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微信朋友圈反复刷到一篇雄文。为啥子说它是雄文呢?一是它发表在“顶刊”《文艺研究》上,很牛;二是它的结论很博眼球。文章认为,“在元明清戏曲舞台上……属于写实风格的竹马、马衣、真马十分常见”,由此提出:“20世纪写实风格演马的骤然式微,是非写实理论反作用于实践的结果。非写实理论是在近代中西实力失衡的大背景下,中外理论家出于各自的诉求以西方写实戏剧为镜鉴重构戏曲传统的产物,并非基于戏曲全部的艺术经验。它裹挟着不断强化的民族情感,造成了非此即彼的话语对立,压抑了戏曲写实传统,给学术研究和艺术实践带来了诸多消极影响。”
陈雅新《“非写实”戏曲理论的生成及检视——从“以鞭代马”的遮蔽谈起》,《文艺研究》2023年第11期
如果这是真的,那倒是具有颠覆性的“创新”成果。
论文写得很“学术”的样子,什么“写实风格演马考辨”,“'竹马入戏’形态新证”,“马衣扮马史料发覆”,“‘真马登台’的审美偏好”……其实,都是废话。因为,这些“考辨”的对错先不论,单讲戏曲舞台上的“竹马、马衣、真马”现象,既非新发现,也无人否定它们的存在。也就是说,对无须多论证的问题,搞繁琐“考据”,而真正需要论证的关键却一句不提。须知,将踏竹马(跑竹马)、马衣扮马、真马上台等演出现象认作“写实风格的表演”,这不是一个不言而喻,不证自明的事实,作者却跳过论证,直接默认了。
看见马形、真马就认为是“写实风格的表演”,概念、范畴、意义都不界定,不分辨,这叫“想当然”。不客气地说,就是“民科认知”。当下的戏曲论著中,这种认知着实不少。这里集中讲讲这个“马”的问题。
其次,所谓马衣扮马,行话叫“钻形”。跟现在戏曲舞台上常见的“钻虎形”、“钻狗形”等性质一样,与“以鞭代马”也不是同一范畴。演员钻各种“动物形”,本质上属于“角色扮演”。它们的表演性质跟扮“人”的角色并无二致,同样也是写意的,也有运用各种跌扑技巧,如:窜毛、虎跳、抢背……以及打档子等程式化手段,哪里谈得上是写实?
最后,也是最不可理喻的,就是把“踏竹马”认作是写实表演。事实上,无论是踏高跷的“踏竹马”,还是不踏跷的“跑竹马”等,与“以鞭代马”的本质是一致的,都是演员以人足表现马行。周信芳说谭鑫培的《火烧连营》,刘备扑火时,步履踉跄,两条腿站都站不稳;等骑上赵云的马,一扬马鞭:“四弟,与孤杀!”一出溜就下去了。为什么站都站不稳的腿,一下子快起来了呢?周信芳说,这时候老谭的两条腿就不是刘备的腿,而是马腿。“踏竹马”同样是以演员的两条腿表现马行。所用的马形,作用等同于马鞭。如果非要说有历史先后的话,“以鞭代马”可以看作是“跑竹马”的进化,是这种写意表演由低级向高级的发展。从马形到马鞭,不过是用来会意的对象简约化了而已,为的是进一步解放演员的身体,有利于更复杂的身段表演,无论从那方面都看不出有写实与写意的差别。所谓写实表演是要模仿生活真实,生活中哪有两条腿的真马?
常说“论从史出”。像这样洋洋万余言,基本认知是错的,史实基础站不住,整篇论文就垮了。所谓理论检视,“遮蔽”说等等,只是在“编造”历史,自说自话。
戏曲舞台演出方面的研究,近年渐成“显学”,而且正在跨学科扩展。在取得诸多正面成果的同时,类似基本知识错误的论文也时常见诸学刊。有的作者连传统戏与古装戏;昆曲与吹腔都分不清,竟然敢《论梅兰芳新编戏的创造性转换》![1]有的论文唱曲、填词、创腔概念混淆,妄议“以字行腔”规律。[2]论“表演声环境”竟混淆南北两第一台。还有论文称:“名角的等级和数量成为评判堂会戏水准的最重要指标,职业戏班沦为名角演出的班底和陪衬。”[3] 无论营业戏还是堂会戏,戏班不做班底,难道票友来做?名角难道不是职业戏班成员?概念如此混乱,论述岂能正确?甚至一些著名教授、学者的论文也是硬伤累累。希望学界对这种乱象引起足够的重视。研究戏曲,必须要多看戏,看懂戏,避免仅从文献“望文生义”,拿无知当创新。
(原载《上观新闻·朝花时文》,略有删改)
近期公众号推文回顾:
唱片元音|中国本土唱片发端于赝品的前因后果 唱片元音|“劳弗蜡筒”的价值及其研究中的问题——兼评《中华民族音乐蜡筒(清末晚期)原声集成》,《音乐文化研究》2024年第2期第82-92页
唱片元音|中国最早的京剧录音——“巴黎蜡筒”考(预印本)
唱片元音|柴俊为、乐美志:清末至民国戏曲唱片发展述略 唱片元音|孙菊仙唱片真伪新考 唱片元音|许姬传《谭鑫培的影片蜡筒唱片》订补
傅谨:向“创新”泼一瓢冷水———一个保守主义者的自言自语 旧文剪报|傅谨:继承与创新:老话题和新争论 ——回应张之薇 张伟品|接通传统之精粹 打破西方化迷思
张伟品:非遗视野下传统戏曲的保护与发展 旧闻剪报|王元化:谈折子戏 旧文剪报|王元化:谈样板戏及其他*
旧闻剪报|柴俊为:大师的最终选择 拍案惊奇|柴俊为:驳万钟如《“余叔岩悖论”与京剧表演声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