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20年余叔岩首次莅沪,上座未尽如人意,原因错综复杂。现有诸多回忆、记述均归咎为“票房捣乱”和余嗓音欠响,与史实多有凿枘,一些细节甚至张冠李戴、前后错乱,《余叔岩传》更在这些错误基础上引申发挥,曲解捏造,当下的研究者或不明究竟,当作信史,大量引用,严重影响论证的准确性、合理性,故亟需辨正。
谭鑫培1917年故去后,用刘曾复先生的话说:“杨(小楼)、梅(兰芳)、余(叔岩)三个人才能代表民国初年以后的京剧”。[1]史称“京剧三大贤”。三贤中,余叔岩是最晚到上海演出的。1920年至1923年,余叔岩“三下春申”,之后直到1943年病逝,再未在上海登台。与“三大贤”名号稍有落差的是,余叔岩在上海演出不是太顺利,当时的说法是“未能风头出足”。其原因错综复杂,历来详实的记述较少。余叔岩故去后,其生前好友薛观澜在《忆叔岩》[2]中略有述及。不过,余莅沪演出时,薛在北洋外交部任职,并非亲历者(有关薛在沪为余奔走的情节是《余叔岩传》[3]虚构的),所述细节与当时的报道和记载多有凿枘。余的鼓师杭子和口述《我与余叔岩合作的情况》[4],叙述上海演出虽较为详细,但杭与余叔岩合作多年,年长日久,一些人、事前后混淆。然而,晚近余叔岩研究涉及这段历史的叙述、评论多基于这两篇文章,有的(特别是《余叔岩传》)更在此基础上引申发挥,甚至曲解、捏造,当下的研究者或不明究竟,当作信史,大量引用,严重影响论证的准确性、合理性。[5]
余叔岩应丹桂第一台台主尤鸿卿之约,首次于1920年10月1日在沪登台,11月1日期满。又在共舞台参加两天赈灾义务戏,11月5日离沪赴汉口。《忆叔岩》一文被广泛引用的一个错误是说:余叔岩“因征骖甫停,未往各票房各报馆拜客,群相謑诟,叔岩甚蒙不利”。齐如山1957年发表的《谈四角·评余叔岩》也说:“上海去过两次,因为票房同他捣乱,以致卖座太坏”。[6]李宗白的《余叔岩艺术生活传略》将“群相謑诟”坐实为“以冯小隐(笔名马二先生)为首的尊谭派,在《晶报》上讥讽余叔岩是‘伪谭’,并斥责余叔岩擅自变改谭氏剧目,是谭派罪人。” [7]到了《余叔岩传》更任意捏造,称上海票友故意“抽签”捣乱,小报刊文攻击:[8]
翁思再《余叔岩传》,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8月第1版第230页
票界对初到上海的余叔岩更是热情之至,每天前往余下榻处拜访的客人络绎不绝。余叔岩素来体弱,最后两天为全力以赴,唱好“打炮戏”,甚至不得不登报谢客,以求静养。
报刊舆论则是赞赏为主,即或对某些表演有所商榷,也是实事求是,各抒己见,并无过激评论。余叔岩登台前夕,小隐还在《晶报》撰文:
并称余叔岩“为今日老生中之第一流人物”。顺便指出,小隐非“马二先生”,而是马二先生(即冯叔鸾)之胞兄。李宗白搞错人头,《余叔岩传》以讹传讹,万副教授则婢学夫人,照单全收[13]。
考薛、李文章之所以误传“群相谤诟”,当是将余叔岩二次莅沪的某些事错置在第一次。按,丹桂第一台演出期满后,余叔岩办了一件不妥之事,大大得罪上海最大的票房“雅歌集”,以致1922年二次到沪搭亦舞台,去票房拜客吃了“闭门羹”。彼时,余叔岩又与陈彦衡决裂,沪上诸多陈彦衡弟子(谭派票友),对余大为反感,转捧为骂。冯小隐《余叔岩为谭派罪人》一文也是在1922年12月,余叔岩即将二次莅沪当口,在《晶报》发表的。
二、南北审美有差异
四、票价过高
一到上海就闹了些不愉快。先是生活安排不如意,影响到演出。上海约角有所谓“四管”的说法,院方负责“角儿”的食宿。尤鸿卿为节约开支,先安排他们住和丰旅馆,余不满意,就搬到尤家,“叔岩犹嫌仄小”,[21]又迁至会乐里二弄二号一上一下的房屋。不料,屋内没有电灯,用所谓“自来火”即煤气灯,但“自来火”上没有瓦斯罩,煤气泄漏比较重,致使余叔岩嗓子不舒服。再是票价过高,观众不满。据姚民哀介绍,高票价是院方的主意:
“两罪并发”,余叔岩大为光火,声言“三天之后不再登台”。尤鸿卿着慌,10月3日先把余叔岩安排到大东旅社,并“为开每天五元之大菜间”。10月6日起降低票价:包厢一元二角,头等正厅八角,上层包厢五角,二等正厅四角,三等统售二角。花楼与官厅例不登报,推测降为二元和一元六角左右。到10月19日,再度降价,包厢一元,头等正厅七角,上层包厢五角,二等正厅三角,三等统售二角。有评论事后称“第一台老板成心要蹶他(余叔岩)”,[23]自是无稽之谈。上海的“包银制”,经济风险原则上由戏院承担的,没有一上来就自己拆台的道理。不过,票价高低一定程度上也关乎名伶的声价,一般也是要征求“老板”意见的。奈余系首次莅沪,上海的行情并不了解,听见自己的票价超过杨小楼,直追小梅,未免得意忘形。评论责他“失察”,当属公允。另外,以周信芳为首的后台也从中作梗。各种琐事,前前后后交织在一起,双方关系越来越僵,难免就弄出些不理性的事情。
余叔岩与周信芳是否真正“顿释前嫌”、“和好如初”[25]也很值得怀疑。周既是丹桂第一台的台柱,也是后台经理。周对“京朝派”、“京角儿”的立场态度,在目前残存的日记里多有流露。姚民哀直言“(叔岩)恨周信芳拒而不纳”。所以,本文不采信《余叔岩传》关于余周尽释前嫌的故事,尽管该传的故事来源是薛观澜。当时的报道称:
余叔岩自带鼓师杭子和、琴师李佩卿。丹桂第一台又约了孙佐臣和刘顺。一个角儿备两套场面,为什么?《余叔岩传》说是为平息票友捣乱,特去北京约来孙佐臣。事实是,孙佐臣正在上海傍孟小冬。约定孙、刘伴奏之事,早在9月23日已见报。[30]所以,后来沙游天、薛观澜、李宗白等人的说法也是不对的。此事一非开演后“临时约请”,而是事前议定;二无关“沪人爱听孙佐臣”,[31]无关“叫座”。弄出这么费钱费事的办法,原因还是后台不服。当然,余叔岩自己也有问题,不带配角,几乎所有的戏都依靠丹桂第一台班底,连生旦“对儿戏”也要第一台配。本来有约王蕙芳同来之议,不知为何没谈成。第一台这些南方角儿不卖余私房鼓琴的账——“唱不了”;用第一台的官中乐队,余不可能同意,也——“唱不了”。于是,只能多出一份包银,约刘顺打鼓,孙佐臣操琴。孙、刘是老谭的旧人,在上海也是老资格,双方均无话讲。两套场面到底是怎么分工的,后来的某些说法,尤其《余叔岩传》的演绎,多无中生有。目前能见到的现场报道,起码开演第14天的《打渔杀家》还是孙佐臣操琴。推测余叔岩一些独挑的戏,如《李陵碑》《奇冤报》《群臣宴》等是用私房场面。根据杭子和的回忆,第10天日场与王长林的《铁莲花》也是他打的。[32]就是这样,班底还是捣乱。开演第二天,王灵珠配演《南天门》曹玉娥,出场后的[西皮原板]使一腔,嫌孙、刘未托好,以后每句都从过门半拉处开口。舍予道:“观者皆议王之太不自量云”。[33]
六、《铁莲花》风波
桩桩件件堆在一起,余叔岩的心情自然好不了。开头几天,因为住房、票价已经闹过一回,加上上座不十分理想,也不便再发作。第九天,约来鲍吉祥合唱《珠帘寨》,大获成功。虽未必“轰动全沪,与民四谭大王在新舞台末夕演此同一盛况”,[34]但确是登台以来上座全满,声誉最佳的一出。营业一好,小余的脾气又上来了。
第二天是礼拜日,又逢“双十节”。台主要求唱日夜两场。广告称“余艺员以保嗓故本不允白天登台。顷因学界一再函烦,遂允于星期日唱《铁莲花》”。“学界一再函烦”当然是噱头,台主想多赚点是实质。余叔岩演至将侄儿追回,即“托病”[35]闭幕。当时,时间尚早,观众大哗。杭子和回忆说:
戏曲艺人的口述材料,不是现代史学意义上的口述史。杭子和回忆余叔岩,因为多种原因,很多细节的真实性有问题。不过,这里所述与当时报道基本吻合,有歧义的只有一点:余叔岩是真病还是“托病”。本文认为是“托病”,就是想省力,因为晚上还有《全本失空斩》。按,《扫雪打碗》的重头在前半出,“赶子”完了,不带“归家”不算太欺负观众。要在北京,可能就不算个事。谭鑫培与何桂山唱《捉放》经常不带“宿店”,也没听说有人起哄;后来各伶《捉放曹》又大多不带“过关·公堂”,虽被讥为“放而不捉”,也唱了几十年。无奈小余在上海的人缘不够,票价又贵,再加上散戏时间太早,观众就不干了。为什么相信余叔岩是“托病”呢?杭子和是傍余叔岩的,余叔岩“托病”,他也说余“病了”,可以理解,问题是故事编得有漏洞:
朱琴心是余叔岩“二下春申”搭亦舞台时带的旦角,杭记忆有误。当天压轴是王灵珠的《辛安驿》。广告载明《辛安驿》演“洞房”一折[37],最多半个钟头就完。压轴上场,余叔岩还在旅馆躺着,像话吗?回戏这么大的事,不来找还不主动通知院方,这是存心要观众砸戏院吗?余叔岩脾气再坏也不至于这么办事。很明显,编这样的故事,目的是把事故责任推到尤鸿卿身上——是尤鸿卿逼着“有病”的余叔岩去演半折戏糊弄观众的。然而,这是经不起推敲的。因为,晚上还有《失空斩》。按照杭子和的故事,晚上余叔岩就没唱——当然,晚上还能唱全出《失空斩》,就不像是“真病”了:
虽然含糊其辞,但“病好了再唱”总不能理解为几个小时就养好了吧?实际上,当天的《空城计》是照常唱的。《铁莲花》事故,第二天即见报。如果当晚《失空斩》回戏,不可能一字不提。而且,后面20天也天天正常上演——“病”去得太快了。杭子和的说法显然不足信。
七、爽约“雅歌集”
之后的演出虽然上座仍然不好不坏,但也没再出什么大问题。10月30日“临别纪念”,余叔岩还破例唱了一次双出,前面《秦琼卖马》,大轴《南阳关》。这期演出全部包银为11000元,胡琴、鼓师得3000,余独得8000,与薛观澜的记述一致。可惜,“宾主感情极不洽”,连通常的“帮忙戏”也没唱。这是余叔岩首次到上海,未能大获成功的重要因素。
紧接着,余叔岩去共舞台唱了两场义务戏。在唱义务戏的事上,余叔岩又办了一件明显不妥的事,为下次来沪埋下了隐患。
当时,湖北正遇水灾,各处均大搞“赈灾义演”。这种“义演”弄到后来已成积弊。直到上世纪四十年代末,此风依旧盛行,艺人不堪其扰。据《周信芳日记》,周曾在一次义演间隙向杜月笙抱怨:“赈灾”将赈到何时为止?杜答:赈到赈灾的成灾民为止。当时,义赈会请上海最著名的票房“雅歌集”在天蟾舞台帮忙唱三天义务戏。“雅歌集”票友遂恳请余叔岩帮忙。余答应了,“雅歌集”很是感激,特制了大银盾以备酬谢。不料,余在第一台期满后,先在共舞台为黄金荣出面的北省急赈协会保婴队唱了两天义务戏。[39]11月5日,称“因事急欲赴汉”,向义赈会捐助了三百元“代演剧”,[40]即动身去了汉口,致使“雅歌集”大失面子。“雅歌集”票友耿耿于怀,直到1922年余二次来沪,让余吃了闭门羹,受了一场羞辱。
原载《哲学社会科学预印本平台》2024-08-26
引用: PSSXiv:202408.01413 (或此版本 PSSXiv:202408.01413V1)
DOI:10.12451/202408.01413V1
CSTR:32012.36.PSSXiv202408.01413.V1推荐引用方式:柴俊为.余叔岩首次莅沪史实辨正.哲学社会科学预印本平台:https://zsyyb.cn/202408.01413.[PSSXiv:202408.01413V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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