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展区》第二部〈胜利闸〉七

文化   2024-10-05 00:00   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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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2003年秋后,大爷去世后,没法再打给人家看大坝的旗号了,修防段上就有人找上门来,要收回他们的防汛屋子。红祥咬咬牙,用他倒登桃酥、童装挣下的钱,买下了许家小学的老院子。那时候,糖果同学的母校,曾经辉煌显耀一时的许家小学,已经合并取消了,李校长也如愿以偿地到乡教育组去上班了。
过完年,红祥简单地拾掇了一下,就把我老娘和大蛋哥接到了许家小学我们曾经的教室里。你问我那个小蛋哥就不管他老娘嘛,我不清楚,也不会再在这个小说中提到他的名字,你就权当我干娘从没养活过这么一个儿子就得了。
除全家人居住外,张耀新把这个院子改造成了一个铁器厂,改弦易辙,开始焊接、销售铁大门。他先自己学会电气焊、油漆工,再从胜利油田倒腾来废旧的便宜处理的铁板、铁管、三角铁,然后自己下手,焊接村里人盖院墙常用的那种铁大门。焊接好后,再涂上大红的油漆和黑色的对联。对联的内容也不外乎“好景常在富贵家,福星永照平安宅”、“家和昌盛人财旺,地灵吉祥福喜多”之类。电气焊使久了,他就好像整天害眼,到现在眼珠子也老是红红的。我甚至瞎猜,我老娘的眼睛一下子就看不见事,也与他那电气焊有关。
在他幸福地当着铁门厂厂长、腰包里又鼓鼓囊囊起来的时候,他的二闺女、三闺女前脚跟后脚地出生了。糖果想,那两年,他肯定不止一次地找茬打过我那可怜的嫂子,谁让她那肚子就是不争气。没办法,耀新把老三招弟送到了南请户,送给了我那嫂子的亲妹妹。我没见过那个孩子,到现在也没见过,也不知道,嫂子妹妹的婆家是我们村张刘魏三大姓的那一家。
这期间,红祥哥来东城找过我,为计划生育的事,但不是借钱,而是让我帮他找人给老二引弟落户口,说她也到了上学的年龄了,落不下户口,人家就不让入学。他说老大在学校里成绩很好,也知道学,班上前三名,她老师说将来考大学把里攥,这老二,眼看着也差不到那里去。我说你够了吗?你要是折腾够了,全副心思都用在供应我这两个侄女上学上,不再想着生儿子了,我就帮你,要不我就不管,说啥也不管。他二活没说,抬腚就走了。
好不容易,红祥哥的第四个孩子终于是个带把的。我去贺喜的时候,看到他终于放心地生出了白发,背也好像有些略微躬躬了。我说我真服了你了,他说你们城里人不知道,农村里就这样,没个男孩就很可能受欺负。他还幸福地对我说,老大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了,是贵州大学,只要儿女们争气,我吃点苦受点累算啥,家里穷点算啥,就是罚得揭不开锅了算啥,我这身板还能挺得住,还能再挣回来嘛!
这之后,他更加幸福地当着他的铁门厂厂长,当起了他大学生女儿和他宝贝儿子的爹,我也好长一阵没给他打电话。2007年春节前的一天,突然在府前街上碰到了开长途客车的解素明,他说,你听说了嘛,你红祥哥给人家按大门时,从墙上掉下来,把脚后跟里的骨头都摔碎了。我再去看他,他拄着根拐杖在地上蹦跶,指挥着嫂子和回家过寒假的大闺女给我拿这倒那。
我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今回该老实一阵子了吧!他说我去桓台起凤整的骨,贴的龙凤接骨膏,用不了个把月,就能甩开这拐棍,脚就敢着地了。我说可不敢下地早了,早了整个脚就会变形,那就再也捋不直了,你就会落个终身残废了。他说国,你看看这个家,看看你嫂子和三个孩子,想想咱娘和咱大哥,我真躺下了,这全家还都转得动吗?孩子们还要吃饭,还要上学,咱娘和咱大哥还靠我按时往家供应钱,让你,你能在炕上躺得住?耀新一句话,堵得我也没法再说他了。
更想不到的是,之后不久,我这可怜的红祥哥又遭一个晴天霹雳炸了,他的儿子电死了。

(四十五)

孩子是在院子里的电气焊机旁被电死的。耀新从外边赶回来,院子里已经挤了很多人,看到他,都做了错事一样低着头让出一条胡同道来。他从谁手里接过孩子,一摸,孩子已经凉了,“哐”,他往后一仰,脑壳子就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人们赶紧围过来,给耀新掐人中、灌凉水。
耀新醒过来,抄起电焊钳,就奔我那可怜的嫂子去了。那天,如果不是我老娘死命护着,我那可怜的嫂子可能真就被我那疼疯了的哥砸死了。老娘把嫂子藏在身后,对我哥说,红祥,你砸死她前,先砸死你娘吧!这也真没法活了,今儿个就让俺祖孙三口一块上路吧!人群里就不知道谁哭出了声,红祥把电焊钳扔掉,扑到老娘的怀里,说,娘,我真受不了了,我的亲娘啊,你说,咱的命咋就这么苦,这么难啊!
孩子死后,我老娘让嫂子和招弟搬到她屋里去住,让本来和她住一屋里的大蛋哥去和红祥住在一起。我那大蛋哥倒好像一下子醒了,再不出去乱跑了,整天守着红祥,一步也不离开他。来了人,就拿个撑子在旮哈里坐下,悄么声地听人家说话,自己一句话也没有了,隔上一阵子小心地站起来往茶壶里续上点开水。
红祥大半个月没出门。老娘给我捎信来,让我再回去一趟,劝劝红祥,说这个样,你的话也许他还能听进一点去。我回到许家小学的老院里,秋亭、素明他们也赶了过来。我说,哥,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啊,盼弟还在贵州呢,她还不知道她弟弟的事呢,她的学总还得上吧!再说老这样,咱娘也受不了啊,她那么一把年纪了,她心里就能好受得你?我哥对我仨说,国,秋生,麦收,我也知道这不是个办法,这两天我想好了,我想和你嫂子再要个孩子,不管是个男孩女孩,男孩是我的命,女孩也是我的命,我都认了。
出门后,红祥找渡口卖肴鸡的二瘸子来家里看了看。二瘸子一颠一拐地在院子了转了个圈后,用他那油渍麻花肥肥短短的手指头写了一个帖子交给我哥。上边写着:
院大欺主,克子旺女;
夭儿寿命,促女腾展。
不信神言,诸凶不断。
西北不利,东南福地;
火门不吉,可兴水暖。
多行善举,功德圆满。

听了二瘸子的话,也是为了躲避计划生育,红祥带着嫂子和招弟去了西营桥,租了个小院子临时住下了。住下后,不再焊铁门卖铁门了,改行上门给人家修水管线。安置差不多了后,回去接老娘和大哥。老娘说,我哪里也不去,生是许家人,死是许家鬼,再说还要守着你爹呢!二瘸子不是说,这个院子旺女嘛,那就让我这把老骨头在这里替咱的盼儿、招儿、引儿敛着收着她们的福分吧!红祥说,那就让我带着大哥走吧?他别再出个啥事。老娘说,他都这样子了,还能出啥事?再说离开我,谁知道他会不会疯得更狠?大蛋哥在一边听到了,站起来,手一挥,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在社会主义康庄大道上奋勇前进!
一年后,红祥和嫂子在西营桥又生下了个孩子,是男孩。
两年后,女儿盼弟从贵州大学考入北京外国语大学读研。

(四十六)

1979年的8月,房台边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没有干别的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一件事上,就是看黄河水灌淤。离房台边近的人家,干脆吃饭的时候也端个碗,蹲在房台边上,看河水慢慢地涨起来,漫过田地,漫过道路,漫过沟渠,把所有的高高低低都漫过,漫成一片汪洋。特别是河水流入哪个村的老村里时,全村人基本都出来了,远远地看着、猜着河水灌入了谁家的老院、老屋,听那些还竖着的破屋烂墙噗通、噗通地倒在河水里。后晌倒下,好像枕头底下都是哗啦哗啦的流水声。
有好事的干脆骑上洋车子去曹店闸,看浑浆浆的河水从闸洞子里奔腾而出,下山的老虎一样,张牙舞爪的,疯了的牛一样,低着头、瞪着眼、撑着角不顾一切地往前拱。后来,胜利闸、路家闸也都开闸放水了,闸边上也是挤挤攮攮的人。可惜那时候村里还没有照相机,可惜刘树波那时候还穿着开裆裤、露着小鸟鸟,人事不通、狗屁不懂。
放水之前,也有恋家的老人就是不搬,淹死他他也不搬。屋都扒了,就坐在破砖烂瓦碎坯上骂,坐在破砖烂瓦碎坯上哭。大队里的那几个委员一人负责一个或几个这样的老人,讲道理,说好听的,攀关系,下跪磕头,连哄带吓唬,拿老人的儿女说事,五花八门,啥法都使。有的老人顶不住,就跟着他们走了。
有的老人油盐不进,刀枪不入,就是一个劲地骂,少调失教,伤天害理,断子绝孙,端脚盆破鼻子——血杂碎,裤裆里放爆仗——疵鸟毛,你娘咋生出你这么个东西来,出门撞汽车,挑水掉井里,坐在家里天轰五雷劈,媳妇偷汉子,孩子缺心眼,操你家祖宗,掘你家老坟,啥话难听骂啥,能想到的恶毒歹毒阴毒的话都骂绝了。骂累了,就闭上眼,不吃不喝,你爱咋的咋的,他反正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大队里那帮负责的最后实在没招了,就安排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四人一个,硬架硬拖,抬也要给我抬到坝上去,出了啥事我们扛着,谁家的儿女不服先把他绑了抓了。就这样,小伙子们还是有被砖砸破头的,被咬破手的,被撕烂了褂子、揋破脸的,听说常家庄有个老汉还差点为这出了人命。
都搬到大坝上以后,各大队都成立了好几个巡逻组,沿着房台边白夜黑夜地换着班地巡逻,不准任何人下去。但就有胆大的贪财的,用汽车轮胎绑了筏子,偷偷地运到水里去。干啥呢?逮兔子,拾鸟蛋。水漫天遍野地过来了,水面上漂起来好多好多的鸟蛋,那些獾啊,黄鼬啊,野兔子啊,长虫啊,胁逼虎子啊,老鼠啊,蚂蚱啊,米样啊,只要是没长翅膀不会飞的,就都被水赶到了仅存的树上、没倒的破屋烂墙上、还露出点头的高埝上。每棵挑在水面的树枝子上都爬满了长虫、老鼠,米样挤得和蛋一样,高坡上长虫也缠成了蛋,白的、灰的、绿的、花的缠在一起,分不出谁是谁的头,谁是谁的身子,谁是谁的尾巴。那时候逮兔子就和捏小鸡一样,就和旱地里拾鱼一样,一霎霎就能划拉一麻袋。獾和黄鼬是不敢逮的,据说那东西是会怪人、报复人的。
其实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南展区灌淤的时候,大旺就被兔子咬了。我那老侄子不是从黄河大坝,而是从南展大坝坝坡上逮兔子的。河水从曹店闸出来,往东边、往北边涌,撵得兔子们、长虫们日日地往东边北边蹿往东边北边钻,到了南展大坝,就像横躺着一座大山,没处蹿了钻了,只好向坝坡上冲锋。大旺就在那里守株待兔,就有一只急了眼的兔子和他玩了命,把他的大拇指咬了,扥下来他一块指拉盖。他还不散伙,看见一只小黄鼬瘸了着只腿往上蹦,就顺手牵羊,也逮了。回到南请户,我那老哥看见了他手里捏着的那只小黄鼬,吓得脸都白了,让他赶紧把它放了,说那东西是会怪人的,大旺不干,说养着好玩。
接下来不得了了。当后晌,大旺他爹就听到到处都是吱吱的很瘆人的尖叫声。咬着牙趁到明了天,出来一看,满院子里,满屋顶子上,满屋墙上,都是窜来蹦去的大大小小的黄鼬,都拖着条长尾巴,眨巴着铮亮的小眼睛。大旺爹赶紧退回去,把屋门关了,让他儿赶紧把那只小黄鼬放了,寻思着放了可能就都散了。一整天过去了,天又黑了,耳朵旁还满满的都是那吱吱的尖叫声,再看大旺的那只被咬了的手,已经都青了,破了的那个地方竟然开始淌黑血。我那老哥哥真急了,拽起来躺在炕上哎哼的儿子,趴在地上吭吭地磕头。还是没用,屋外头还是那尖尖的叫声和噌噌的蹿声。
老哥哥想到了刘家夹河渡口的二瘸子,可是南展大坝和黄河大坝之间都是水,已经没有路了。这也顾不得了,当后晌,老哥哥跑到双岁家,借了辆洋车子,上南展大坝,一路向北,直到西冯,从那儿转黄河大坝,再沿黄河大坝一直向西向南,两层褂子都湿透了,跑到了刘家夹河渡口,半夜三更地砸开了二瘸子家的门。他去借车子的时候,双岁他爹还和他说,下晌我上坡回来的时候,看到你们家的祖坟上,有很多只黄鼬在拱来拱去的,好像是在打洞。
二瘸子蹀躞着个脸听完了我老哥哥的话,说,一,回去把大旺那个大拇指剁了。老哥说,先生行行好,眼看他就要办喜事了,不能让他包着只手去接媳妇吧!瘸子说,都要娶媳妇的人了咋还这么没数?这不是我行不行好的事,不剁,谁也救不了他。老哥咬咬牙说,那行吧!瘸子接着说,二,你回去,在院子里发三天三夜钱粮,发钱粮的时候,让你那缺心眼的儿子在旁边两脚着地、两手着地地围着火苗子转圈。老哥说,嗯,也行。三,你从我这儿买三十只肴鸡,第三天夜里,供养给那些黄祖宗们吃,它们吃了就散了。
老哥说,我出来得急,身上没带钱。瘸子说,那我不管。老哥说,先赊着,那些黄祖宗们散了,我接着给你送来。瘸子说,不行,你要不相信我说的,赶紧回家看你儿子和你家祖坟吧!老哥实在逼急了眼,下半夜又跑到医院里,砸开我家的门,跟我爸爸借上钱,去拿了二瘸子的肴鸡,当晚又赶回南请户了。按二瘸子说的做了,果不其然,三天三夜后,那些黄鼬们才散去了。
1979年8月底,放水二十多天后,曹店闸、胜利闸、路家闸都关了,南展区大灌淤结束了。几天后,开始排水泄水。那些野兔子啊,长虫啊,老鼠啊,蚂蚱啊,胁逼虎子啊,米样啊的尸首塞住了用于泄水排水的王营闸、路干闸、章丘屋子闸,在闸门前堆得老高老高。修防段上的人出钱雇村里的人帮着打捞那些小尸首,捅开闸洞子。二十多个人捞了一天多,捅了一天多,才把闸洞子捅开。
寿合村我大舅在章丘屋子闸打捞的时候就吐了,回家接着吐,吐了三天三夜,黄疸都吐出来了,才散伙,从此再不敢吃肉。水下了后,除了个别老村的地基还能看出来外,整个南展区里一马平川,蒙上眼走路也不带摔跟头的。
水下了之后好几年,南展区里没有兔子,没有獾,没有黄鼬,没有长虫,没有老鼠,没有胁逼虎子,没有蚂蚱,没有米样,没尾巴鹌鹑那些在地上下蛋的鸟也都不敢再来。好几年之后,草和庄稼又都长出来了,但鸟儿们都不敢往这儿飞,小野兽们都不敢往这儿跑,整个南展区里既生机勃勃,又死气沉沉。

作者简介:张维岭,1968年出生,南展区人,文学爱好者,曾发表长篇小说两部及一些散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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