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黄钧老师本着“为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的创排历史研究者或感兴趣者,提供一点资料或线索”目的,撰写《<智取威虎山>音乐创作回忆》(1965.1.-1966.10)。征得黄老师同意,本号节选部分内容推送。
当我初步清理好手头仅存的资料,坐在计算机旁,双手按动着键盘,将一字一句输入到电脑中去的时侯,我的胸口,就像压上了一块铅砣,觉得无比的沉重,好像是酸、咸、苦、辣……搅到一块儿,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不堪回首话当年”,是一点儿也不假。回忆的这些往事,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十多个年头,可是,只要一想起来,就像是发生在昨天,依然历历在目,活龙活现。再加上手头仅留存的一些资料(全部资料的百分之九十九以上,被于会泳差使造反派连续抄家三次,劫持殆尽,至今下落不明),每浏览一次,就会唤起更多的记忆,如果要将它们淹没掉,也实在不忍心。然而,是否发表这篇拙文,思考再三,迟迟未“出笼”有多方面的原因。黄钧 上海艺术研究所原副所长
《中国戏曲音乐集成·上海卷》副主编兼编辑部主任
其一,对于“样板戏”的评价、看法,“文革”中,特别是粉碎“四人帮”以后,议论的颇多,且有天壤之别。持否定态度者,数大师级的权威知名人士不少,而且著书论之,发文讨之。直至将“样板戏”与“文革”相提并论,把“样板戏”的音响和形象,当作“文革”的“讯号”或“符号”,一听到或看到它们,就联想到令人厌恶的“文革”。造成人们这样的条件反射,恰恰又是“四人帮”实行文化专制主义的产物。京剧《智取威虎山》,在“文革”中,可以说是家喻户晓的。那时,被“四人帮”江青之流及其所控制的舆论工具吹得神乎其神,称它为“样板戏”不算,还加封为“样板中的样板”。他们把这出戏捧得高而又高,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在于采用混淆视听、掩盖真象、歪曲事实,进而达到鼓吹他们自己,实现他们自己所要达到的政治目的。说实在的,在一定的历史时期、一定的范围内,他们的目的达到了,其影响延续到现在,乃至将来……。在那个年代里,他们无休止地命令“样板团”唱着(甚至迫使全民大学大唱)、演着(全国任何剧种皆得搬演)、放着(影片或录音)“样板戏”,刊登着吹捧江青、“样板戏”的各式各样的文字、图片,把“样板戏”和他们篡党夺权的政治阴谋捆绑的那么紧。不知有多少人由于对“样板戏”作出贡献或持有某些看法,而遭受到惨无人道的迫害,至使身心受到摧残,以至惨死,本人也总算是幸存者之一吧。也难怪使人们产生“条件反射”。这正如当人们听到“风在吼,马在叫…”、“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等歌声的时侯,就会联想到那轰轰烈烈抗日战争的年代;当听到“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的歌声,也必然联想到那摧枯拉朽、推翻蒋家王朝的解放战争时代。对于这些前辈艺术家的见解,我是极为尊重和理解的,思想感情上、或者说在理性上与感性上也是能够认同的。因为他们这些人在“文革”中,皆遭受到不同程度冷酷、惨忍的迫害与摧残。笔者不才,也“有幸”曾与某些前辈、大师“为伍”,同时、同地、同吃一锅饭、同铲一片土,遭受到几乎是同样的难,甚至更甚,所以我深有体会。至于我的“罪状”,与“四人帮”和“样板戏”的联系又是紧而又紧了,即所谓“破坏革命样板戏”、“炮打中央文革”,属于“现行罪过”,够吓人的啦!
然而,冷静下来,实事求是地审视、研讨一番,“桥归桥,路归路”,把一系列题目分分清楚,还是有必要的。作为当事人之一,将所经历之事交代一番,为他人提供点儿资料,也是应该的。当然,这可能有人会说,你是好了疮疤忘了疼,受罪也是活该。……谁知道呢!首先,与“智”剧有关者,“四人帮”是“四人帮”,除了他们,还有大量的艺术工作者投入《智》剧创作、排演,付出了艰苦的劳动,是真正的呕心沥血。两者不可混为一谈;其二,“文革”是“文革”,《智》剧是《智》剧,两者的确存在着联系,这是“四人帮”造成的,也是当时的历史背景造成的。时至今日,我们有条件冷静地加以分析,把这种联系认识清楚。可是,也应该鉴别,两者存在着大量的“不搭界”,不能“胡子眉毛一把抓”,把那些“不搭界”的事情,也有意或无意地同“四人帮”联系起来,这样做,会把这件事越发搞的稀里糊涂。“四人帮”及其残余如果还在的话,正中他们的下怀。其结果,我们既得不到有用的经验,也得不到引以为戒的教训。同时,客观上会无意识地伤害那些兢兢业业从事艺术创作的、并遭受迫害的善良人们。另一方面,如今是事已过,境已迁,景况大不同于当年。要提起当年之事,必然述及到具体的人——有的健在,有的已作古——和事,对“四人帮”之流有所鞭挞和公正的揭露、评价是理所当然,可对某些当事者就很难处理,如果回避,不提某些事——某些事必然同某些人密不可分——又实在说不清楚。本来,一些事情具体直言,一说就能明白的,然而,经历了一段全民族的苦难年代——“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让“四人帮”及其爪牙怎么一搅攉,对某些人或威逼、或利诱、或某某出于某种目的,就把事情搅得错综复杂了。如果不述及,那当然最省事,闭嘴不言好了。可是,被“四人帮”搅浑的这盆水,当事者不负责任、或说了而不把它说明白,要指望后人把它搞清楚,恐怕更难啦。何况,据我所知,大量的原始资料、档案,被江青、张春桥、于会泳搜抄一空,至今下落不明。(注1)因为,自1976年10月,“四人帮”被粉碎后,有关《智》剧所公开出版的专著或文章中,直接引证这批资料、档案者并加以具体分析、批判、评论者,作为直接当事人之一的我,尚未见过(也许是我太孤陋寡闻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但是,我实在不希望它成为永久的遗憾。再一个目的就是:“文革”之前,特别是“文革”开始至今,有关《智》剧音乐创作的传闻颇多,其中有真有假、有实有虚,莫衷一是。特别是“文革”中有关我的“罪行”部分,被“批判”的十分“彻底”而又漏洞百出,所以,再一次系统、全面地将我“破坏革命样板戏”的“罪行”、特别是到底如何“破坏”的,彻底地交代一下,以全视听。虽然这些交代早在1967年至1974年的受难日子里,曾经交代过多次,而且被“批判”过多次,当然,那只是在上海京剧院或“样板戏”剧组范围内,但是,在后来的日子里,以至今日,其“批判流毒”和“黄钧的流毒”影响,连我自己也未必搞得清,所以,再作一交代,供给更多的人思考也罢、批判也罢,也并非多余。更重要、更现实的是:本人此其间的经历有得有失,记录下来为后来者少走弯路,甚至不走弯路。出于上述心态我写了这篇回忆录,也为今后研究“样板戏”这一文化现象的专家、学者,提供一点参考资料,如果它有参考价值的话。“迎来春色换人间”是《智》剧第五场,即“打虎上山”中的一个唱段。它是此阶段排练中间新增加的唱段。那时的唱词是:
一,穿林海跨雪源银浪漫漫,(1965年5月间,改为“穿林海跨雪源气冲霄汉”)
二,面对着千难万险只等闲。(约于1966年3月改为“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
三,愿红旗五湖四海齐招展,(排练中改为“五洲四海”)
四,为人类求解放永往直前。(约于1966年8月改为“那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
五,恨不能急令飞雪化春水,(排练中改为“恨不得”)
六,迎来春色换人间。(此句张春桥要编剧改为“迎来春天”,毛主席看过戏之后,复改用“迎来春色”。)
七,党给我智慧给我胆,
八,火海刀山扑向前。(“扑向前”曾改为“扑上前”,约于1966年4月改为“前难万险只等闲。”)
九,为剿匪先把土匪扮,
十,似尖刀插进威虎山。
十一,誓把惯匪座山雕,(本人在创腔中把它改为“誓把座山雕”)
十二,彻底埋藏在天险。(创腔中曾改为“埋藏在天险”,后又改为“埋藏在山涧”)
十三,凌云壮志撼山岳,(创腔中改为“壮志撼山岳”)
十四,革命雄心填深渊。(创腔中改为“雄心震深渊”)
十五,待等那小分队会师百鸡宴,(后来“小分队”曾改为“追剿队”,约于1966年8月改为“待等到与战友”。)
十六,捣匪巢定叫它地覆天翻。(注2)
当时(1965年3月-4月,即小剧场排练阶段),根据作曲组内部的分工,决定由我起草这一段唱腔。
我按照原定“方案”,全唱段使用的是【二黄】腔调。第一句用“导板”,唱词是“穿林海跨雪原银浪漫漫”;第二句用“回龙”,
唱词是:“面对着千难万险只等闲”(以上两句与后来的定稿不同);第三句至第六句用“原板”(第六句与定稿不同);第七句至最后一句,写了一段【二黄快板】。此稿除了“导板”、“回龙”和【二黄快板】外,其第三句至第五句的唱腔,后来稍加修改后,把它们保留在定稿里。那时,杨子荣由贺梦梨扮演(童祥苓尚未调入《智》剧组)。由于当时赶忙排戏,“过堂”制度尚未形成,我将唱段写出后,仅请刘如曾看过一遍,即立刻投入排练(其他人起草的唱段,由刘如曾、黄钧看过,即可投入排练)。这一“纯【二黄】”的方案,在排练中被否定。对此段唱腔的主要意见是:前半段“导板”缺乏气势;后半段“快板”力度不足。要求再改一稿。得到如此的效果,原因是多方面的,此处不必多讲。经刘、黄二人商定,立即又由黄钧改写了一稿“纯【西皮】”的唱腔方案(这也是“纯【西皮】”的第一稿),实际上是重新写了一稿。针对提出的意见,当时只考虑解决唱腔力度与气势的问题,所以决定改变腔调,用【西皮】腔调写一稿。格式是:第一句用“导板”、第二句至第六句用“原板”、第七句到第十六句用“快板”。主演贺梦梨工武生,扮象英武、挺拔,身段好看,武功底子扎实,但是嗓音音域较窄,音量也小,缺乏亮度。自排练工作一开始,他曾多次嘱咐我:“千万少用高腔,最好不用。”但是,这一“纯【西皮】”稿,还是用了少量的高腔,所以贺梦梨唱得很费力。
此阶段,进行了一次彩排,江青看了戏(注3)。这次彩排,此唱段用的就是这段“纯【西皮】”的唱腔,她未表示可或否。只对唱词中的“银浪漫漫”提出非议。彩排后,剧组内部各组,对全剧展开讨论,提了许多建设性意见,这里不必赘述。同时,剧本(特别是唱词)也要修改。
二
剧本再作修改后,此段唱腔仍由我修改。可是,写此稿时(1965年5月初),我已知道将要更换演员了,但是,领导决定换上哪一位,我当时还不知道(注5)。所以,写这一稿时,我基本上没有什么顾虑。
唱腔用的音域较宽,难度也比较大,为了增强唱腔的力度和气势,技术上采取了一些措施,如增多跳进音程、唱腔旋律音域加宽等。这一【西皮】稿,已是“纯【西皮】”方案的第二稿。唱腔写出后,请刘如曾看过。他对前半段提了一些意见,对后半段基本肯定,要我再考虑,修改。
贺梦梨是否见过此稿或依此稿个别练过唱,我当时无暇顾及。我只是将谱子复写了几份,并没有组织乐队排练,可能刘如曾也不会组织排练。因为当时负责指挥乐队排练者只有我们二人。
就在刘如曾看过这一稿后的一两天里,我反复思考,最后,想出采用“【二黄】转【西皮】”,即前半段用【二黄】,后半段用【西皮】的办法。【二黄导板】借鉴传统戏《战太平》中,“头戴着紫金盔齐眉盖顶”一句的唱腔。想法形成并已有腹稿之后,我立即将这一想法提出来与刘如曾商量,他当时表示不同意,并说:“前【二黄】,后【西皮】恐怕不行,再说,我们不是早已商量好了,将《战太平》的腔用在第八场(当时第八场剧本,特别是唱词尚在修改中,迟迟未定。)的重点唱段吗?第五场用了,第八场怎么办?”(大意)他当时的想法确实有一定道理,因为早在小剧场排练初期,贺梦梨担任主演,童祥苓尚未加入剧组之时,刘、黄二人曾经议定,在第八场的重点唱段中,借鉴《战太平》的这句“导板”。由于第八场的剧本,特别是唱词,尚待修改,所以还没有用上。但是,我仍想说服他。我说:“【二黄】转【西皮】”的办法可以试一试,至于这里用了《战太平》的腔,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到了第八场剧本唱词定了的时侯,再想别的办法。”(大意)我们谈话的半当中,陈立中也参加进来,他未明确表态。这次商谈的结果是,我们之间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他表示要与陈立中合作(注6),陈立中当场表示赞同,再写一稿“纯【西皮】”(第三稿)的唱腔。而我着手将“【二黄】转【西皮】”的乐谱写出。在当时的情况下,我感到压力很大,因为在作曲组内部,在这一问题上我是少数。而高一鸣,在这一唱段出现了“纯【西皮】”(第三稿)和“【二黄】转【西皮】”两个方案之际,正在为李仲林另外搞着一套唱腔方案,在我和刘如曾、陈立中讨论此事时,他也不在场。后来,也没有征求他的意见,所以,至1965年10月,江青明确表态,选用“【二黄】转【西皮】”的方案为止(张春桥于1966年10月,由北京回上海后,向工作组传达了江青的意见。)我始终不清楚他的态度,而他也未曾表过态。
就在我与刘、陈这次谈话的当晚写了稿,而且很快写成。
因为用不着一句一句地写。“【二黄】转【西皮】”的一稿,是用我原先起草的“纯【二黄】”唱腔与两次起草的“纯【西皮】”唱腔,三者合并而成。即用“纯【二黄】”唱段的前半部份,加上“纯【西皮】”(基本上是第二稿)的后半部份,加以拼合、联结,将【二黄导板】、【回龙】、“迎来春色换人间”等句唱腔加以改写而成。
写此稿时,在这几句唱腔上思考的最多,特别是“迎来春色”一句,因为它是一个承前启后的关键唱句,改写中的详情另文说明,不在此赘述。
第二天上午,我有意识地主动找童祥苓(他加入剧组之初)谈话,想取得他的支持,如果他支持我的方案,就有希望,就可将写出的唱段拿出来,唱给他听,听取他的意见,否则,我也就坚持不下去了。
因为在作曲组内部我是少数,刘如曾和陈立中另写的一个“纯【西皮】”方案的唱腔,同时写出,如果主演者也不支持我,与其他部门的主创人员就更无法谈起。
这次谈话,是我被借调(注7)到上海京剧院工作后,第一次和童祥苓面对面地讲话。也可以说此前,我们互相不认识,更不了解对方的秉性、脾气和艺术观,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在一齐工作过,甚至没有见过面,可以说没有任何接触,完全是生人,更谈不上有什么私交或友谊。所以,谈话之前,我思想上已作好了两种准备,或成,或败,在此一举。
两个生疏人之间第一次谈话,开始时的一些寒喧语,在这里就不必赘述。当我把“【二黄】转【西皮】”的设想讲出之后,他立即表示赞同、支持。我当时兴奋的情状,至今历历在目。为此,在以后的排练工作中,直至“文革”初期,我们的合作关系一向很好。只是在我遭到“四人帮”、于会泳的迫害后,我们的关系才发生了变化,在此不必赘述,另文说明。
当时,我立即将谱子拿出来唱了一遍,他未加思索地表示“我学,我学”。
由于当时我们都很忙,工作很紧张。特别是童祥苓,刚刚加入剧组,立即投入排练,可以说忙得透不过气来。除了要背台词、练身段、记地位之外,还要学唱腔、练唱,可是,他那时又缺乏读谱能力(后来程度如何,我已不知),必须要人家教唱,特别是新搞出来的唱腔。好在他有一部盘式录音机,我记得是北京出产的鹦鹉牌录音机,帮了他不少忙。当时,我曾多次去他家(那时,他家住在五原路上,离我家很近,我家那时在常熟路188弄2号)录音,从此,他用“跟着录音学唱腔”的办法,解决了读谱的困难。
刘如曾、陈立中合作写出的另一“纯【西皮】”的唱腔(按次序,这是“纯【西皮】”方案的第三稿,因前两稿出自我手),同时交出。二人合作为同一重点唱段作曲,这是自新的《智》剧剧组成立以来,开天辟地的第一次组合。可以说是他们首创了记录。从此时起,两个“迎来春色换人间”唱段——即同一段唱词,两种唱腔方案并立、并存的局面开始,一直延续到1965年10月为止(注8),约达数个月之久。
这种“并立、并存”的局面,是《智》剧音乐创作史上,空前绝后、唯一的一次。可能在“样板戏”的音乐创作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事例。两个方案并存期间,可想而知,创作者双方都没有插手对方所写唱段的修改,实际上也不可能修改。
就在这两个方案并存的初期,有一天童祥苓、张鑫海(鼓师)、陈立中(琴师)等正在舞台上排戏,排的是第五场。台下坐着李仲林、章力挥、刘如曾等人。张春桥突然来到。
导演立即将第五场从头排给他看,可是,当时童祥苓尚未将“迎来春色换人间”任何一稿的唱腔学会背熟,导演立刻叫人把我找来。
我当时正在后台理谱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找我,是谁叫我,我也不知道。
我从后台走到前台(台上因排戏有灯光,台下是暗的),在下场门台口茫无目的地问:“有什么事?”,导演才说明张春桥来了,要看排戏。因为看不清台下,只是点头打过招呼之后,应答了一下,同时,我当时心里想,张春桥看排戏,已有刘如曾在场,我在场不在场有什么关系?所以,就转身又向后台走开,打算回后台继续整理谱子。
就在此时,童祥苓追上来说他还没有背会唱腔,要我替他唱。我这才明白叫我来的目的。
我立即走回台口,向张春桥解释了几句,说明由我来代唱的原因。当时,我只能唱【二黄】转【西皮】的唱腔,因为出自我手,当然记得,也背得下来;纯【西皮】第三稿不是我写的,我当然记不住。就这样,童祥苓在台上表演,我在一边唱,“演出”了一次“双簧”,这可以说是《智》剧排练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这也说明,童祥苓当时的精力主要集中在排戏上,无暇练唱、练乐。
“演出双簧”后不久,江青(已回北京)要听重点唱段录音,只得暂停排戏,集中时间和精力进行练乐、录音(注9)。此次录音,凡修改后的重点唱段都重新录一遍,除“迎来春色换人间”唱段外,所录唱段都是一个稿本,唯独“迎来春色换人间”唱段,是同样唱词不同唱腔的两个唱腔稿本,这在《智》剧创排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
以上所说的“唯独”、“绝无仅有”,仅供现代戏曲史家参考。其它剧组是否有同类情况,我不得而知。
自1965年10月,肯定了用“【二黄】转【西皮】”的唱腔方案,至1966年11月,剧组油印出全剧总谱时为止,没有任何大的改动。因为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经江青所谓“审定”的东西,谁也不敢大动。只有因为个别唱词稍有调整(参见第一点中,所列出的唱词变动情况),唱腔乐谱才稍加改动,然而,其乐谱也是经我之手而改动。其中马舞的配乐也是在1966年初由我加进去的,加入之前证得了于会泳、沈利群、关尔佳等的同意。
“文革”中,1967年夏开始,于会泳在江青、张春桥的扶植下,把持了上海京剧院和《智》、《海》两剧组的领导权。此时,我早已被逐出剧组,处于半“靠边”状态(注10)。约于1967年12月,于会泳专门为“迎来春色换人间”这段唱词(注11),在原唱腔基础上,仍然使用“【二黄】转【西皮】”的方案,又新改写了一稿(据说是他的第三次改写)。其中基本上还是原唱腔,只是“导板”和“原板”部份有些改动。这就是所谓的“于会泳最后也参加。”的内容。于会泳的改稿彩排后,被江青全盘否定,江青讲话的大意是:“这一唱段的原来唱腔在观众中已然有了影响,效果也很好,没有必要再改了……(大意)”。江青所讲的话,当时我是没有资格听到的,是剧组乐队中的同志(记得是谢家国等告诉我的)传出来的。此后,原来的唱腔完全被恢复。于会泳被否定的“修改稿”,当时油印成册。谢家国为我搞到一份,保留至今,可以为证,并可供有关人员鉴别、分析。
1,此段唱腔,从刚刚写出到江青表态肯定,无论是“【二黄】转【西皮】”的乐谱,还是“纯【西皮】”的乐谱,都没有在作曲组全组讨论过,因为作曲组内在这一问题上已有分歧,也讨论不起来。事实上是:开始时,刚刚换了新演员,即童祥苓。剧组的创作、排练工作非常紧张,“过堂”制度尚未成为习惯,当时,也没有多少时间讨论。而我自己也不希望集体讨论,因为我写的方案,在作曲组内部没能得到支持。组长刘如曾也没有提出将这两个方案一同放在作曲组讨论。2,刘如曾与陈立中合作,写出另一个“纯【西皮】”方案的唱段,是发生在“【二黄】转【西皮】”方案写出的同时。这就更加说明,另写“纯【西皮】”(第三稿)的唱段,这一行动本身,就说明了他们不赞成“【二黄】转【西皮】”的方案。否则何必另写。3,就在这两个方案写出之后,江青(已回北京)要听重点唱段修改后的录音,而且催得很急。一个唱段同时产生两个方案,倒底哪一个方案投入排练并录音送去审听?当时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而双方各自坚持自己的方案,这已成定局,因为没有一方表示放弃排练、录音,也就是说,双方对自己的方案都有自信。再者,为了录音,音乐组(包括乐队、作曲人员)和有关演员,不得不停止排戏,集中时间突击练乐,这自然会影响全剧的排戏进度。在这种情况下,剧组组长章力挥很为难。既然双方一再坚持,我提出建议:两个方案全录音、送出,由江青决定取舍。只是乐队和童祥苓很辛苦,同一段唱词,两个不同唱腔的唱段都要演奏、都要唱。章力挥权衡利弊之后,不得不下决心,将这两个方案的唱腔全都排练、录音、送审。这样的作法,即同样的唱词,用截然不同的唱腔谱写,又同时排练、录音,这在《智》剧创排的历史上又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史实。这可是一个空前绝后的记录。恐怕在别的所谓“样板戏”的创排中,可能也是少有的。
注1:1965年《智》剧新改本第一稿投入排练时,练乐指挥以刘如曾为主,偶尔由我担任,因为那时我的精力主要集中在唱腔创作上。在上海艺术剧场排练阶段,由刘、黄共同负责。1966年元旦过后,搬到儿童艺术剧场(延安中路)排练,此后,练乐指挥基本以黄钧为主,刘如曾偶尔担任,此阶段,他的精力主要集中在配器的写作。1966年4月,内部演出的最初几场,我不得不作现场指挥,那是由于全剧刚刚排出,乐队人员增多,乐手、演员皆未熟练,凡与音乐相关的环节以及整体音乐节奏的把握之处,必须加以提示。当时,为了练乐,特别是现场指挥,我整理了一份完整的总谱。这可以说是那时唯一的一份总谱。连续演出几场之后,我就不再作现场指挥。
1966年6、7月间,剧组也曾一度停止业务活动,进行“文革”运动。约于1966年8月,剧组恢复排戏。那时,我已风闻将调《智》剧赴京演出,所以,我将仅有的一份总谱,交给谢家国(当时是琵琶演奏员),请他清理、校对,然后由我复校,以备油印及赴京演出使用。这就是后来封面上标示“智取威虎山 上海革命京剧文工团 演出 1966年11月”的油印总谱(由谢家国、龚志嘉、吴润霖、何鉴秋等刻写蜡板)。 注2:这一段唱词是以本人仅存的,当年供排练用的乐谱为依据,加上回忆而列出的。这些乐谱包括:注3:此次彩排尚未结束,就通知了主创人员,彩排后不要离开剧场,到剧场休息室等候,“客人”(即江青当时的代号)要讲话。彩排结束,我们等了大约半个多小时,又说她不讲话了,这才散去。由于时间太晚,已无公交车,而我又没有自行车代步,为此,不得不步行回家。那时,我家住在天钥新村9号408室。此后不久,江青于1965年6月24日讲了一次话。 注4:这次江青讲话,地址位于茂名南路锦江饭店的小礼堂。参加者有张春桥、孟波、章力挥、陶雄、李仲林、刘如曾、黄钧、童祥苓、沈金波等,还有《海港》剧组的主创人员何慢、闻捷、郭炎生、郑拾枫、于会泳等。指定何慢、黄钧担任记录。此次讲话稿,是由张春桥当时的秘书何秀文,约我到“康办”进行整理,边整理边交张春桥看。经张修改后铅印若干份,为十六开本,标题为3号仿宋黑体,正文用四号仿宋体字,每份加编号。是在南昌路上(即复兴公园大门附近)的一所内部印刷厂铅印的,我曾去过几次,为了校对或去取铅印稿。此版本印出后,我发现有几处与原记录稿不同。在“文革”中,1967年7月,上海京剧院有人印制了一本小册子,十六开本,正文用的字体不一,大多是五号宋体。封面冠以“关于文艺工作的讲话”。这一小册子共收入32篇文章,除了毛主席的三篇讲话和部份语录外,林彪和江青的讲话或吹捧江青的文章有29篇。当我发现,其中有两篇是我的讲话,并被人篡改后,标为“江青同志对《智取威虎山》音乐形象的指示”加以发表。当时,我异常吃惊,鉴于那时的情况和形势,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很担心关联到自己,立即写了一封信,复写了六份,请闻捷(那时,他正巧去北京修改《海港》剧本)代我分别向毛主席、周总理、江青、张春桥以及国务院、中央文革递交。没有想到,此举反而是引为遭迫害的原因之一。 注5:大约于1965年5月底,6月初,童祥苓未加入剧组之前,章力挥曾征求过我的意见,问我:“谁能担任《智取威虎山》、《海港》的主演?外地演员也可以。”我提了李鸣盛,李丽芳,因为在1964年,全国现代京剧会演中,我看过他们分别主演《杜鹃山》里的乌豆和柯湘,印象很深。后来李丽芳调来上海,而李鸣盛未调。因此,我曾反复提出,直到1965年8月间,剧组创作组部分成员第一期在“康办”(即上海康平路市委机关所在地)讨论剧本修改方案时,在张春桥面前我还重提此事。张春桥半开玩笑地说:“哪有那么容易,你知不知道,调李丽芳来有多难。再说,你还让不让人家剧团(指宁夏京剧团)活下去,一下子调人家两个主要演员……,你就死了这个心吧。(大意)”注6:当时作曲组另一成员高一鸣,正在为李仲林另搞一套唱腔,无暇顾及其它。我估计刘如曾未与他合作,是出于这一原因。高一鸣为李仲林搞的一套唱腔,因情况变化未搞成。因此至今我也没有见过他的乐谱。刘如曾是否见过,我不清楚。注7:1963年底,我奉命借调到上海京剧院,最初,命我在《白菜姑娘》剧组工作,编剧张丙昆,导演马科,主演:童芷苓、汪正华、马世啸等。因剧本未搞好、领导又改变了主意,又命我到《海港早晨》剧组工作,直至1964年6月在北京举行的“全国京剧现代戏观摩演出大会”结束。以后,我曾奉命调回上海音乐学院。1964年底又被借调到上海京剧院,并命我随丁国岑赴河北定县郝白土人民公社体验生活,意图是创排《平原游击队》。1965年初奉命调《智》剧组。故,在此之前我无机会与童祥苓相识共事。注8:约于1965年10月之前,张春桥自北京回沪,转达了江青的讲话,肯定、选用“【二黄】转【西皮】”的方案。此后,“一段两稿”之争到此结束。注9:录音地点是北京东路原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录音棚。电台联系人是杨竹林,因多次录音皆是由他与我和刘如曾联系。两位录音师的姓名已记不起来。注10:自1967年夏季,张春桥派于会泳来上海京剧院“抓运动”起,就以“炮打中央文革”、“破坏革命样板戏”等罪名对我进行冲击。这还不够,又于1968年3月27日开始,至1973年1月31日的五年里,先后三次“隔离审查”,合计时间长达三年之久。“靠边”时间则更长,可以说直到“四人帮”被粉碎。注11:此段唱腔收入1967年12月油印的《智》剧总谱上。封面标以“革命京剧现代剧 智取威虎山 曲谱修改本 上海京剧院 1967.12”。注12:“文革”中,1971年4月某日,为了“纪念”所谓《林彪委托江青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发表五周年,召开了一次对黄钧的大型批斗会,参加此会者有上海京剧院、《智取威虎山》、《海港》、《龙江颂》等剧组全体成员、工军宣队、“局革委会”代表、其它文艺院团代表等。会场的大幅会标上写的是:“纪念《纪要》发表五周年彻底批判黄钧炮打中央文革、破坏革命样板戏的罪行”。会上除了“批判”我的许多“罪行”外,还特意在“迎来春色换人间”唱段的唱腔来历上作文章,《智》剧组某主要演员站出来,“慷慨激昂”地高喊:“是江青同志搞出来的……”,引起了会场骚动,他发现自己说走了嘴,又高喊:“是江青同志带领我们革命文艺工作者搞出来的。”会议的意图就是达到否定“开始搭架子是黄钧”这一历史事实。此会上,有人拍了照片,要留存到现在,对我来说,可是弥足珍贵。注13:在我遭迫害期间,于会泳先后派人抄了我三次家。第一次是1968年3月27日;第二次是1968年8月7日张春桥讲话后,约于8月10日;第三次是1968年8月下旬我被第二次“隔离审查”后的几天里。自1965年初(加入《智》剧组)至1968年3月27日(我被“隔离审查”),本人手里保存着大量《智》剧的档案、资料。可是,经过这三次抄家,被抢掠一空。被抄掠的个人其它物品不必再说,抄去的档案、资料计有:1,自1965年初起,《智》剧各场次屡次改写的剧本稿(特别是唱词),有手抄稿,也有油印稿。2,我个人的工作日志三本。这套日志,起自1965年3月,至1966年10月为止。它记录了我本人和音乐组(包括作曲组、乐队)活动的情况,也可以说是整个剧组活动的一本“流水账”。3,剧组每周活动的日程表,有复印的也有手抄的。这是我有意识积累下来的资料,基本齐全。这些日程表的规格、纸张不统一,大多是十六开,或横排,或竖排。每份一至三张不等,视活动内容多寡而定。4,音乐组每次开会的记录,有成本的也有单篇。作记录者有谢家国、龚志嘉、吴润霖或何鉴秋。5,我本人和其他作曲人员(刘如曾、沈利群、高一鸣、于会泳等)的手稿或修改稿。因为我当时除了自己写作以外,还长期的负责唱腔统稿和指挥乐队排练工作,所以,绝大部份的手稿、抄件,集中在我这里。正因为如此,在1966年8月,我曾将自己手里的一份供乐队排练和演出的总谱,交给谢家国请他清理一份全剧的总谱,最后,我为之复校后(别人是否校对过我不清楚),大约于1966年9月陆续油印出来。剧组于1966年11月5日由北京回沪后,印出了封面(天蓝色纸),故注明“1966年11月”。6,排练工作中,乐队人员的大部份用谱,曾多次油印、复写或手抄,淘汰后的每一稿乐谱,我都保存至少一份,皆被抄走。当时,基本上由龚志嘉、何鉴秋、谢家国、吴润霖等负责刻蜡板或抄谱工作。7,上面所述,我曾整理过一份供排练和演出的总谱,是长期积累而成。排练需要总谱,演出亦如是。因为全剧音乐的基础于1966年4月奠定后,就唱腔来说,以后没有做过伤筋动骨的改动。此剧于1966年4月开始,曾作多次内部演出,对象主要是部队,包括当时在上海召开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的代表、以及周总理、陈毅、贺龙、林彪、叶群等。演出开始的几场,由于乐队人员增加,刚排练好就演出,乐队人员对全剧整体音乐节奏尚未把握,各个唱段与配乐的起、止、接口尚未熟练,为此,不得不作现场指挥,决定由我来担任。这份总谱我是很珍惜的,我相信被抄走后,也绝不会被人轻易毁掉,有朝一日能被发现,对京剧发展史上的“样版戏现象”研究,会起一些作用。8,江青插手《智》剧以后,分别于1965年4月27日、6月24日、1966年2月6日、4月4日,针对《智》剧的四次讲话,以及她在看《智》剧时、或由张春桥转达的零星讲话的记录草稿、整理稿、铅印稿等,这些稿件,是三次抄我家的主要猎物。特别是上面所说的四次讲话记录稿,都在我处。这是因为当时我和何慢(当时任《上海戏剧》编辑,被调至《海港》剧组任编剧)被指定作笔录,而其他人只能听不能记。其中的整理稿,是由张春桥当时的秘书何秀文,数次要我到康平路市委所在地(那时简称“康办”)的张春桥办公室,整理记录稿。当时,由我将两份记录草稿一一核对,并进行整理后成文,当场由张春桥修改、定稿。之后,由何秀文拿去铅印。付印的地点在南昌路上,即复兴公园大门附近。据何秀文说,是当时市委宣传部的一所内部印刷厂。我曾去过几次,为了送整理稿、校对或去取铅印稿。这些铅印稿为十六开本,三或四号仿宋字体、或黑体。这些资料如果得见天日,我们会理清更多的问题,更彻底的肃清、戳穿“四人帮”的流毒和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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