚鉅。今値譚氏南來,月潤夫婦,乃跪求老爺子賞飯吃,譚不得已,允演一星期,一切從簡,塲面配角,均用新舞台原班人馬,只電召琴師某略带應用行頭南來。海報一出,遠近轰动,火車輪船,乘客絡繹而來,余亦由南京趕到,下車伊始,即以電話尋新舞台熟“案目”定座。戲票價目,正廳銀洋三元,外加茶水“案目”小账等,合計,須合銀大洋六元,在當時可謂破天荒之高價矣。共看三天,戲為《失空斬》《汾河灣》及《珠簾寨》。事隔多年,记忆難週,勉强想得起者,塗寫一二。
譚鑫培的《失街亭》
譚鑫培每次來滬,《空城計》在必演之列,且有時“紳商煩演”,在同期中,一演再演,大概上海人對此戲,特別愛好。余前在京中,曾聽過老譚此戲,後在滬又曾聽過,彼時尙有京角如王長林等同來,今則係第三次,大好機會,何可放過。好書不厭百囘讀,多讀方能得到深一層之領會,否則不能深入,蓋凡高深藝術之探求,亦莫不如是也。當晚之角色支配如次:飾司馬懿者爲老伶工曹甫臣。馬謖爲武淨許奎官(影星葛蘭小姐之外祖父)。王平為小連生,即潘月樵,文武老生,長於做工,相傳麒麟童即私淑此君,曾見其與孫菊仙合演《羣英會》,孫孔明,潘飾魯肅,一副忠厚老實相,絕無油腔滑調。趙雲為張順來,乃名武生張徳禄之父,二老軍為夏月珊、邱治雲,邱原名小保成,演净⾓,後因身體矮小,改演丑,以飾武大郎享名,自命不凡,故後有《珠簾寨》之失。譚氏出塲,面部清癯,已現老皺,兩顴凹陷,而雙目有神,氣勢威肅,嗓音覺已低細,仍甚清越。靜心細聽,覺其唱做,仍能處處顧到,不稍放鬆。坐帳之時,馬謖請令鎭守街亭,言大而誇,譚與問答,兩目注視,眼皮動不停,及後三報時,對於探子,雙目亦係如此。記得彼時,有等譚派票友,隨時隨地,都學這一套,後來看見過余叔岩於三報時,對探子亦係眼皮動不止,師承有自耶?三個“再探”譚氏一步緊一步,至今演者奉爲圭臬。惟觀孫菊仙演此劇不同,孫於第二報,“司馬懿領兵奪取西城”,頗露驚慌,大聲急命“再探”,而於第三報,“司馬大兵離城不遠”,反低輕命“再探”,想係故示鎭靜,安定軍心,此亦可見老輩伶工之各有會心也。此戲孔明有三次出塲,余特留心其每次出塲之神態,首次出塲,肅穆威嚴,第二次,緩步出塲,微帶戚容,第三次則眼神光足,怒形於色。把握住此次神態,接下去每塲細看,便體會到其唱做之如何美妙,何處出神入化而皆出於自然,絕無做作。孟小冬女士曾語我云,彼演至“斬謖”時,在塲内,一聽到杭子和之鼓㸃,即不由無名火上升,痛恨馬谡不聽囑咐,誤了大事,此時好像自己即是孔明,故帶怒出塲,情態生動,不是故意裝出來的。我聞之,即參合囘想老譚新舞台之情形,正是如此。此種意境,神妙欲到秋毫巓矣。
譚鑫培的《珠簾寨》
新舞台《珠簾寨》之海報出後,一般上海人多不知爲何戲,後經向内行打聽,乃知爲花臉戲《沙陀國》又名《解寶收威》之改編。《沙陀國》曾見名净角劉永春唱過,眞是黄鐘大呂,劉為內廷供奉,與金秀山齊名,嗓音不似金之渾厚,但較為寬宏,在百代公司灌唱片時,震壞機件多次。此人唱法特别,胡琴過門未完,即開口唱,人以為怪(按:仅是西皮如此,可参看拙作《花脸刘永春唱片真伪辨析》)。而《珠簾寨》據云,係宮内的本子,經譚老板唱紅,老佛爺甚愛聽,極少在外演唱,至民國後,譚始演過一次,由汪笑儂飾程敬思,在上海尙未有人演過。是晚之角色支配:飾程敬思爲老伶工潘桂芳,大皇娘爲周鳳文(前係崑曲名旦),藝名夜來香,二皇娘為趙君玉,老軍為邱治雲,周德威爲夏月華。譚氏之李克用,臉部未敷粉,祗稍揉紅,兩眼神足,念白跌宕有力,一副倔强老大王之神氣,與儒雅之諸葛丞相大不相同。擺队迎接程敬思時,出帳步至台口轉身,一手掏起翖子,朝上塲門一望,然後安步走下。此一身段,他戲中亦多有,本屬常見,人所慣演,但觀譚氏演來,氣派之大,姿態之美・歴观諸伶,無有能及。與程敬思相見,面帶喜色,互相慰問,神情極為殷摯。念到“你我挽手而行”,右手挽程,左手撩袍起步,同時轉面,向程一點頭,帶笑下塲。常伶迄未見過有此一美妙姿勢。
其尤美者,為收威之種種身段,起壩時,紮靠出塲,白髯飄拂,手足從容不迫,上馬揚鞭,進塲出塲,多有與《定軍山》相似處,特行動較爲遲緩,大約故示老態,而其實腿工仍健。夏蔭培吿我,老譚每天起床後,盥潄洗面,均蹲在地上,良久良久,方起立喝茶,有時練練八段錦,幾十年習慣如此,故腿力不衰。當周德威發箭時,譚兩次出塲接箭,迅捷美妙,形態逼真,得未曾有。
此日,在如此一塲好戲中,忽然出了一個岔子,大煞風景。乃演老軍之邱治雲,在台上講蘇白,老譚聽不懂,屢問不改,譚似不耐,說湖北話:“你說的麽事,我聽不懂啊?”而邱仍用蘇白說:“我是蘇州人,流落該搭,難怪耐老娘家聽弗懂啊!”至是,台下起鬨,大罵混蛋,花生水果,亂擲上台,老譚乘勢下塲。以後再出塲時,邱改用京白,始告無事,一塲活劇,如在目前。
譚鑫培之一席談
譚鑫培此次在滬,享譽至隆,新舞台固然天天满座,大小報紙,一致讃揚,但有某報責難配角不佳,又指鼓師張潤泉(内行稱爲牛相)有幾處打得不對。張曾持報向後台經理夏月恒理論,謂屢次請譚老板對對塲子,總是不理,錯不在我云。乃竟被譚所聞,由譚温語加慰了事。演後數日,我由夏月潤之介,前往訪候,見譚頗現老態,完全北方土老頭神氣,不似在台上矍爍,殊出我意料之外·見面寒喧,甚為客氣,倒也健談,並無向來傳聞驕蹇之態。譚氏先說:“這次幸未唱砸,很感謝各方多捧,不過連唱一星期,稍疲累,在北方不過毎演二三天。”我说:“大概是場面配角不順手唱得吃力?”譚连說:“不是,這次多辛苦新舞台各位幫忙,他們玩藝兒都不錯,打鼓的點子亦很行,報紙有點誤會。“我說:”有許多外國人來聽,說您的藝術,可以代表中國文化。“譚說:”不配不配。人家的藝術,聽說是公家及許多大文學家編排,有一定的準譜子,才是文化。咱們中國戲,哪談得上。各幹各的,誰也不管誰。老實說,當初學戲,大多连字都不認識的,祗跟着師父哼哼,念念,如自己想往上爬,常去請敎通文墨的先生們,一㸃半㸃,方才懂得㸃東西。現在大學堂的老爺們不是常批評中國戲野蠻,不配說是中國文化嗎?話又說囘來,咱們的戲詞也多有不對,拿《空城計》來說吧,好多人勸我把“武鄕侯”三字改一改,可是我哪里改得了啊,有人改過,可又唱起來不順口,這是沒有法子啊!”我說:“不必管外行人胡扯,你這樣高的藝術,多數人都認爲是中國的寶貝,應該多灌點留聲片子,多敎幾個徒弟,可以流傳下去啊。”譚說:“灌片子的事,有幾家公司來談過,因爲這次,一点沒有准备,只好下次再來。若說敎徒弟啊,這就不简单啦,李先生!您是大文學家,已經久仰,可沒知道咱們這一行的内容啊,現在的人,不肯吃苦用功,敎戲的師父們,亦不肯像早先那么認眞,如照老法,又要被罵爲野蠻了。若是有底子的人,還可以容易領上路,但多不肯耐心學㸃眞玩藝,要求想偷點摸㸃,這樣能成嗎?還有自己以爲有了㸃本領,便了不起,不是誠心來學,不過想弄門面・好去蒙人,我見得多了。再説現在唱戏,要考究佈景,諸葛亮有城樓,可以上去“觀山景”,司馬懿嚷着“坐在馬上傳將令”,可是馬在哪兒?况且現在旦角當令(指梅蘭芳),行唱新戲,紅綠電光,好像文明戲,不知將來要變成怎樣呢?“是夕談話頻暢,因有夏月潤父子在座・故很隨便,無拘無束,臨別之時,譚尙說,明年一定再來,代新舞台好好的幫幫塲,並對我約期後會,拱手送別。距知次年,譚氏即在京逝世,一代藝宗,音容頓杳,此一席談話,亦隨風而逝矣!
(原载《大人》197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