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展区》第二部〈胜利闸〉五

文化 2024-10-03 09:24 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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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糖果就爱自作多情、自我陶醉，然后做梦娶媳妇，其实，不用说你也知道，胜利闸他的童年不会真的那么如诗如画，温情脉脉。

高玉军让人给我捎信来说，要是胜利闸上有人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和你去拾掇他们，再不行，叫上咱大哥二哥。

我让来人告诉他，没那么吓人，实在不行，我用他给我做的那把强力洋火枪把他们全都突突了。我还让来人告诉他，有空来胜利闸看场电影吧，石油鬼子们在胜利闸架水泵架管子，抽水放水，在六干两岸搞稻改，建稻改农场，天天来胜利闸放电影。

公社里的孩子们倒是真没人敢欺负我，我大小也是弟兄两个，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真要拼命干，那也不是闹着玩的。我倒是经常折腾我西邻家的小辉，郭部长的两个公子哥小杰、小奎也被我拾掇得不轻。小辉他妈也在胜利公社卫生院工作，他爸爸在路家修防段上班，他是独生子，他爸的工资也比我爸工资高很多。

糖果在南请户两年绝对没白待，小小孩的就明白一个大人、国家间的道理：有不平就有窥视，有差距就有战争。我最损的是每天去许家上学的路上都让小辉给我从他家里带糖吃，糖确实断顿的时候就换点桃酥什么的。这你也不能怪我，都是家里穷惹得祸啊，人穷志就短。

穷人为啥喜欢闹革命，肚子里缺油水啊，谁吃饱了撑的去革人家的命。命是啥，命就是脑袋啊！那能是闹着玩的？偶尔碰巧了，桃酥啥的也没有，那就真没有办法了。我就罚他背上我，我再背上我的书包，一块去上学。不干，不干就治着他跟我到林子村坝下的苇湾里，摁到地上踢他的腚，或者也像我大旺侄子那样和他玩个老虎大提牙的游戏。那个苇湾很大，没边没沿的，高高的苇子长起来，藏个千军万马也没啥问题，经常有狗男女天黑里躲到里边玩游戏，压倒一片一片的，也不怕插着。

我本不想招惹小杰、小奎他弟兄俩，那郭大爷屁股后边的匣子枪可假不了，我那样火枪肯定不是个。可是他哥俩老爱跟着我去供销社铁木厂拾炭糊，我自己的一份眨眼分成三份了，凭我对炭糊的深厚革命感情，你说我能不和他们拼命？开始他俩也不服，看我举着个筐子当盾牌，挥着个铁钩子冲上去，像《岳飞传》里的牛皋同志那样，豁鼻子、掏耳勺、勾眼仁，也就草鸡了。

战争都只不过是手段，战争之后双方达成的和平协议那才是真搞。就约定：往后，三个人一块拾不要紧，但，第一，只能算两份，他弟兄俩算一份，我自己算一份；第二，如果他俩拾的多了，筐子满了，我的筐子还不满，就必须匀给我一些，匀到一样多；第三，他俩的筐子要绝对小于我的20%，等于或差0.19都不行。那时候，我的小数已经学得相当厉害了。

后来，弟兄俩划会过事来了，觉得两个人让我一个拾掇了，吃了大亏，很没面子，很郁闷，就趁我没带筐子、钩子的时候，在医院东墙那个小便门外堵住了我。我抄起块砖头就把老大小杰煳倒了，吓得那个没良心的小奎撒丫子就跑了。我还不散伙，提着块砖对躺在地上的小杰说，你有本事，站起来啊！他半天没吭声，我觉得事不好，就赶紧躲到小便门里边去了。进到院里也不敢走远了，扒拉着门缝偷偷地瞧出去，看他是不是装佯死吓唬我。又怕真把他脑袋拍出毛病来，那郭部长可真值得拿匣子枪煳我了。

那一阵儿过得那个慢啊，那个难熬啊，心里就偷偷地求小杰，好小杰，你行行好吧，千万别再躺着了，你起来，煳俺两砖也行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杰才在地上卜楞卜楞脑袋瓜子，扑拉扑拉头发，坐了起来。我心里话语，俺就猜着你是推搪的！更好的是，那个没良心的小奎竟然就没敢回家和他爸爸妈妈说，还是都怪小杰，没把头捂好，还是让他妈妈看出来了。

去年年前的一个中午，海生叫我去陪客人。本不想去，海生说，胜利闸的郭部长你还记得吧？我说，当然，小杰，小奎。海生说，是小杰和他爸爸妈妈还有姐姐小萍来了，小奎有事没来。吃饭的时候，我说，小杰，你还记得在胜利闸的时候我揍你吗？已经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少校营长的平头阔肩凸胸的大杰说，你嘎牙一样瘦咯拉牙的，敢揍我？郭妈妈在一边说话了，还有脸说，把俺杰的头都打破了，吓得你妈妈当后晌带了鸡蛋就到俺家来赔情。郭营长卜楞卜楞脑袋瓜子，说我真不记得了，一桌子人就都笑了。酒过三巡以后才知道，郭营长现在在河北石家庄就职，爸爸妈妈和姐姐小萍在老家高密，老头老太太想胜利闸了，郭营长就开车到高密，拉上他们一起来了。我问回去过了，他们说回去过了，我说十年之后再回来看看吧，郭部长说就怕再没个十年了，所以才着急着来的。

（三十八）

真正找我麻烦的是林子村的。隔着人家村视而不见到许家上学，人家不找点事那倒真是不正常了，再说林子村大，千数口子人的模样，不像吴家，就大坝上那么三排房子，堆吧堆吧也就百十口子人撑破天了。有句老话不是，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据糖果同志考证，那个典故就出自这里，那个林子就是这个林子。林子村当然有好人，比如刘玉兰，谁说刘玉兰不好糖果就跟谁急眼；林子村当然也有坏蛋，比如曹可营，上课不看老师和黑板，就贼眉鼠眼地盯着女生看。

1968年9月，糖果出生在林子村一家人家的偏房中，村里当年的赤脚医生张文华就是我妈。那带头找我茬的，就是这家人家的二小子，可能他觉得我欠他们家的吧！他的名字我记不住了，就姑且叫他小光。

后来，这小子出了点事，半夜里稀里糊涂地走错了门，钻进林子村三个女学生一块住的屋里去了。走错了门也不要紧，他还进一步上错了床。按现在的说法，这也还不是最关键的，怪就怪那时候有电了，他心急火燎、手忙脚乱地上床的时候，一不小心，把电灯绳给扯了一下。这下他没跑了，这下那三个女学生惊醒了，而且据说那三个女生中就有两个都是他们本家本户的。就因为这一不小心，他被送进去了，关了好像是三年。

出来后，那就化茧成蝶飞上天了，和徐王徐大力勾搭成奸，沆瀣一气，盘踞在渡口附近聚众行赌，三五两庄，整个胜利闸，没人敢看他们一眼了。再到后来听说，是郭部长挥舞着匣子枪才把他们赶跑了。

小光断我的道，当然是在那件事之前。断道，是我们这儿的土话，你可能听不懂，就是《水浒传》中的剪径，真李逵碰上假李逵，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这儿过、留下买路财那一套。他带几个小哥们在黄河大坝上踅摸，在我们上学、放学经过林子村的时候拦住我们，和我对付小辉一样，跟我们要这要那。

别的公社里的孩子家庭条件好，我可不行，自己不够糊口的还得跟小辉要呢，哪有闲力气孝敬他。不给，他就不让我和弟弟走。有一次，就把我哥俩逼到大坝底下，河边的石头堆上了。我说你放国庆走，有事冲我一个人来。国庆跑了之后，他吓唬我说把我扔到黄河里喂那只大龟，当然他也不敢真把我推到河里去，一生气，把我书包扔河里了，害得我回家又挨了一顿揍。亏得国庆知恩图报死命拦着，父亲才住手的。

后来，又有那么几次，反正我不从林子村走也不行，打也打不过他们，就想了个办法，干脆把书包放学校里，不来回背着了，他呢，也不敢真把我怎么着。不忙了的时候，他就劫下我黑虎黑虎我，我也吃面干粮一样睁只眼闭只眼就那么回事。有一次，我和他说，你干嘛和我过不去，我和你还是在一个院里生的呢，我不过比你早一年而已！不信，你可以去问问你大光哥。他说，我才不管那个，反正我看见你们公社里的人，看见那些吃得好穿得好学习好的人，就气不打一处来。

有一个后晌，我去林子街上听张小平说书。这张小平是胜利闸的一个人物，他一天学没上，一个字不识，楞凭着听戏匣子里刘兰芳和单田芳说，就把全本《岳飞传》和《隋唐演义》记了个大八概，然后再加上自己的胡编瞎造、插诨打科，就敢走街串巷，扎台子摆桌子开讲了。

听完张小平的岳飞大战金兀术，可能有些兴奋，大伙儿都想当岳鹏举，以刘小光为首的林子帮和以李校为首的许家帮就在吴家道口那儿开火了。大家躲在坝上的石槽里，你向我扔石头，我向你扐砖头，反正黑灯瞎火地也不可能真打着，出出气、发发疯就是了。我一开始还躲在一边看笑话，就担心打不大，就担心一开火就熄火，后来真打得很胶着了，我就手痒痒了，忍不住了，悄没声地摸到躲在石槽缝里的李校后头，一个勾拳就捣在了他的后脑勺上。别看我瘦，关键地方都是肉，一拳他就给打懵了，倒在了地上。我四处撒摸撒摸没人看到，颠儿颠儿地跑回医院，找崔登科同志睡觉去了。

后来糖果想，那一黑手来自哪里，李校同志可能真不知道，因为那晚上之后，李校和李校长见了我都没什么异样。但螳螂扑蝉黄雀在后，我怀疑，小光看到了，因为自那往后，他再不断我道找我茬了，碰巧了走个对面，还拍打着我肩膀和我称兄道弟了，说一个院里生的就不一样。

（三十九）

刘小光要把我扔到黄河里喂的那只大龟，你应该听说过，甚至有可能见过！从卞家庄到林子村，黄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弯，卞家庄以上河水是往东北流，过了林子村变成基本流向正北方了，这在地图上也就刚刚有那么点意思，刚刚能看出来，但实际中就是一个很大的转折了。在这个转折处，黄河水特别汹涌湍急，就在大坝底下冲激出了一个很深的坑，别的地方水都干了的时候，这里也不会干，老人们说多少年来就没见它干过。就在这个大坑里，生活着一只大乌龟。

黄河水小的时候，伏天的晌午头，它就会爬到岸边，据说是为了晒盖，引得附近村里和东城、西城包括油田的好多人开车来围观。这只龟有多大，糖果没亲眼见过，听说有七窨锅的锅盖那么大，大卡车从大龟身上压过去都对它毛发无损。

刘月良老师确实有招，他就让我们六个人以这只大龟为题，写一篇作文。这可愁坏了糖果，人家都去看过，自己当时贪玩怕热没去，这可咋写？夜里躺到床上后，就翻过啦覆过去地摊煎饼。后来他就做了一个梦，梦里见到了一篇写好的《神龟》。

《神龟》

话说盘古开天辟地，女娲用黄泥造人，日月星辰各司其职，子民安居乐业，四海歌舞升平。后来共工与颛顼争帝位，不胜而头触不周之山，导致天柱折，地维绝，四极废，九州裂，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洪水泛滥，大火蔓延，人民流离失所。

于是，女娲周游四海，遍涉群山，堆巨石为炉，取五色土为料，又借来太阳神火，历时九天九夜，炼就了五色巨石36501块，然后又历时九天九夜，用36500块五彩石将天补好。天是补好了，可是却找不到支撑四极的柱子，如果没有柱子支撑，天就会塌下来。

正值女娲着急之时，从东海游来了一只万年巨龟，请求女娲斩下它的四条巨足把天撑起来。女娲含泪斩下了巨龟的四条腿，作为四根柱子，把天支撑起来。然后，她将自己的衣服扯下一块来送与巨龟，让它把伤口包扎起来，自此，天下之龟游水都不用腿而用鳍了。后来，巨龟的脚又长出来了，但是因为是后长的，从此天下之龟都是身体巨大而腿脚短小。

却说这巨龟被斩掉四足后，顺黄河而下，用鳍游水回东海。过来卞家庄之后，看到这里黄河陡转，河水湍急，大堤已经被冲开了一个口子，河水急泻而出，冲毁了宅舍和良田，就决定留下来，用自己巨大的身躯堵住了缺口。然后它又请求女娲，以后黄河发洪水的时候，提前告诉它，由它爬到大堤之上，告诉附近的村民，让他们做好迎接洪峰的准备。

之后，村民们只要看到巨龟爬到大坝之上，就赶紧敲锣、升旗，奔走相告，做好抗洪防汛的准备。譬如清朝康熙元年盛夏至仲秋，陕西大雨60天，“中游大地，诸谷皆溢，淹山走路，平地涌水，漂没人家无际，行旅皆绝”，神龟爬上大堤，村民即知洪水将至，纷纷迁至坝上。再譬如，“道光廿三，黄水涨上天。冲走太阳渡，捎带万锦滩”，之前，村民们再次见到神龟从黄河里爬上大堤。

再说这日月运行之法，大涝之后必定大旱。光绪初年，“山东春夏大旱，黄河断流，雨无涓滴，田禾槁枯，千里如焚。十月，山东省州、县灾至十分者十之七八，余亦皆八九，绝无轻灾之地。赤地千里，大饥，人相食，死者山积。”卞家庄和林子村附近的村民们祈雨不果，就焚香烧纸，求神龟显灵，拯灾民于旱魃。神龟动容，即赴东海，吸满腹海水，之后回归所居之地，吐水九日九夜方止，成就巨坑。更为神奇的是，那海水经神龟吸吐之后，已成为淡水，即可为赈灾之用。自此，神龟所居之处，大旱之年也不干涸，村民皆从此取水抗旱救灾。

却说时光荏苒，光阴如梭，转眼就到了1976年。这年初伏，巨龟又来到大坝之上，一辆外地的载重卡车正好自此经过，司机犯困，没看到神龟，卡车就从神龟身上压了过去。司机惊醒，赶紧下车来看，就看见车下一只巨龟毛发无损，正慢悠悠地向坝下爬去。

该司机看龟身躯巨大，即生歪念，意欲捕龟到市场出卖，可这时龟已入水而去，只好继续开车前行。结果没走出半里路远，连人带车翻下大坝，掉进河里，被汹涌的河水冲走，尸骨无存。

是年末伏，唐山大震，黄河再次泛滥，洪水接近坝顶。村民们坐在大堤之上，脚放下即能泡到水里，河水浆浑，含沙至多。水中之鱼被呛，皆至岸边，将头浮出水面吸气喘气，蔚为奇观。

作者简介：张维岭，1968年出生，南展区人，文学爱好者，曾发表长篇小说两部及一些散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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