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出戏一说“俗”,有人可能以为我要开“黄”腔,其实真不是。广大观众喜闻乐见的一些“隐语”,实际上倒是“雅化”的结果,草根伶人甚至还没这点“雅兴”,或者说水平。他们往往是直白露骨的。1901年“劳弗蜡筒”灌录的堂名水路班《戏凤》,就一句“隐语”都没有。凤姐说:“嚷你杀人了!”武宗说:“军家没有带刀!”凤姐就直接来一句:“没有带刀呵?你那下面的刀还要厉害!”
我说的“俗”并非专指这些,而是早期底层戏班《戏凤》的表演路子。
许多剧种都有《游龙戏凤》这个剧目,《缀白裘》中有梆子《戏凤》的本子。早年的本子,这个故事是发生在山西大同美龙镇,隐喻“一美一龙”的故事。据说,后来是南方人弄成了梅龙镇甚至梅陇镇,不知何解。早期南方京剧的《戏凤》现在保存了一个“活标本”,就是“劳弗蜡筒”中的全本《游龙戏凤》。1901年9月,美国人类学家劳弗(Berthold Laufer)来中国收集民俗资料,在上海、北京录制了约500个戏曲、曲艺蜡筒。具体情况我在《“劳弗蜡筒”的价值及其研究中的问题》和《中国最早的京剧录音“巴黎蜡筒”考》两篇论文中分别介绍。在上海,他花了24个蜡筒灌制了一套全本的《游龙戏凤》。劳弗在上海究竟具体找的什么人录音,没有确切的记载。根据有关唱片录音史的零星记载和艺术特征的比对分析,推断是上海的堂名、水路班以及书馆妓女。《游龙戏凤》的两个演员明显都是男性。1901年,戏园已经是京班一统天下,一些无法搭入戏园的徽班艺人多加入堂名,应人家喜寿节庆的上门清唱。有的徽班堂名也给京剧票房做班底,有的组成“堂名班”跑水路。他们唱的京剧具有所谓“京徽两不像”的特点。演员的技术和格调都比较低,戏路风格有所谓“俗贫厌”的毛病。
《游龙戏凤》蜡筒中的老生是浙江口音,旦角是苏北安徽一带口音,唱念字音完全不讲究。词句罗嗦,唱段比现在的京剧多出很多。“现宝”的词句最能体现“贫”的特征:
唱词:[西皮原板]在头上摘一摘檐毡帽,在腿下露出了五爪金龙。哪一个吃粮当军的敢穿龙袍?[数板]你看我,前面也是龙,后面也是龙,左边也是龙,右边也是龙,浑身下上俱是呃龙。皇帝叫你,叫声凤姐,前来讨封,封你一宫,[回龙]哎——王的爱梓童呃!
然而,贫归贫,它的文献价值却不容忽视。南方京剧的《戏凤》就是这个路子。1907年,南派名旦冯子和的兄弟冯二狗在哥伦比亚公司灌了一张《戏凤》,冒充名老生白文奎,也是这路词:
唱词:[四平调]叫一声李凤姐你向前来看宝,你来看,我头上也是龙,腹上也是龙,前面也是龙,后面也是龙,哪有一个庶民他敢穿五爪的金龙,啊,五爪金龙。
也许有人会说,冯二狗是丑角,就像郭德纲学堂名、水路班的路子,带有玩笑性质。其实不然。据记载,南方的名老生“自赵如泉、潘月樵、夏月珊、周信芳辈演《戏凤》”也是这个路子,并且还唱成“左面也是龙,右面也是龙,前面也是龙,后面大窟窿”,说明是传承有自,或者叫“因循旧本”,并不是临时找噱头。
民间地方戏向京戏的发展,总的趋势是逐渐“雅化”。从剧本来讲,所谓“雅训”并不是变成“掉书袋”,像昆曲那样到处用典,主要是减少罗嗦重复和过于“水”的词句。当然,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改得好,有些“雅词”不一定比俗词好。譬如,明武宗的引子,现在都念“离金阙,暗藏珠宝,游天下,查访民情”,《舞台生活四十年》说是“古本”,其实就是清宫升平署流出来的本子。谭鑫培在宫里不唱这路词,其引子反而莫名其妙:“正大光明,少有人间,盖世无双”。我觉得都不如老词:“龙游芳草地,凤绕牡丹池”来得旖旎切题。不过,京派的总体是朝简练通顺的方向“进化”。从表演上讲,除了唱段更加精炼以外,主要在“合乎身份”上特别讲究。有的艺术家很不感冒“刻划人物”、“人物性格”这些现实主义理论话语,有一定道理。确实写意艺术“装龙像龙,装虎像虎”的原理不等同于模仿真实,刻划人物性格。而且,这个“像”也不能抬杠讲死理。譬如:“劳弗蜡筒”中的皇帝,除了技术太差以外,演得就像通常批评的那样油腔滑调,活像个小花脸。但是,说一定就是错,就是“不合身份”,亦不尽然。早就有人说明武宗“乃历史上第一等大混蛋之皇帝。自封太师镇国公,自己向自己讨封、上表,种种动作极似《十八扯》中之丑角”。在“美龙镇”里,他乔装改扮,勾搭调戏酒家女,形容其“猥琐”、“下流”,也并不过分。所以,草根艺人的扮演,可以说有简单化的、粗糙的一面,就写意艺术观而言,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在他们的观众层面里,大家是认可这种塑造的。也就是说,“俗”并不一定等于“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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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进了北京,这种扮演就比较难得到认同。就像地方戏里可以有“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京朝派的戏里就不太会有。戏曲里的“合不合身份”,更多的不是一定要符合历史生活真实,而是取决于主流观众与演员的共识。也就是,到了京城的舞台上,大家普遍不接受一个“贼忒兮兮”的下流皇帝,那么,这个“正德皇帝”出场就要讲起“范儿”来了,也就逐渐“雅”起来了。一出场,举手投足,唱念词句都有要求,有变化,也确实改掉了一些不合理的地方。譬如:旧本第二段[四平调]“好花儿出在了僻乡间,并无贤臣献与寡人。”有的唱作“好花儿落在深山内,并无有忠良奏寡人。”(谭鑫培也唱这词)——把忠良贤臣当成理所应当给皇帝拉皮条了,未免不成事体!清宫升平署本则为“花儿出在深山内,美女出在小地(名)”。现在基本都唱这个词,应该是余叔岩与梅兰芳排这出戏的功劳。“现宝”自然舍去了“浑身上下俱是龙”的贫词,而强调实质:是不是真龙,不在于多,而是突出强调“五爪的金龙”,用上海话来说,这叫“懂劲”!
前面介绍的两个录音有一点不同,“劳弗蜡筒”中的艺人唱法,“月儿弯弯”转[西皮]之后就西皮到底了,是一种简单顺畅的处理;冯二狗的路子则京化了,“现宝”转回[四平调],更显旖旎风光,更符合调情滴调调儿,也可以说是一种“雅化”处理。
李凤姐同样也讲究“合乎身份”。京朝派李凤姐首推余紫云(叔岩父),除了具体的表演,他的扮相也是讲究身份,仅“服竹布之衫,着扎脚之裤”以合小镇卖酒女身份。但是,后来的旦角为了好看,陈子芳、路玉珊算得上是“老辈典型”,也换穿帛了。再到四大名旦、王蕙芳等就更华丽,海派旦角则满头珠翠者亦有。现在谁要是“尊古”,按余紫云的扮相来,恐怕就得落个“怪”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女小叫天之《梅龙镇》
梅兰芳曾经向路三宝学过《游龙戏凤》,但一直没唱过。除了与王凤卿的调门不合外,没有跷工,应该也是一个因素。他唱《游龙戏凤》纯是为捧余叔岩。1918年,余叔岩复出后搭入梅兰芳的“喜群社”挂三牌,两人商量排《游龙戏凤》,以“大脚片”唱李凤姐,对梅兰芳来说是一种新探索。
梅兰芳饰李凤姐 徐兰沅、任莘寿 操琴 杭子和 司鼓
唱词:【1935年高亭唱片】(白)来了!(唱)[四平调]自幼儿生长梅龙镇,兄妹卖酒度光阴。我大哥奉命去巡更,他说前店有一位军人。进门来且把茶放定,急忙回转绣房门,啊......前去拈针。
在《舞台生活四十年》里,梅先生详细记述了排演这出小戏的经过和细节。这套过程和操作方法,可以说,是整理加工传统老戏的典型范例。在冯耿光的建议下,他们请了陈彦衡来安排唱腔和修改词句,又请了余紫云传人陈子芳来说身段。陈子芳虽是票友,但有“余紫云第二”之称,且在余紫云之后,陪谭鑫培唱过《游龙戏凤》《乌龙院》《翠屏山》,资格非同一般票友。1907年,百代公司曾灌过他与王雨田的《戏凤》唱片。正如梅先生所说,他的唱腔有点怪,身段则确有准谱。
谭鑫培去世才一两年,谭派《游龙戏凤》则几乎成了“广陵散”。余叔岩没见过,陈彦衡虽然与老谭合作多年,但用他的话说,这些戏当初都来不及问。其中的[四平调]是陈彦衡从《乌龙院》中移过来的,也可以说是一种“活性继承”。同时,梅、余合排又“删改了一些庸俗琐碎的表演”,等于把这出小粉戏又“雅化”了一番。
关于“隐语”,现在的演出大多删去。童芷苓九十年代初复演此剧也不敢造次,“你那里就先翘起来”一句也删了。但,童大师不愧是斫轮老手,表情动作语气里面,没说出口,似乎又都说了……老司机自然有会心一笑。不像后来学她的,到这里,没有就啥都没有了。这个地方,梅、余合演也是有的。现存余派名家李适可手抄余词,虽然是单头,但此处有“只管招(搔)来,为军的不翘就是……”,可见梅兰芳也是有“隐语”的。
还有一句,“美龙镇上的门户,大姐,好紧呐!”周信芳的老搭档王灵珠接:”遇上你这样的客人,不得不紧!“老生再接:”凤姐,你要紧到底呀“之类,余就没有。
最后一句唱词,谭鑫培唱“一床锦被凤配龙”,这是他在宫里的准词,一般也大同小异。谭派传人贵俊卿唱“一床锦被锁凤龙”……反正都离不开“锦被”、“龙凤”,未免直白,余叔岩改为“游龙落在凤巢中”,也可以算是一种“隐语”,也算“雅化”一例。
《游龙戏凤》本来就是一出小粉戏,小俗戏,再怎么“净化”它还是低级趣味。堂堂天子,乔装改扮,跑到小镇上寻花问柳,骗个酒家女还要亮出龙袍,可见也没啥大本事。把这些小俗趣都剔掉,这出戏也“高尚”不起来。
不为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人生!凡夫俗子,看个乐子,又怎么了?
三十年代,中国的女权已经很发达。“有识之士”不满这种低级趣味,根据传说,把这出小粉戏改造成《骊珠梦》,喜剧最后成了悲剧,当然很有意义。
不过,这个世界总是俗人多。京戏虽然衰落,《游龙戏凤》时不时还唱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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