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伶官世家,除張國泰一系外,還有一個戚家,他們的弟子,都是唱花旦的。張的弟子,以几盞燈為排行,最著名的,如“一盞燈張浣靑”“四盏灯周詠棠”“七盏燈毛韻珂”“十一盞燈劉玉琴”等。其間尤以毛韻珂多才多藝,走紅於上海劇界達數十年。戚氏的崛起,畧後於張氏,門下弟子男女兼收,都以牡丹爲號。戚氏藝名為艷冰,聲望不及張國泰之盛,門徒方面,如紅牡丹、粉牡丹、金牡丹等,均為女性,才具也極普通,未能受人重視;却不道其間有一個男弟子綠牡丹,色藝雙絕,初陳色相,即紅極一時,足稱海上劇壇後起之秀。按在民元以後,南方伶工唱旦角之傑出人選,羣推馮子和、賈璧雲、毛韻珂、趙君玉四人,自上述四人老去後,江南名旦,即無優秀之繼起人物,綠牡丹之崛起劇壇,在紅氍毹上,着實走紅了一個時期,堪爲南方劇壇放一異彩!惜乎好景不常,沒有好久,聲光即歸黯淡,未能長葆其光榮,使相識人士,莫不引為遺憾。
黄玉麟便装
綠牡丹系出世家,黃姓,字端生,小名玉麟。據稱他父親做過知縣,後以家道中落,遂使其子從戚氏習劇藝,以綠牡丹爲藝名·筆者初次看見他演戲,是在大新街亦舞台,掛的是三牌;大都唱花旦戲,如《花田錯》《鴻鸞禧》等,偶然也演《晴雲撕扇》《寶蟾送酒》等古裝戲,並無藉藉名。其後,忽然認識了民立中學的一位教員陸澹盦,愛其聰慧,捧之不遺餘力,陸氏是個英文敎員,但多才多藝,不但舊文學根底好,對京劇也極富經驗,他本來是翻譯偵探小說的,自認識玉麟以後,便抛棄了做小說的工作,為黃玉麟編製了好幾部小本新戲,如《龍女牧羊》《风尘三俠》等,再加報紙的極力鼓吹,再度演出,一炮而紅,奠定了他南方首席旦角的地位。
捧紅綠牡丹是陸澹盦,但揄揚綠牡丹文字的地盤,大部屬於《金鋼鑽報》。關於《金鋼鑽報》的創辦,和陸澹盦的發生關係,其間有着一段很長的故事。由於民元以後,上海的小型報,都屬於三日刋,組織並不健全,如《遊戲報》《新遊戲報》等,所載均為娛樂消息,不爲社會人士所重視。自《晶報》問世,延請名家執筆,選刋政治性和趣味性的文字,風格為之一變。故《晶報》之在社會人士目光中,具有相當地位。當時忽然有一位浦東人施濟羣,他是做中醫的,因以濟羣爲號,可能由于附庸風雅,獨自創辦了一册《新聲月刊》。施大夫並不長於文學也並不精求醫理,生活所寄,是出賣他祖傳的一種“立退腳腫丸”。待到《新聲月刊》問世,《晶報》上忽然有人寫了一篇文章,對施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因施本人並非作家,所有稿件都是親自登門向友好索取而來,登門索稿,是需要用兩足奔走的,遂為他起了一個“腳編輯”的外號;這已使施大夫氣得發昏章第十一,不想該稿最後又說,施大夫拼命奔跑,弄得腳腫,窮吃自製的腳腫丸,迄今仍未痊可,可知他的腳腫丸一些也不靈,完全是骗人的把戏,勸讀者千萬不要上他的當云云。當時《晶報》主幹余大雄,亦有腳編輯之稱,但稱施為腳編輯,便成為謔而且虐之談了。那一篇稿子的後一段,使施大夫看了氣得幾乎吐血,竭力尋思報復之道。他和陸澹盦交情不惡,便跑去和陸商量,計劃也創辦一張三日刊,以抵抗《晶報》。恰值陸澹盦正在捧綠牡丹狂熱的時代,也感到自己手上沒有一張報纸,不能暢所欲言,便很拥护他的計劃,再去拉拢了天台山農的外甥朱大可,糾集了一些股款,那張報紙,居然在短期中創辦起來,至於報名題曰“金钢钻”是陸澹盦的提議,也是針對《晶報》而發。因晶是水晶,類類乎玻璃一種體質,金鋼鑽專破玻璃等物,是水晶的尅星,其中含義,自然不言可喻,有壓倒水晶之意在內。
記黄玉麟 陸澹盦
黄生玉麟,黔之安平人,名瓊,別署歐碧館主,初入樂籍時號綠牡丹。黄氏故黔世家,先世仕清爲顯宦,父吉人,尝參贛督李烈鈞幕,嗣以賈傾其家。玉麟蒙家難,乃學爲優孟,執贄於伶人戚艷冰之門。艷冰殤,玉麟才十一齡,輒出奏藝,歷游南北諸巨部,所至有聲。歲庚申,應聘過滬,滬故聲色貨利所荟,鞠部繁盛甲天下,伶人以色藝負重名者,不勝指屈。玉麟一孺子,卓然自樹其間,一時文人學士婦女童稚,下至僻巷小夫,靡不知有名伶綠牡丹,相與咨嗟歎賞,颠不自持,可謂難矣。逾年,北游燕京,師老伶工王瑤卿,藝益孟晋。乙丑之夏,應日本帝國劇塲聘,東渡至扶桑,每一登塲,日人傾巷觀,視若天人,至今報章稱譽弗衰。已而又应聘赴香港,亦載譽歸,我國藝人之揚聲域外者,生與梅蘭芳外,未之聞也。生天資穎敏,讀書識字能作窠書,近頃求學尤劬,充其所極,詎有涯量,生其勉之哉!
那時的《晶報》,在文壇上有着唯我獨尊之勢,忽然發現了另一報紙,取名即具有火藥意味,自然大大的不高興。在文字中,自不免加以調侃,却不知道這一邊也正在俟機報復,對壘形勢,自然一觸即發,那時《晶報》的執筆者,有張丹斧、包天笑丶畢倚虹丶余大雄丶馮叔鸞丶馮小隱等人,《鋼鑽》方面執筆者,則有陸澹盦、朱大可、施大夫本人、健碧斑紅館主等人,雖然陣容不若《晶報》堅强;但初生之犊不畏虎,攻勢居然相當凌厲,這一戰局,有許多人都是以化名出現,但明槍交戰的,則是畢倚虹和陸澹盦二人。一次,《金鋼鑽報》上有人刋載了以“畢三”爲題的一首律詩,對畢倚虹大肆謾罵,全詩筆者倒還記,特為照錄如下云:
黄玉麟《拾玉镯》
黄玉麟
綠牡丹演唱不久,即改用其原名黃玉麟,在各地演唱,都享盛譽。這大概也是伶官們的一種公式,少年得意,中年便容易沒落,終於晚景凄凉,不幸綠牡丹也難逃這一覆轍。他在二十餘歲時,便為名妓艷秋老四所俘获,艷秋是狗肉將軍張宗昌的下堂妾,富於手腕,更善用心機,雖然那時追逐綠牡丹的名妓很多,而她的年齡又較玉麟為大,但不知何故?黃玉麟竟和她赋了同居之愛,因之當時有人談起玉秋之戀,都說艷秋雖屬花國名妓,但當時情况,並非賣油郎獨佔花魁女,却是花魁女獨佔了賣油郎云。
黃玉麟和艷秋老四的結合,在婚姻上說,實在是不幸的。艷秋放蕩成性,雖然已號稱從良,成為黃門之婦,但她野性難馴,背着玉麟,和舊雨新知,仍時有交往,其間有一位黃玉麟的好友,和她的關係更為微妙。提起此人來頭甚大,他是周孝伯,南通世家子,娶了狀元張謇三兄張詧之女爲妻,在學校中,即做着學生運動的領袖。年纪很輕,已懸牌爲律師,人稱法律界小阿囡。老朋友遂都賜以律囡之號。孝伯不但丰神俊朗,宛如玉樹臨風,並且精於劇藝,雅擅聲歌,唱得一口言菊朋腔,也曾登台彩串,以博人喝采。走馬章台,更是揮金如土,他具有潘丶鄧丶小丶閒種種條件,自然為歡塲女性所歡迎,風流韵事,指不勝屈,老牌影后張織雲,即曾和他一度結合,後來不歡而散,以打官司解决,報間稱爲律囡影后之訟。周孝伯和艷秋老四的結識,不知屬於新歡,抑係舊雨,眼前已記不淸楚,但艷秋旣做了朋友的夫人,縱係舊雨,也應斷絕往來,如果在艷秋嫁玉麟後再圖染指,則更對不起朋友。無如孝伯生平,有兩個最大毛病,那是好赌如命,好色亦如命。玉麟婚後,他和艷秋仍時常暗渡陳倉,這使玉麟精神受到打擊,不久兩人因意見不合,終告離異。玉麟改搭外埠班子,艷秋老四在會樂里重張艷幟,則已達狼虎年華,容光黯淡,非復當年,在酒樓餐馆,我們常有看到她的機會。一位洋塲才子某君,曾以見艷秋為題,做了幾首打油詩,其間有兩句云:“絕憐堂唱包車上,一朶秋花向晚垂!”充份寫出投老秋娘的憔悴之狀,自後艷秋便日漸走向下坡,這一代名花,和她的所歡一代名優黄玉麟一样,同樣走上了凄凉的道路。
黄玉麟剧照
梨園子弟在成名以後,往往會走上一個險灘,由於那時上海北里中的蕩婦妖姬,最爱勾搭戲子,定力不堅者,往往為之誘惑,以至身敗名裂,玉麟也未能例外。他在盛年時,家中藏了一個尤物,又要應付一般外遇,漸感精力不支,為求振奮,便吸上了鴉片,一個名伶既為酒色所困,影响了他的藝事,聲譽漸告低沉。上海沒有人請敎他;改在杭、嘉、湖一帶演唱,過着跑碼頭的生活。某次他在蘇州某戲院出演,恰值筆者也赴蘇州遊玩,便到那家戲院的後台去探望他。見後台擺着一塊木板,上置烟具,他唱完一塲戲,便轉入後台,躺在木板上吸烟,忽然看見我,對我招招手,叫我陪他躺下,以便談話。我見他神情憔悴,與前判若兩人,很焦慮的對他說:“玉麟,你非立刻戒烟不可,再吸下去,不但會毁了你的漂亮面孔,也會毁滅了你的藝術前途,你要從速醒覺爲是。”他聽了不作一語,顯見已是意志消沉,隔了好一會,歎口氣說:“戒烟,那有這麽容易?將來的事將來再談,老朋友久别重逢,不要說喪氣話,且躺下來香一筒,談談別後情况吧。”就在那次後台一别,至今三十餘年,筆者和他即無再見機會。聽說他在跑遍杭丶嘉、湖之後,上海不能立足,便到平津去發展,但已不能登台唱戲,祗担任一些後台管事,和排戲等的任務,他的藝術生命,早在蘇州後台的木板上,即已顯示結束了。
筆者近年常去台北,和金牡丹小姐倒也常見,因見她以牡丹爲名,便談起綠牡丹,她說綠是她的師哥,並問我師哥的近况,我也全乏消息,無從置答。但意料中,這一位盛年時紅遍江南的名旦,困於鐵幕,也許早已不在人間,其一些前尘影事,祗能供老朋友們筆下追憶的資料,寫完此文,不覺付之一歎!
编者按:黄玉麟1948年回沪,靠教戏度日。1956年10月起,被上海戏曲学校聘为教师,1968年逝世。
(原载《大人》1971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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