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早晨刷到习卿挂《光明日报》的一篇评论。看到标题,就想起自己这篇旧文应该还不算过时。当时戏曲还未列入”非遗”,短文没有涉及这方面的理由,旧文就不多改动了。七十余年来,传统戏曲不断衰落、衰败以致濒于灭失,最失败、最不合时宜的应对恰恰就是这种”顺应时代“的谬论。
“跟上时代”、“顺应时代潮流”,可以说是八十年代以来中国戏曲界最为流行的话语,也是许多革新、改革的目的。“跟上时代”自然是为了使传统戏曲适应现代观众、适应市场竞争,以继续跻身流行艺术的行列。这里且不论这十几年来的这类实践是否达到了这样的目的,假设传统的戏曲艺术真的通过改变自身,达到了上述目的,对于我国的文化建设又有什么意义?
我的回答只能是否定的。
时代特征并不是据以判断审美价值高低的尺度。主张“跟上时代”,本身却包涵了对传统戏曲的否定性、歧视性判断。即认为传统戏曲是落后的,批判它是“脱离时代”的。有的新潮导演就曾主张戏曲“要甩掉老钉鞋,踏上旅游鞋”。上海教育电视台最近播出的一个《京剧史话》节目中,就有 “专家”提出,京剧的“一桌二椅”以及虚拟性、“时空自由转换”等艺术手法是“小农经济的产物,现在已是高科技时代了”,必须用现代化手段进行改革云云。其实,这类视传统为“弊履”的观点并不新鲜。从“五·四”初期,傅斯年、钱玄同、刘半农,直到今天的报章舆论,这类话语不绝于耳。但是,令人奇怪的是:从内容上说,传统戏曲、古典作品当然是“脱离”今天时代的,如果几百年、几十年前的作品竟然不“远离今天的现实生活”,那才是咄咄怪事!王元化先生在《关于京剧与文化传统答问》中指出:“艺术没有古今、中外、新旧的高下之分,而只有崇高与渺小、优美与卑陋、隽永与平庸的区别。”像小说《红楼梦》、芭蕾《天鹅湖》、京剧《空城计》……这些伟大的艺术作品不会因为年代久远,“脱离”当前的时代而失去审美价值;最近倒是有文章在呼吁要把某些低劣“肥皂剧”、MTV等“洋垃圾”扫出荧屏,而这些文化垃圾正是用高科技生产出来的、现代文化工业的新潮产品。可见,新未必优,旧未必劣。泥沙俱下的时代潮流并不等于美,也不应当成为所有艺术的追逐目标。
当然,我绝不是主张所有的艺术都“脱离”时代。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艺术。影视、MTV、流行歌舞、畅销小说等等现代大众文化已经成为今天社会文化娱乐的主流。传统戏曲肯定要,甚至可以说已经退出了流行的行列。问题是这种“过时的”、“退下来”的艺术在现代社会还有没有生存的价值和余地?在历史上,艺术品种的新陈代谢不是没有先例的。乱弹勃兴,昆曲衰落;京剧诞生,徽剧灭亡……这些都是被反复叙述的历史。但是,如果今天的文化世界还要重复这样的历史“规律”,那么是不是可以说,至少在文化上我们还没有步入“现代”。
多元的文化格局是现代社会的一大特征,宽容、理解不同的文化、艺术是现代人应当具备的素质。现代社会,不同艺术之间仍然有竞争,但同时更应有平衡。尽可能完整的保存传统艺术正是保持文化生态平衡的重要方面。而强迫传统戏曲改变自己的特性去“跟上时代”是一种很不现代的求生方式。它看不到“过时”艺术中超越时空的永恒价值,看不到现代社会对“流行色”以外的美的多样需求。这种单一的思维方式倒是需要改革的“跟不上时代”的东西。
原载北京《戏剧电影报》1996年9月21日第11版
近期公众号推文回顾:
拍案惊奇|柴俊为:驳万钟如《“余叔岩悖论”与京剧表演声环境》 梨园往事|柴俊为:余叔岩首次莅沪史实辨正 拍案惊奇|柴俊为:“踏竹马”是“写实表演”?
唱片元音|柴俊为:中国本土唱片发端于赝品的前因后果 唱片元音|柴俊为:孙菊仙唱片真伪新考 唱片元音|许姬传《谭鑫培的影片蜡筒唱片》订补
旧文剪报|傅谨:向“创新”泼一瓢冷水———一个保守主义者的自言自语 旧文剪报|傅谨:继承与创新:老话题和新争论 ——回应张之薇 张伟品|接通传统之精粹 打破西方化迷思
张伟品|非遗视野下传统戏曲的保护与发展 旧文剪报|王元化:谈折子戏 旧文剪报|王元化:谈样板戏及其他
旧文剪报|柴俊为:戏曲时尚化反思
拍案惊奇|柴俊为:也说“听戏”与“看戏”
旧闻剪报|柴俊为:大师的最终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