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提要:从现实主义表演理论里产生出来的那些“套话”、名词,诸如“人物性格”、“符合剧情”等等,无法准确解释、评判传统戏曲的创造和表演。那么,评判传统戏表演的标准应该是什么?
《韩琪杀庙》是梆子戏的经典折子,评判其表演,只能依据本剧种的传统规范。一个剧种以及它的经典剧目,其表演路数和规范是在当地的族群性格、风土人情、演出条件诸多因素共同作用下,由演员和观众长期互动、磨合达成的审美共识。这种审美共识具有天然的、不容置疑的文化合理性,无须外人(外来理念)置噱。“前辈、老师”的创造不能随便“对不起”。
蒲州梆子的特色就是演唱杀伐亢厉,表演火炽激烈,惯用特技。戏是虚构的,人物性格也是塑造出来,不存在绝对的标准,只要是遵循传统的路数、规范演出来的,这个“山陕秦香莲”就不能说有什么不对。小演员面对诸位名家的炮轰,一句“我觉得她心中就是恨”,堪称“一剑封喉”。话说回来,真要拿在城市戏院舞台上形成的京戏、越剧“秦香莲”到山陕大地的庙台广场上去唱,不被轰下来,恐怕也要“掉凉水盆里”。
更何况,京剧等剧种的《杀庙》本来就不具备经典性,甚至都不是常演剧目。也就是说,即或以当下那种“与时俱进”的话术来PUA青年演员,京剧《杀庙》也不值得学习。
节目中的几位评委,都是本行业的优秀专家。他们的年纪,对“秦香莲”的刻板印象恐怕都来自京剧电影《铡美案》。京剧《秦香莲》(电影易名《铡美案》)是20世纪50年代,为马谭张裘合作重新编演的剧目。《杀庙》以唱为主、哀哀哭告的秦香莲,显然是因人设戏的新成果,既非经典,更非标准。只是电影的巨大传播力和一流名角的号召力深深影响了当代观众审美感知。视频号下力挺评委的粉丝恐怕都是局限于这种印象。
秦香莲故事戏,在京剧中素以花脸的《铡美案》为经典,(这也是电影要改名的原因)。早年没有皮黄《杀庙》,所以,在三四十年代就有人呼吁,有的建议“告刀铡美”前连演《杀庙》,有的建议“秦腔旧本之应翻为皮黄”。不过,即使是北京京剧团的《秦香莲》唱红之后,也没有将《杀庙》单演的。原因无他,就是没有多少特色,行话谓之“不够一卖”。
而梆子《杀庙》以生旦唱做并重,乃数百年来久演不衰的经典折子。京剧演员唱《杀庙》有名的,如潘月樵、小达子都是梆子老生改唱京戏,他们的《杀庙》就是梆子。小达子与梆子名角小香水在津合演《杀庙》颇负盛名。还有就是三麻子,他是徽班路子。徽班的秦香莲戏主要走《秦香莲征番》的路子,在京班未能流传下来,倒是为淮剧所传承。《女审》就是传承《秦香莲征番》的经典。在京班为主的戏院,《杀庙》一折,向来却是梆子的天下,有大量的演出记录。包括《翠屏山·杀山》,皮黄班长期都唱梆子。我读书时听吴绛秋在票房做讲座,说直到五十年代初,京戏班唱《翠屏山》,前面“反诳”、“吵家”都翻成皮黄,一到“杀山”,场面就换大锣大鼓,仍唱梆子。盖因梆子这路戏,火炽激烈,观众过瘾。京戏没有特色与之争胜,不如避其锋芒。没多久,《翠屏山》成了禁戏,这种现象也绝迹了。所以,拿新编京剧中的秦香莲去衡量、批评古老剧种的经典表演,说句重话,那是数典忘祖、本末倒置。青年演员这个戏,略病翻新,但是运用身段程式,唱腔表达的情感内容没有太出格的地方。跌扑身段不过是表现秦香莲逃避追杀过程的摔倒、跌跤,屁股座子、跪蹉步等,都是戏中应有之义。飞跪表现惊悸、激愤、感恩更是师承有自的“准身段”。一言以蔽之,程式运用没有脱离其基本“语义”规则,给观众的感受应该是惊险、揪心,说这是“张牙舞爪”、“凶神恶煞”未免词不达意。秦香莲的倾诉,主旨是说出真相,激起韩琪的正义感。哀哀苦求还是愤懑诉冤,示弱还是不屈,都可以达到目的,“山陕秦香莲”有自己的表达方式,也没有道理强求一律。青年演员的表演或火候不到,经验不足之处,演唱中稍欠控制,过于强调。而这种缺陷恰恰是现实主义表演理论,长期侵害戏曲表演的结果,也是当代名家自身坏榜样的作用。演唱中咬牙切齿,做戏过头,消解了戏曲韵味,是当前戏曲演唱的通病。“踹僵尸”(梆子可能叫“死人跤”)固然也是表现摔跤,但就京剧而言,青衣应工的话,似乎越出了行当规范,是不是合适,取决于蒲剧的传统,而非“人物性格”。
总之,传统戏的表演,对错与否,该剧种的传统规范是首要标准。写意表演艺术,只有遵守传统规范,同行才能合作,观众才易于理解。
现在演戏,跟演话剧似的,每一出都要反复排练;观众评论区也常常是七嘴八搭……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原本大家共同遵守、理解的规范,被外来的理论忽悠、冲击、肢解,传统失范、失义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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