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來是京戲班南派武生之王,他的風流事和他的舞台藝術,同樣地膾炙人口,他有頭腦,不但在藝術方面有成就,而且在舞台的組織和管理上,也有不少改革與創新之處。他的一生,大有西諺所謂“工作時工作,遊戲時遊戲”的作風。
李春來軀幹修長,英俊瀟灑,頗有玉樹臨風之致,私生活因多艷聞,曾為此入獄,說來倒也話長。
上海本是紙醉金迷之地,自從有了租界,藏垢納汚,成了罪惡淵藪。(按:一切责任均在美方!)那些封疆大吏或退職巨宦,無不把上海當作安樂窩,夜夜笙歌,揮金如土。家中那些艷妾,多數出身名妓,在飽暖之餘,都以蓄面首爲榮。甚至公開招搖,爭奇鬥勝。她們最大的目標,都集中於“提起此人,大大有名”的戲曲藝人。李春來那麽漂亮,戲又演得身手矯捷,焉有不成爲“女人湯丸”之理?
李春來的艷遇,真是指不勝屈,記不勝記。單說那時名妓四大金剛張書玉、金小寶、陸蘭芬、林黛玉,都對李春來虎視眈眈,俱欲得之而甘心。終於爲林黛玉所獲,誇耀儕輩。其時有位濶客汪蘅舫,是江蘇南滙縣知縣,上任前,先在上海花丛識林黛玉,驚為天人,納之為妾。林黛玉就和李春來相約,嫁汪一個時期,括他一筆錢再出來,這在娼門術語中,名為“淴浴”。豈知林黛玉愛姨太太生活,竟至樂不思蜀,忘了和李春來的舊約。李春來久候林黛玉下堂的消息杳然,竟等得不耐煩,效學戲中“花蝴蝶”行径,寅夜親自到南滙縣大堂,插刀留柬,鬧得南滙城内城外,傳為新聞,林黛玉趁機下堂,汪知縣也因此罷官。
李春來日夜週旋於粥粥羣雌之中,跌入脂粉陣内,想脫身亦正不容易。上得山多,終要遇見老虎,久而久之,就發生了張鏡蘭的禍事。張鏡蘭(按:案中称黄朱氏。)是嶺南某巨宦的家眷,這位巨宦,生前善於搜刮,宦囊着實豐厚,巨宦死後,家貲盡歸眷屬張镜蘭,遷居上海做寓婆,置了很多房地產,旋再嫁一廣東醫生黃某,不久又以癆病死去。張鏡蘭一寡再寡,不耐孤鵠,在戲院裏看見李春來,色授魂與。於是素裝淡抹,夜夜去看李春來的戲,含情凝睇,眉目傳情。李春來看得這等事多了,不以爲意。有一夜,李演《白水灘》,突然有一物,如金鏢般飛到台上,李春來用足一踢,竟是一隻珍珠串成的大蝴蝶,粒粒精圆,散得滿台亂轉。李春來抬頭一看,只見張鏡蘭紅暈满面,當然知道是她所擲下來的。其時風氣淫靡,然以珍物擲伶,尙屬僅見,但李春來依然無動於中,置之不理。當李春來演畢卸裝,走出戲院後門之時,忽然有四條大漢,把他擁入一輛大馬車,簾帷緊密,馬似飛龍。李春來原是花叢老手,知道這是和北京的所謂“黑車”一般,事已至此,祗能安然處之。過了不久,到達一所巨宅,富麗堂皇,燈火如昼。張镜蘭已在梯頭相迎,綃衣如雪,兩旁侍女,多至十餘。李春來目迷神奪,方知她就是觀劇擲珠的佳人。這不用說得,便成了張鏡蘭的情場俘虜。張鏡蘭把李春來視為禁臠,不令出門。天仙戲園(按:应为春桂茶园,系李春来等人于1907年7月新开)只得天天囘戲,戲院老板都不明白李春來因何無故失蹤?那時上海還未有綁票之風,這名角失踪就成爲一件奇事,於是引起了茶樓酒館的談助,當作一件新聞。
1905年因审理”拐卖儿童案“引发罢市风潮之
“老战狼”关炯之
李春來在監獄中,不用說得,自有張鏡蘭化錢上下打㸃,博得獄官獄卒好感,每天在獄内照常练功。據說,每過一個時期,獄官居然還陪着他悄悄地到外面去透透空氣,所謂錢可通神,眞是一點不假。李春來出獄以後,深自懺悔,一度北上,在北京演出,終以名譽不好,觀衆對他看法不同,鬱鬱不得志,後來再到上海,搭過不少班子,聲譽亦無法與當年相比。我記得他最後在上海演出的地方是大世界内的乾坤大劇場,那時我正對京戲開始發生興趣,經常看他的演出,一副英氣勃勃漂亮乾净的姿態,不知道的還眞看不出他已是年逾古稀的老翁。他最後演出的一齣戲是《伐子都》,在遇頴考叔亡魂這場,他有“吊毛”,以一個七十開外的老人,紮着大靠走“吊毛”,需要很大的勁頭,“吊毛”過後站起身再來“僵尸”落在大馬夫的背上,那時他的“吊毛”,沒有翻過去,就戳倒在台上了。從此李春來退休歸林,英雄老去,心情抑鬱。一九二五年即民國十四年病卒,年七十四,身後事由黃楚九爲他料理。沒有聽說他有眞正的徒弟,亦沒有聽說他有后代。
李春來的武戲,講究身手矯捷,边式漂亮,長靠短打,無所不能,而以短打戲為更好。筋斗之衝,跌撲之勇,老而不衰,從而可見其壯年時代的如何驚人了。他的傑作很多,而以《白水灘》《伐子都》《趙家樓》《界牌關》《花蝴蝶》等爲最有名。
演武戲的藝人難免在台上有出錯或受傷的危險,問題是集體的表演,在時間上每一個人必須掌握的嚴絲密縫,不能有一秒鐘參次。李春來的私生活雖有可議,但他在台上演戲,却非常認眞。他演《花蝴蝶》的次數最多,有一年在他自己開設的春仙戲院演這齣戲,陪他演蔣平的“開口跳”是武丑蔣寶珍,是他多年的老搭擋。到水戰一场,花蝴蝶和蔣平二人在假設的鴛鴦橋畔有出水入水的對翻動作,武生由下面往上竄,武丑由上面向下竄,兩個人對竄,武生在上,武丑在下。那天,他們二人表演這場戲時,蔣寶珍在竄下時,時間上快了一些些,兩只脚後跟踢着了李春來的小肚子,李春來一陣劇痛,立即暈倒台上,不省人事。幸得武行人多,急忙抬入後台,施以急救,方才甦醒。那時蒋寶珍急得要命,踢傷了老板,還當了得。李春來却不責一詞,僅僅囑咐以後演小心。好得戲班有的是好傷薬,李春來的傷,不出三日便痊愈了。
李春來演戲,不但自己認眞,對配角的要求,也非常嚴格。譬如說“武行”吧(此地稱龍虎武師),是和主要武生有切身關係的。李春來自己身材高,他就要求和他配戲的武行都要魁梧高大。上台必須個個照正规抹彩勒頭,穿豹衣侉衣或箭衣,一定要繫大帶、打绦子,靴底要刷得白。花臉的臉譜,不准亂塗。和他配戲的武行,個個都要筋斗翻得衝,都要經他親自考過,再定包銀的高底。戲演得好有額外獎金或加薪,演得不好就罸薪或辭退。恩威並用,頗得人望。他自己當過多次老板,就是這樣辦。他受聘搭班時,亦必首先提出這些條件。所以他的戲演得飽滿嚴謹,的確有其原因的。他有兩個好助手,叫劉瑞春和劉全瑞,都是武行出身,深得李春來的信任,他們知道李春來的個性。李春來當老板,他們就分任總管事與武管事。李春來搭班,一定带着他們在一起。有他門二人替他照料一切,李春來只顾自己台上演戲就行了。
著名專演猴子戲的武生,藝名小活猴的鄭法祥在少年時代曾當過武行,與李春來配戲。他對李春來的藝術,和二位劉管事都有很深的體會,對他們推崇備至。他曾說“……著名武生前輩李春來先生光緒年間由北方到了江南,他是梆子班出身,梆子武戲比京戲火熾豐富,他把梆子裏的東西運用到京劇中來,並且增加了武行這一門。武行分官將、英雄兩工,大體說來,官將扮演‘正面人’的兵卒,英雄扮演‘反面人’的兵卒,所以行話又稱官將為‘官的’,稱英雄為‘反的’。上手、下手這兩門還在戲班裏存在,但不歸武行範圍,作用也比早先小了。……李春來老夫子演戲,要求武行在化粧上必須認眞,達到‘一扮三像’的標準:官將‘抹彩’(俊臉,塗粉)、英雄‘揉臉’(黑臉、抹油黑);穿戴打扮也複雜起來了,官將穿豹衣豹褲,英雄穿侉衣或箭衣,而且要紥束绦子、鸞帶。在表演上,官將和英雄都得會翻筋斗。根据官将扮正面兵卒,英雄扮反面兵卒的分工要求,官將的筋斗要漂亮,英雄的筋斗要勇猛……之後,劉全瑞、劉瑞春二位先生對武行的表演又加以改進。劉全瑞先生當過李春來老夫子的武管事,劉瑞春先生久在江南作武行頭。在這二位劉先生底下作武行,不准打‘連環’,因爲‘連環’這種武打形式過於一般化,只是賣幾個筋斗,毫不能表演交鋒對疊的氣勢。他們參考《嘉興府》的‘上天梯’正反面的打法,又按照每齣戲的不同内容加以變化,一定要打出名堂來,把刀、槍、劍、戟各種兵器的特性使出來……他們還創造了不少新式‘档子’(群打)大大豐富了武行的表演…….。”這些由一位有經驗武生演員的描寫,就可以証實李春來在武戲表演藝術上的要求和創新,和二位劉先生合作之功,都是不可磨滅的。
短打武生穿褶子的戲太多了,他的服装向來講究,譬如說黄天霸穿的全身服装吧,花羅帽、軟羅帽、豹衣、豹裤、绦子、大带、花靴、快靴等等,他總是整套來做,颜色,花樣,綉工,都是一律的。他還喜歡翻行頭,要場與場之間有兩三分鐘時間,他就可以全身換一套出來,他共有八個伙計,一到後台,分工合作,總趕得上。其中有一位專管勒頭戴盔頭的大師傳,就是名敎師范叔年的父親。
這位范老先生和我談過,李春來壯年時,開打從來不把花羅帽換软羅帽。他頭上有功夫,戴花羅帽翻筋斗,帽子永不掉下來。可是他一走進後台,祗須把頭向上一招,那頂花羅帽就直飛出去,由范師傅接去,萬無一失。在李春來鼎盛時期,也就是他當老板的時期,他為戲班裏創立了幾件好事。第一件是後台雇用理髮師。以往演員的扮相,尤其是武生,講究額角要高,水紗勒得高,顯得威武有神。所以演員都把前額頭髮剃去一部份,稱為“月亮門”。每個月的剃頭費,倒也不少。於是有些人經常懶於剃頭或把水紗勒低,很不好看。李春來看了很不舒服,就給錢叫他立刻去剃,那些懶蟲,看準了李春來脾氣,逢到頭髮長時,就故意在他面前走來走去,李春來總是給錢勒令他們去剃頭。日子一多,李春來也覺得自己簡直在做了寃大頭。於是想出一項辦法,在後台雇定一位理髮師(那時叫剃頭司務),並且授權他,如見“月亮門”有短頭髮的,准予强制剃光。後來各班仿效,後台職員中就多一名理髮師。
第二件是文堂須穿鴛鴦靴。以往任何戲班裏,最不講究也最不爲班主注意的一行,就是“文堂”,也就是俗稱的“跑龍套”。這些人中,極少數由天才極低無法造就的演員充當,其極大多數由游民担任,收入低得可憐。我們以往經常可以看到蓬首垢面,拖着破鞋,光着脚後跟上台的“跑龍套”,和他身上穿的實不相稱,而且破壞全場氣氛,大煞風景。李春來有鑒及此,就規定由衣箱給他們置備黑布快靴,臉上要化粧,在台上就整齐得多了。可是這班苦哈哈,完了戯,却不脫下,不論雨天雪地,却把靴子當作自己的鞋子,穿了囘去,因此不但消耗大,而且還汚穢不堪。李春來便更進一步,改用各種不同颜色的布來做靴面,下了台就不好意思再穿了同去在街上走了。後來各劇團的衣箱裏都有這種鴛鴦靴。一面紅一面綠的,就是李春來所首創的。
從這些瑣事上看來,李春來有相當頭腦。在他藝術上熟練到随意發揮的境界時,他亦有幾件輕鬆風趣的行動。雖然似乎游戲三昧,也和他的舞台演出有關,值得一記。
在《白水灘》裏,他演的是十一郎穆玉璣,當他看到靑面虎被官兵追擊得走頭無路時,十一郎準備救援一下,他唸完“打他一個抱不平”,把手中的草帽圈抛去後亮相。他預先就命一個檢場人拿了一支藤桿,先埋伏在乾坤大劇場正中屋頂的大天窗洞裏,李春來把草帽圈直抛到天洞,地位準確,百發百中,那個檢場人就用藤桿穿進接住。接得着有獎金,接不着白辛苦一次,而草帽萬一掉在觀衆座上,亦不會傷人。
李春來演《戰宛城》的張繡,當張繡去見曹操時,驟見春梅前來送茶,張繡照例有丢杯踢盤的表演。李春來這裏亦要賣弄一下,他手接茶杯,抬頭一見春梅,立刻將茶杯朝檢場人的位置,抛向半空,同時飛起一脚,向春梅手裏的茶盤踢去,春梅就乘勢將茶盤向檢場人平飛出去。此時檢場人先接茶盤,跟下來又接到茶杯,這時候李春來满意了,到後台給獎金。台下亦滿意了,齊聲叫好。
李春來演《界牌關》,在羅通鞭打蘇寶同以後,換手抛鞭耍槍,開武生耍出手的先河。後來蓋叫天敎張翼鹏演《雅觀樓》中的令旗出手,敎小蓋叫天演《智取北湖州》的耍鞭出手,有人以为盖叫天在武戏中运用武旦的出手,其实并非盖叫天首创,却是效学李春來。
到如今,李春来已经死了四十六年了,即使私淑他最有成就的盖叫天亦已在去年谢世,大雅云亡,可发一叹!
(原载《大人》1971年2月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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