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俊为|余叔岩首次莅沪史实辨正

文摘   2024-08-26 17:29   上海  

摘要:1920年余叔岩首次莅沪,上座未尽如人意,原因错综复杂。现有诸多回忆、记述均归咎为“票房捣乱”和余嗓音欠响,与史实多有凿枘,一些细节甚至张冠李戴、前后错乱,《余叔岩传》更在这些错误基础上引申发挥,曲解捏造,当下的研究者或不明究竟,当作信史,大量引用,严重影响论证的准确性、合理性,故亟需辨正。

关键词:京剧演出史;余叔岩;丹桂第一台

余叔岩赏荷图

谭鑫培1917年故去后,用刘曾复先生的话说:“杨(小楼)、梅(兰芳)、余(叔岩)三个人才能代表民国初年以后的京剧”。[1]史称“京剧三大贤”。三贤中,余叔岩是最晚到上海演出的。1920年至1923年,余叔岩“三下春申”,之后直到1943年病逝,再未在上海登台。与“三大贤”名号稍有落差的是,余叔岩在上海演出不是太顺利,当时的说法是“未能风头出足”。其原因错综复杂,历来详实的记述较少。余叔岩故去后,其生前好友薛观澜在《忆叔岩》[2]中略有述及。不过,余莅沪演出时,薛在北洋外交部任职,并非亲历者(有关薛在沪为余奔走的情节是《余叔岩传》[3]虚构的),所述细节与当时的报道和记载多有凿枘。余的鼓师杭子和口述《我与余叔岩合作的情况》[4],叙述上海演出虽较为详细,但杭与余叔岩合作多年,年长日久,一些人、事前后混淆。然而,晚近余叔岩研究涉及这段历史的叙述、评论多基于这两篇文章,有的(特别是《余叔岩传》)更在此基础上引申发挥,甚至曲解、捏造,当下的研究者或不明究竟,当作信史,大量引用,严重影响论证的准确性、合理性。[5]


1920年10月1日《申报》广告
一、票房并未捣乱

余叔岩应丹桂第一台台主尤鸿卿之约,首次于1920年10月1日在沪登台,11月1日期满。又在共舞台参加两天赈灾义务戏,11月5日离沪赴汉口。《忆叔岩》一文被广泛引用的一个错误是说:余叔岩“因征骖甫停,未往各票房各报馆拜客,群相謑诟,叔岩甚蒙不利”。齐如山1957年发表的《谈四角·评余叔岩》也说:“上海去过两次,因为票房同他捣乱,以致卖座太坏”。[6]李宗白的《余叔岩艺术生活传略》将“群相謑诟”坐实为“以冯小隐(笔名马二先生)为首的尊谭派,在《晶报》上讥讽余叔岩是‘伪谭’,并斥责余叔岩擅自变改谭氏剧目,是谭派罪人。” [7]到了《余叔岩传》更任意捏造,称上海票友故意“抽签”捣乱,小报刊文攻击:[8]

翁思再《余叔岩传》,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8月第1版第230页

《余叔岩传》全文“引用”这篇所谓“小报文章”没有出处,无作者,无报名,无日期,目前各种海量的报刊数据库中查不到。不仅文字不是民国报文的风格,而且在该传修订版中,“精气早泄、大泄”一句又改为“精气大泄”,[9]引用原文竟能删改,捏造之实,不打自招。
事实上,余叔岩原计划中秋节在沪登台,到沪后,因王长林忽感风寒,遂延期至农历八月二十开演,[10]所以,不存在所谓“征骖甫停”的情形。至于《余叔岩传》描写余不懂上海“拜客”规矩,吃亏之后,由罗亮生在饭馆一条条教给余叔岩的情节,尤为荒诞不经。余乃梨园世家子弟,十来岁即往津沽等处“跑码头”,岂能不懂新到一地“拜码头”的规矩?从剧院方面讲,就算余叔岩不通人情世故,尤鸿卿在上海滩开戏院难道也不懂规矩?而对票友的描写尤为不合情理。即便余叔岩真没去拜客,也不过是失礼,最多就是上海人说话“两勿来去”——大家不去捧场罢了!为了这点小事,特意天天买票去捣乱,实属匪夷所思。余刚出台时的票价,官厅贵至二元,正厅一元二角,每天包三排,等于每天给“仇人”送好几百元上门,这叫捣乱还是上礼?

实际上,余叔岩来沪非常重视舆论和结交票界。报称:“余叔岩此次南来,四面八方大施运动手段,凡沪上稍能唱戏之票友无不转辗请托,恳其捧场。”据罗亮生记述,余赴沪,“当天一到,急忙先来找我,是为他带来许多请人捧场的信(其中有陈彦衡写给我的及上海同好们),还有京友人替他写的,都要托我代为转交或转寄”。罗亮生说:“余叔岩头一次来沪……所演谭派名剧均相当精彩……他的唱工虽然有味,吃亏的是嗓音细窄不吃外行,因此上座不够理想。唯报、票两界则捧之甚力。”
丁辑甫(名票、余叔岩、陈彦衡

票界对初到上海的余叔岩更是热情之至,每天前往余下榻处拜访的客人络绎不绝。余叔岩素来体弱,最后两天为全力以赴,唱好“打炮戏”,甚至不得不登报谢客,以求静养。

余叔岩启事:叔岩到申以还,历蒙各界枉顾,除踵府谢步外,特再登报鸣谢。惟叔岩登台在即,拟静养一日以资休息。各界相爱幸暂勿过访,是所切□。[11]

报刊舆论则是赞赏为主,即或对某些表演有所商榷,也是实事求是,各抒己见,并无过激评论。余叔岩登台前夕,小隐还在《晶报》撰文:

……今之学谭者,比较的以何人为佳,曰:票友之溥厚斋、伶人之余叔岩耳,二人虽未升堂入室,实已窥其门径,在群□中,堪称首选,而人才凋零如今日之伶界已无能与之比肩矣”。[12]

并称余叔岩“为今日老生中之第一流人物”。顺便指出,小隐非“马二先生”,而是马二先生(即冯叔鸾)之胞兄。李宗白搞错人头,《余叔岩传》以讹传讹,万副教授则婢学夫人,照单全收[13]。

考薛、李文章之所以误传“群相谤诟”,当是将余叔岩二次莅沪的某些事错置在第一次。按,丹桂第一台演出期满后,余叔岩办了一件不妥之事,大大得罪上海最大的票房“雅歌集”,以致1922年二次到沪搭亦舞台,去票房拜客吃了“闭门羹”。彼时,余叔岩又与陈彦衡决裂,沪上诸多陈彦衡弟子(谭派票友),对余大为反感,转捧为骂。冯小隐《余叔岩为谭派罪人》一文也是在1922年12月,余叔岩即将二次莅沪当口,在《晶报》发表的。

二、南北审美有差异

薛观澜谈余首次莅沪,之所以开头就强调“群相謑诟,叔岩甚蒙不利”,既有记忆之误,也有维护余叔岩之心。如罗亮生所言,余叔岩在沪演剧确实“上座不够理想”。头天打炮,“花楼官厅均已客满,其余有七八成座也。”[14]第二天《南天门》则跌至六成。但,其中原因错综复杂,不是一句话可以掩盖的。

梅兰芳、齐如山
从艺术上分析,齐如山在这个问题上比较公允。首先,他与罗亮生以及当时的许多评论看法一致,概括起来就是余叔岩的嗓音“不吃外行”。此外,他还指出:

上海为流动码头,听戏的人……不但专门注重嗓音,且以动作火爆为主,否则是难得他们欢迎的。叔岩嗓音不能响亮,动作更不会火爆,那能不失败呢?不必说他,就是杨小楼到上海,也未能得意。其实小楼的嗓音,很够响亮,按这层说,是在上海应该受欢迎的,而也不受欢迎的原因,就是他动作不够火爆。[15]

而就目前所掌握的文献来看,余叔岩首次莅沪的“不得意”,或者用当时的话说叫“未能风头出足”,人际纠葛与经营方面的因素恐大于艺术问题。因为短期演出,不是长期久站,如果角儿与院方协力同心,运作得好,嗓音、趣味之类的不利因素是可以在相当程度上降低、化解的。很明显,上海的戏迷对于余叔岩的演出表现得相当期待。登台次日,《锡报》即载文称“余叔岩登台矣,令人神驰歇浦”[16]。第二天上座跌至六成,余叔岩因定价问题同台主尤鸿卿和后台经理周信芳发生龃龉,声言三天后不再登台。著名剧评家姚民哀中午得讯,“恐调停不妥,余将北还,无论如何须往一听”,急忙赶去听了《连营寨》,并称“是日卖座甚佳,据云三日之中以是日为最。” [17]可见,在当时上海戏迷的意识里,余叔岩是不能错过的。可惜,余叔岩的演出,策划、经营,与院方的人际关系都存在很大的问题,大大影响了上座。

余叔岩、王长林《问樵闹府》

三、嗓音并非决定性因素

余叔岩首次赴沪,配角只带了一个王长林。鲍吉祥是已在上海,第九天唱《珠帘寨》时约入的。薛观澜说周信芳“自告奋勇”请配程敬思,显属误记。余叔岩头天打炮戏为《问樵闹府·打棍出箱》。杭子和说是《群臣宴》亦系误记。[18]其实,这一时期,余到外埠,头天多以《琼林宴》打炮,联系他在上海一个月的戏码,很能说明余叔岩复出后的艺术路线。虽说当时还是在“无腔不学谭”,“谭调”风靡的氛围中,余叔岩复出,并未把自己定义为单纯的“谭调传人”。姚民哀说他“志愿极大”,[19]在艺术上,明显是奔着全面继承的目标去的。也就是说,余叔岩没有把艺术重心仅放在唱工上。这一布局,在北方和到上海都是一致的。在上海一个月,大量是唱做并重的剧目。《打棍出箱》一共演了三次,《天雷报》演两次,故王长林是非带不可的。而这样的自我设计,也是充分预计到了自己嗓音条件的局限。余叔岩首次赴沪“未十分得意”是各种因素叠加的结果,嗓音并非决定性因素。嗓音欠佳却能在上海滩受欢迎的演员不在少数。继余叔岩之后来沪的马连良,艺术在余之下,且正值倒仓期,以“趴字调”登台、灌片,一样受欢迎。余叔岩是“功夫嗓”,再不济,出场起码“软六字调”,《四郎探母》唱到《见娘》就能长到“六半”,“一到《哭堂》,可就跑到软宫调去了!”[20]调门高,声音通常能在剧场更好地穿透空间,相对还传得较远一些。余在沪演出的不利,主要在于人际纠葛。

四、票价过高

一到上海就闹了些不愉快。先是生活安排不如意,影响到演出。上海约角有所谓“四管”的说法,院方负责“角儿”的食宿。尤鸿卿为节约开支,先安排他们住和丰旅馆,余不满意,就搬到尤家,“叔岩犹嫌仄小”,[21]又迁至会乐里二弄二号一上一下的房屋。不料,屋内没有电灯,用所谓“自来火”即煤气灯,但“自来火”上没有瓦斯罩,煤气泄漏比较重,致使余叔岩嗓子不舒服。再是票价过高,观众不满。据姚民哀介绍,高票价是院方的主意:

未登台之前,叔岩询台主平常售价何,台主以一元八角对,且曰老班登台拟售二元四角。叔岩颔之。及第一日漏脸之后,上七成座,第二日上六成座。叔岩大骇,询之他人始悉平常售价一元,于是叔岩大不谓然并恨周信芳拒而不纳之憾。[22]

“两罪并发”,余叔岩大为光火,声言“三天之后不再登台”。尤鸿卿着慌,10月3日先把余叔岩安排到大东旅社,并“为开每天五元之大菜间”。10月6日起降低票价:包厢一元二角,头等正厅八角,上层包厢五角,二等正厅四角,三等统售二角。花楼与官厅例不登报,推测降为二元和一元六角左右。到10月19日,再度降价,包厢一元,头等正厅七角,上层包厢五角,二等正厅三角,三等统售二角。有评论事后称“第一台老板成心要蹶他(余叔岩)”,[23]自是无稽之谈。上海的“包银制”,经济风险原则上由戏院承担的,没有一上来就自己拆台的道理。不过,票价高低一定程度上也关乎名伶的声价,一般也是要征求“老板”意见的。奈余系首次莅沪,上海的行情并不了解,听见自己的票价超过杨小楼,直追小梅,未免得意忘形。评论责他“失察”,当属公允。另外,以周信芳为首的后台也从中作梗。各种琐事,前前后后交织在一起,双方关系越来越僵,难免就弄出些不理性的事情。

据说,丹桂第一台老板之子小尤也是该台的协理。当时的舞台实行“案目制”。余叔岩将登台之际,案目将某公馆订包厢,某商号订花楼,都写在剧院前厅的水牌上。既有广告作用,也便于有电话预订时操作,当然也有炫耀的意思。不料,小尤一见怒气冲冲说:“吾等何必要装此空城计以欺人!实事求是可耳!”命立即擦掉不许写。案目面面相觑,遂云:“协理不愿出风头,我等又何必空起劲!”[24]等余叔岩登台后,案目都不怎么招呼,随他自生自灭。

《封神榜》周信芳饰姜尚
五、同行不和

余叔岩与周信芳是否真正“顿释前嫌”、“和好如初”[25]也很值得怀疑。周既是丹桂第一台的台柱,也是后台经理。周对“京朝派”、“京角儿”的立场态度,在目前残存的日记里多有流露。姚民哀直言“(叔岩)恨周信芳拒而不纳”。所以,本文不采信《余叔岩传》关于余周尽释前嫌的故事,尽管该传的故事来源是薛观澜。当时的报道称:

闻叔岩到沪,首先走谒第一台管事麒麟童。讵麒麟童先存嫉妒之心,拒而不见,叔岩愤诉,嗣难见面,亦未交谈。台主见事不妙,挽人与之调处。现虽面似和好,然彼此均有意见矣。[26]

薛文所谓“与麒麟童修好”应当就是指这一节。然薛文并未明指事情发生在演出过程中。余叔岩登台前,麒麟童有两天未出台,是否就是“引避杭州”,不得而知。而《余叔岩传》的演绎就完全离谱了。[27]等到余叔岩唱《天雷报》前后,麒麟童天天登台,没有一天不出演,如何能去杭州?

1920年10月6日《申报》广告
用现在的话说,薛观澜是“余粉”,《忆叔岩》更是悼念文,故难免“溢美”“饰非”之词。《铁莲花》在上海仅演一次,还闹了个大风波,差点砸了戏院。薛文则作:“逢有昼剧,必烦叔岩演奏《铁莲花》,属厌观听。叔岩遂得载誉而归。” [28]余周“和好如初”很可能也是这种曲笔生花。据当时报道,以周信芳为首的后台倒是有种种“捣乱”迹象。

余叔岩大轴《打渔杀家》,例应派正牌旦角王灵珠配演,他们却派高秋颦。而让王灵珠压轴唱《红梅阁》。麒麟童、陈嘉祥、冯志奎、吴堃芳等人倒第三的《群英会》,则使劲卯上,至深夜十二点过后,余叔岩才得登场。观众就难免不抽签。有评论说:“即使幸而台下坐定,其如工部局限定时刻已届,不能趁心适意做去。故余常以有好戏无好配;有好配无好时候致不克尽其所长为憾。”[29]

琴师:孙佐臣

余叔岩自带鼓师杭子和、琴师李佩卿。丹桂第一台又约了孙佐臣和刘顺。一个角儿备两套场面,为什么?《余叔岩传》说是为平息票友捣乱,特去北京约来孙佐臣。事实是,孙佐臣正在上海傍孟小冬。约定孙、刘伴奏之事,早在9月23日已见报。[30]所以,后来沙游天、薛观澜、李宗白等人的说法也是不对的。此事一非开演后“临时约请”,而是事前议定;二无关“沪人爱听孙佐臣”,[31]无关“叫座”。弄出这么费钱费事的办法,原因还是后台不服。当然,余叔岩自己也有问题,不带配角,几乎所有的戏都依靠丹桂第一台班底,连生旦“对儿戏”也要第一台配。本来有约王蕙芳同来之议,不知为何没谈成。第一台这些南方角儿不卖余私房鼓琴的账——“唱不了”;用第一台的官中乐队,余不可能同意,也——“唱不了”。于是,只能多出一份包银,约刘顺打鼓,孙佐臣操琴。孙、刘是老谭的旧人,在上海也是老资格,双方均无话讲。两套场面到底是怎么分工的,后来的某些说法,尤其《余叔岩传》的演绎,多无中生有。目前能见到的现场报道,起码开演第14天的《打渔杀家》还是孙佐臣操琴。推测余叔岩一些独挑的戏,如《李陵碑》《奇冤报》《群臣宴》等是用私房场面。根据杭子和的回忆,第10天日场与王长林的《铁莲花》也是他打的。[32]就是这样,班底还是捣乱。开演第二天,王灵珠配演《南天门》曹玉娥,出场后的[西皮原板]使一腔,嫌孙、刘未托好,以后每句都从过门半拉处开口。舍予道:“观者皆议王之太不自量云”。[33]


余叔岩《珠帘寨》

六、《铁莲花》风波

桩桩件件堆在一起,余叔岩的心情自然好不了。开头几天,因为住房、票价已经闹过一回,加上上座不十分理想,也不便再发作。第九天,约来鲍吉祥合唱《珠帘寨》,大获成功。虽未必“轰动全沪,与民四谭大王在新舞台末夕演此同一盛况”,[34]但确是登台以来上座全满,声誉最佳的一出。营业一好,小余的脾气又上来了。

第二天是礼拜日,又逢“双十节”。台主要求唱日夜两场。广告称“余艺员以保嗓故本不允白天登台。顷因学界一再函烦,遂允于星期日唱《铁莲花》”。“学界一再函烦”当然是噱头,台主想多赚点是实质。余叔岩演至将侄儿追回,即“托病”[35]闭幕。当时,时间尚早,观众大哗。杭子和回忆说:

这时余叔岩正在地下室卸装,前台喊叫,他未听见,前台管事的急忙向观众解释,刚上台就被观众用苹果、茶碗打下来了。老板尤鸿卿上台去,也被轰了下来。于是,尤鸿卿又到后台跟余叔岩说,只唱一场,台下不答应,叫余叔岩自己上台去解释解释。管事的李玉安挽着余叔岩上了台,也被轰了下来。这一来,余叔岩可急了,就跟我说:“杭大哥,您先上去压住场,咱们接唱后半出。”说完,他又扮戏去了。当时有个打小锣的名叫罗三,怕挨打,不敢上场。我说,不要紧,场面一上去,台下知道要接着唱,就不会再起哄了。果然我们上场后,台下就安静了,也没有人再闹了。

戏曲艺人的口述材料,不是现代史学意义上的口述史。杭子和回忆余叔岩,因为多种原因,很多细节的真实性有问题。不过,这里所述与当时报道基本吻合,有歧义的只有一点:余叔岩是真病还是“托病”。本文认为是“托病”,就是想省力,因为晚上还有《全本失空斩》。按,《扫雪打碗》的重头在前半出,“赶子”完了,不带“归家”不算太欺负观众。要在北京,可能就不算个事。谭鑫培与何桂山唱《捉放》经常不带“宿店”,也没听说有人起哄;后来各伶《捉放曹》又大多不带“过关·公堂”,虽被讥为“放而不捉”,也唱了几十年。无奈小余在上海的人缘不够,票价又贵,再加上散戏时间太早,观众就不干了。为什么相信余叔岩是“托病”呢?杭子和是傍余叔岩的,余叔岩“托病”,他也说余“病了”,可以理解,问题是故事编得有漏洞:

白天压轴是朱琴心的《玉堂春》,大轴是余叔岩的《铁莲花》(又叫《扫雪打碗》),晚上是余叔岩的《失·空·斩》。就在这天白天朱琴心演《玉堂春》上场后,余叔岩还没到后台,大伙儿都很着急,管事的李玉安赶紧跑到大东旅社去找他。一看,他还没起床,原来是病了。余叔岩叫李玉安向尤鸿卿请假,尤鸿卿一听就急了……[36]

朱琴心是余叔岩“二下春申”搭亦舞台时带的旦角,杭记忆有误。当天压轴是王灵珠的《辛安驿》。广告载明《辛安驿》演“洞房”一折[37],最多半个钟头就完。压轴上场,余叔岩还在旅馆躺着,像话吗?回戏这么大的事,不来找还不主动通知院方,这是存心要观众砸戏院吗?余叔岩脾气再坏也不至于这么办事。很明显,编这样的故事,目的是把事故责任推到尤鸿卿身上——是尤鸿卿逼着“有病”的余叔岩去演半折戏糊弄观众的。然而,这是经不起推敲的。因为,晚上还有《失空斩》。按照杭子和的故事,晚上余叔岩就没唱——当然,晚上还能唱全出《失空斩》,就不像是“真病”了:

余叔岩更火了,冲着他说:“有合同我也不能把命卖给你。我有病,包银退给你。”大伙儿怕把事闹僵,劝余叔岩先养病,病好了再唱。就这么着,直到余叔岩把火压了下去,才把后半期唱下来,也没给唱帮忙戏,我们就离开了上海。[38]

虽然含糊其辞,但“病好了再唱”总不能理解为几个小时就养好了吧?实际上,当天的《空城计》是照常唱的。《铁莲花》事故,第二天即见报。如果当晚《失空斩》回戏,不可能一字不提。而且,后面20天也天天正常上演——“病”去得太快了。杭子和的说法显然不足信。

七、爽约“雅歌集”

之后的演出虽然上座仍然不好不坏,但也没再出什么大问题。10月30日“临别纪念”,余叔岩还破例唱了一次双出,前面《秦琼卖马》,大轴《南阳关》。这期演出全部包银为11000元,胡琴、鼓师得3000,余独得8000,与薛观澜的记述一致。可惜,“宾主感情极不洽”,连通常的“帮忙戏”也没唱。这是余叔岩首次到上海,未能大获成功的重要因素。

紧接着,余叔岩去共舞台唱了两场义务戏。在唱义务戏的事上,余叔岩又办了一件明显不妥的事,为下次来沪埋下了隐患。

当时,湖北正遇水灾,各处均大搞“赈灾义演”。这种“义演”弄到后来已成积弊。直到上世纪四十年代末,此风依旧盛行,艺人不堪其扰。据《周信芳日记》,周曾在一次义演间隙向杜月笙抱怨:“赈灾”将赈到何时为止?杜答:赈到赈灾的成灾民为止。当时,义赈会请上海最著名的票房“雅歌集”在天蟾舞台帮忙唱三天义务戏。“雅歌集”票友遂恳请余叔岩帮忙。余答应了,“雅歌集”很是感激,特制了大银盾以备酬谢。不料,余在第一台期满后,先在共舞台为黄金荣出面的北省急赈协会保婴队唱了两天义务戏。[39]11月5日,称“因事急欲赴汉”,向义赈会捐助了三百元“代演剧”,[40]即动身去了汉口,致使“雅歌集”大失面子。“雅歌集”票友耿耿于怀,直到1922年余二次来沪,让余吃了闭门羹,受了一场羞辱。

原载《哲学社会科学预印本平台》2024-08-26

  • 引用: PSSXiv:202408.01413 (或此版本 PSSXiv:202408.01413V1)
    DOI:10.12451/202408.01413V1
    CSTR:32012.36.PSSXiv202408.01413.V1

  • 推荐引用方式:柴俊为.余叔岩首次莅沪史实辨正.哲学社会科学预印本平台:https://zsyyb.cn/202408.01413.[PSSXiv:202408.01413V1]




近期公众号推文回顾:

注释

[1]电视专题《京剧三大贤和他们的时代》,柴俊为主编《绝版赏析》(第一辑)三辰影库音像电子出版社。

[2]薛观澜:《忆叔岩(中)》,《半月戏剧》1943年第4卷第12期。

[3]翁思再:《余叔岩传》,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8月第1版。

[4]杭子和述,张奇墀整理《我与余叔岩合作的情况》,《余叔岩艺术评论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10月第1版。

[5]柴俊为:《驳万钟如<余叔岩悖论”与京剧表演声环境>》,《中国音乐》(预印本)2024. DOI:10.12453/202403.0036.

[6]齐如山文丛《清代名角录》,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

[7]吾群力主编《余叔岩艺术评论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10月版第54页。

[8]翁思再:《余叔岩传》,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8月第1版第230页。

[9]翁思再:《余叔岩传》(修订版),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版,第124页。

[10]《时报》1920年9月30 日第11版。

[11]《新闻报》1920年9月29日第11版。

[12]小隐《告余叔岩兼为之介绍》,《晶报》1920年9月30日第2版。

[13]万钟如《“余叔岩悖论”与京剧表演声环境》,《中国音乐》2023年第6期第22页。

[14]秋荷《余叔岩登台之所闻》,《晶报》1920年10月3日2版。

[15]齐如山《评余叔岩》,《从谭鑫培到余叔岩》时代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2019年4月版,第154页。

[16]阿驥《尾声》,《锡报》1920年10月2日第4版。

[17]《时报》1920年10月6日第12版。

[18]杭子和述,张奇墀整理《我与余叔岩合作的情况》,《余叔岩艺术评论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10月第1版第386页。

[19]民哀《志余叔岩》,《申报》1920年10月3日14版。

[20]苏雪安《余叔岩的舞台艺术》,张业才编《余叔岩孟小冬暨余派艺术》,中国戏剧出版社1998年11月第37页。

[21]民哀《余叔岩之连营寨》,《时报》1920年10月6日第12版。

[22]民哀《余叔岩之连营寨》,《时报》1920年10月6日第12版。

[23]云《对于余叔岩离沪后之无聊评》,《锡报》1920年11月23日第4版。

[24]笙南《余叔岩上次莅沪之回溯》,《时报》1922年12月30日第14版。

[25]薛观澜《忆叔岩(中)》,《半月戏剧》1943年第4卷第12期。

[26]《晶报》1920年10月3日2版。

[27]见翁思再《余叔岩传》,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8月第1版第234-236页

[28]薛观澜《忆叔岩(中)》,《半月戏剧》1943年第4卷第12期。

[29]笙南《余叔岩上次莅沪之回溯(续)》,《时报》1922年12月31日第14版。

[30]见《时报》1920年9月23日11版。

[31]沙游天《三十年来我见到的余叔岩》,《半月戏剧》1947年第6卷第6期。

[32]见杭子和述,张奇墀整理《我与余叔岩合作的情况》,《余叔岩艺术评论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10月第1版第386页。

[33]舍予《剧场记事·余叔岩第二日之第一台》《时报》1920年10月4日11版。

[34]薛观澜《忆叔岩(中)》,《半月戏剧》1943年第4卷第12期。

[35]见《特约马路电》,《时报》1920年10月11日第11版。

[36]杭子和述,张奇墀整理《我与余叔岩合作的情况》,《余叔岩艺术评论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10月第1版第386页。

[37]见《新闻报》1920年10月10日第8版。

[38]杭子和述,张奇墀整理《我与余叔岩合作的情况》,《余叔岩艺术评论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10月第1版第386页。

[39]《国内无线电》,《时报》1920年11月6日第11版。

[40]《特约马路电·二马路专电》,《时报》1920年11月7日第1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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