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朵荐诗:诗歌的尊严与落寞——读诗人陈年喜

文摘   文化   2023-05-09 15:56   法国  


  

      有谁读过我的诗歌

             陈年喜


有谁读过我的诗歌

有谁听见我的饿


人间是一片雪地

我们是其中的落雀

它的白 让我们黑

它的丰盛 使我们落寞


有谁读过我的诗歌

谁看见一个黄昏 领着一群

奔命的人

在兰州

候车


         诗歌的尊严与落寞

                    文 | 梅朵


读完陈年喜的短诗《有谁读过我的诗歌》,我想起了诗人布罗茨基的这句话:“诗人是语言赖以生存的工具。”这首忧伤得让人心痛的诗歌,似乎来自天意,借着陈年喜的手,降落到人间。我几乎相信它一直在语言天空的某个角落呆着,等着一个识别它的人把它领回人世。饱含着黄昏一样晦暗、雪地一样洁白的诗意,这首短诗在我的眼前闪烁着浓烈孤寂的光彩。

诗歌的开头直接呈现了诗人强烈渴望与世界对话的内心,我仿佛听到了在灵魂的孤独中诗歌尊严的呼喊。这时,我感到自己必须全心地倾听他的饥饿和诗意,参与他的这场灵魂对语,和他一起带着这种渴望走进人间的雪地。第二节,“我们是其中的落雀”,雪地上的人孤单而分离,散落在茫茫大地上。“它的白让我们黑/它的丰盛 使我们落寞”,两个排比的对比,水墨画般的色彩和空白,在清冷的冬天绘出一片炽烈的心境,洁白丰盛的雪地衬映出种子般黝黑的灵魂。语言简净,比喻生动,表达着深切的孤独感。

最后一节,走出雪地上恍惚的神思,诗人回到现实。“有谁读过我的诗歌”这一句,在这里已经不是一个问句和祈求,而是带着哀愁之心的否定句,是的,没有人读过我的诗歌,就像没有人会看见黄昏领着一群奔命的人在兰州候车。在这个情景中,诗歌,黄昏,奔命的人,形成了一个命运的三位一体:它是意义,自然和人,它也是一个人身上同时承担的三个角色——为生计奔波的人,在内心吟咏的诗人,以及看着这一切的黄昏。被拟人化的黄昏,如慈悲的神怜悯着引领着赶车的人。黄昏和雪地,似乎才是诗人灵魂的终极聆听者,即使在奔命的日子里,大自然也给予人类以慰藉,也许,这才是诗意最终的源头,这样的回归才使诗人拥有了某种神性。

这首诗是诗人在赶车的路上一个沉思的瞬间,陈年喜用意识流的手法把它描绘出来,一如风中的镜头一闪而过,却把其中的每一帧照耀得冷冽清晰。精短的三节诗歌呈现出起伏跌宕的内心波折,从渴望到落寞再到低沉的悲伤,层层情绪表达得自然、隐秘。整首诗的语言伤感、沉寂,又含着坚韧不屈,让我们听到诗人在疲惫的路途中闪亮的内心独语,看到一颗渴望世界又忍耐着孤独的心。

陈年喜是一位当过十六年矿工的诗人,艰苦的矿工生涯,锻造了他沉缓忧伤而有硬度的语言风格。陈年喜在《炸裂志》中这样写他的生活:

我不大敢看自己的生活

它坚硬 铉黑

有风镐的锐角

石头碰一碰 就会流血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

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

借此 把一生重新组合


这种描写有点柯勒惠支的版画,布满了坚硬深刻的纹理。读者们也许会自然地联想到在深圳已逝诗人许立志的诗歌。在许立志晚期的作品里,悲哀暗灰的色彩让我们几乎预感到了他的沉没。相比起来,陈年喜的诗里蕴含着艰苦却不屈服的气韵,在这个最高风险的职业里,在不见天日的炸裂声里,捶打着命运的挤压。在《有谁读过我的诗歌》寂寥的诗句背后,我感到的绝不是轻盈和浪漫。日常生活的简单词语和低沉忧郁的语气形成的张力,正是这首诗的魅力,也是陈年喜诗歌艺术中的特色之一,这一点我们在别的诗中也能见到,比如:

其实你的母亲就是一株玉米

生以苞米又还以苞米

带走的仅仅是一根

空空的桔杆

——摘自《儿子》


我愿意一生看见这些:

白杨树把村庄分开

木栅上晾着花衫和头巾

方言连接着萆薢

土地贫寒 辽远 宽容

没有迫迁和失所

——摘自《火车跑着跑着天就亮了


老李突然哭了

他说对不起小芹

说着说着他又笑了

他笑着说

人一辈子有了一回爱情

就不穷了  

——摘自《意思》


“真正的诗歌是一种现实和心灵的史记”他的这些类似于心灵日记的诗歌,让我们快速直接地来到一位他者的内心,无论是忧伤、焦愁还是希望,都引起强烈的共鸣。“写诗的人之所以写诗,首先因为写诗是良知、思维、认识宇宙的非凡的加速器。(布罗茨基) 陈年喜并未上过大学,也不在诗歌的圈子里沉浸,他从二十岁就开始写诗,三十年来,诗歌就是他的大学,是他认识宇宙形成自我人生观的加速器,也是他面对困境的支撑体。

在一次演讲中陈年喜曾经这样说:“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相当多的人,甚至是打工者的亲友妻女们,对公认的劳动、生活、种种处境,都茫然如梦,这其实是一个隔膜的时代。代与代之间、国与国之间、命运与命运之间竟是那么遥远。” 我想,从矿工世界走来的诗人,深深知道这种荒漠感是如何刺伤着人与人的平等与个体的尊严。他希望能为自己和沉默的人们说出骨头里的江河,说出他们的孤独和情义。最终他希望自己的诗歌是一块有温度的金属,在艰硬的时间上,划出自我的痕迹。

生命的雪地上,每一个人都是其中的雀鸟,孤独地完成着各自的飞行。人们会倾听彼此的饥饿吗?我们还需要诗歌吗?有谁来读它呢?如果失去了诗歌,我们的落寞将在哪里度过漫漫长夜?


写于2021年1月,修改于2023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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